月色淺淡,灑落滿地清輝,閃爍的星子猶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藍的天際,調皮地眨呀眨。院子裡,盛開的月季花釋放出清雅的香氣,不知名的夏蟲躲在牆角細細地吟唱。
醫館的燈早就滅了,正房與西廂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東廂房一盞油燈,隔着輕薄的窗紗散發出淡淡光華。
易楚正湊在油燈前做針線,中午因易齊病好了許多,她心情鬆快就歇了個晌覺,沒想到夜裡卻走了困,竟是睡不着。
她仍是穿着白日那件半舊的鵝黃色鑲蔥綠色月牙紋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烏黑的青絲鬆鬆地綰成個纂兒,用支簡單的銀簮別了,再無其它裝飾。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溫柔似水,眉目如畫。
燈毫無徵兆地滅了。
眼前驟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摺子,就感覺屋子裡多了道不屬於自己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緊接着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試探着喊了聲,“辛大人?”
月光隔着木窗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窗櫺的陰影,半邊兒明,半邊兒暗。自暗處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沒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着月光,亮得驚人,可又冷得嚇人。
“怎麼認出來的?”他淡淡開口,手輕輕擡起,拂開易楚腮邊的一絲亂髮,手指觸到細嫩的肌膚,停在下頜處。
他的動作很溫柔,指尖很暖,可週身的氣勢卻極冷,壓迫着她不得不開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氣……右手虎口處有顆芝麻粒大的紅痣,還有,我平視你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圓領袍領口處的牙邊。”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聞到了,不過她以爲是沾染了醫館的氣味,遂有懷疑卻不敢斷定。
那個雨夜,她端了薑湯遞給他,不經意地發現他虎口處有粒極小的紅痣,而廟會時,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這兩人給她的感覺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確實很細心,也聰明。
辛大人眸光閃了閃,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處。她的肌膚滑膩柔軟,就像幼年時父親案前那枚羊脂玉鎮紙,教人愛不釋手。
這次算是在劫難逃了,錦衣衛的特使動了殺心,誰還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廟會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舍不下我爹……我爹與妹妹都不知曉大人身份,懇請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
辛大人凝視着她,手指漸漸收緊,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壓迫下漸漸縮到一起。不經意間,一滴溫熱的水樣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背,接着又是一滴,越來越多。
淚水灼痛了他的手,連帶着他的心,竟然也絲絲抽痛起來。
藉着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着滿眶的淚水,猶如最閃亮的珍珠。剎那間瑩瑩珠華轟然綻放在他心頭。
手不受控制般鬆開,緊接着便是一推。
易楚掙扎着從地上起來,屋裡已經空無一人,木窗緊緊地關着,門閂也好好橫在門上,剛纔的一切好像就是場夢。
可屋內瀰漫的淡淡艾香,喉間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絲絲縷縷的血痕都提醒她,這不是夢。
那個冷厲狠絕的辛大人確實來過,而且差點殺了她。
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她顫抖不已,好半天她纔回過神,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倒了點水,絞了帕子覆在咽喉處。
*****
辛大人騎着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馬蹄踏着青石板,發出單調而清脆的嗒嗒聲。
夜平靜安寧,可他的心卻很不平靜。
身爲錦衣衛特使,死在他手裡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約定過,太子平安登基之際,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時,到時,他會以原本的身份與面目爲自己謀一份前程。
爲了後半輩子的安定生活,他本應該殺了那個識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緊之際,他馬上就要聽到骨頭擰斷的“咔嚓”聲,他卻彷彿看到了另外一雙眼眸。
同樣地,含着淚水凝望着他,同樣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哀。
那個女人最終背叛了他,那麼易楚呢?
眼前閃過無數畫面……朝陽裡她一手挎着菜籃子,一手拎着活鯽魚,笑容明媚燦爛。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着薑湯遞給他,眼神溫柔親切。
醫館裡,她彎腰搓藥丸,神情沉靜從容……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辛大人無端地嘆口氣。
他曾經因女人吃過大虧,也曾暗自發誓,再不會輕信女人的話,對女人心軟。而這次,當他看到那雙美麗的杏仁眼蘊含的點點淚水,他的心軟得象水,亂得象麻。
就算饒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亂說吧?
想到此,不由氣惱地甩了下馬鞭。白馬一聲清嘶,四蹄騰空,絕塵而去……渾不管,這急促的馬蹄聲擾醒了多少人的好夢。
有夜巡的兵士經過,當瞧見馬上人閃亮的銀色面具,立刻閃身讓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憂居才勒緊繮繩慢下來。守門的壯漢早習慣他進出的不定時,聽到馬蹄聲不待吩咐就連忙打開大門。
入了夜的莫愁湖較之白日別有一番風景,柳枝輕點,蕩起無數漣漪,在月色下發射出銀白的光華。蓮葉搖動,驚醒夢中的游魚,咕嚕嚕便是連串的水泡,間或水花四濺,打散如鏡湖面。
走過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煩亂的心終於慢慢沉定下來。
易楚卻是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瀰漫在屋子裡經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個多時辰就會起身四處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復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強合了會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顧瑤已早早過來做好了早飯。
易楚歉然地說:“麻煩你這些日子心裡很是不安,現下阿齊已經大好了,你家裡也忙着,不好總勞動你。”
顧瑤爽朗地說:“阿齊還沒好利索,我估摸着你這幾天累得夠嗆,不見得能起身,這纔過來的。明兒我就不來了。”
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飯。顧瑤便不客氣,熟門熟路地擺好了碗筷。
因多了個外人,易郎中自然不會與她們同桌用飯,易楚便將飯菜端到書房。
顧瑤粗心沒瞧出易楚臉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會認爲是照顧易齊累的。
易郎中卻不然,一見面就問:“怎麼沒睡好,眼底有些發青……脖子又是怎麼回事,紅了一片?”
“屋裡有蚊子,總是趕不走,還偏偏叮了喉頭處,癢得緊,多撓了幾下。”易楚苦笑,爲遮掩這處淤青,她早上還特地換了件立領盤扣的中衣,沒想到總是瞞不過父親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來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兒家的頸項,他也不便細看,只溫聲叮囑,“待會抹點止癢的藥膏,別撓破化膿就不好了……家裡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頭我上山採些回來。”
易楚忙道:“還有,昨夜薰得時候短,今兒再不偷懶。”
今夜,她是不敢薰艾草了,或者以後也不會。那種氣味,讓人害怕。
飯桌上只三個女孩子沉默無言地用了飯。易齊神色仍是懨懨的,吃過飯就回了房間。顧瑤卻是留下來搶着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問起她退親的事。
“剛過頭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禮定金什麼的要回去不算,連年節來往的東西都換成銀子往回要。當初年節禮都是有來有回的,他們也要得出口。還好,早早退了親事,否則指定過不到一起。”
易楚莞爾,“你倒是想得明白。”
顧瑤很認真地說:“經過這遭,倒是看清了許多事。以前幹什麼都礙着面子,怕被人看輕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麼,那都是給別人看的,自己過得舒心纔是正經。守孝這三年我也不打算閒着,除了顧好家裡,我也得給自己找個順心如意的夫君。氣死那家人!”
最後一句是跺着腳賭氣說出來的。
易楚樂不可支,卻不得不承認顧瑤的話很有幾分道理。
送走顧瑤,易楚去醫館找父親,“胡二哥的傷怎麼樣了,這麼些天沒去看看他也過意不去,我想今兒去一趟。”
“已經結痂了,就是天熱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應該,明天去吧,爹給你一道,順便帶些藥過去。”易郎中考慮得多,胡二這次對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傷,如果提出什麼條件來,他怕易楚年紀小應答不當,白落了話柄。
易楚答應了,又商量道:“胡二哥當天新做的裋褐破了,我想另買塊尺頭賠給他,單獨給他不合適,順便給胡玫也買一塊,然後再給胡祖母秤兩斤好克化的點心,行不行?”
考慮得很周到,又不會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點頭,“好,你看着去置辦吧,銀錢不夠,爹這裡還有。”說着掏出荷包,倒出兩小塊碎銀。
易楚連忙推辭,“不用,我這裡的夠花。”
易家是易楚管賬,所有菜蔬米麪以及人情往來的花費都從她手裡過,既然她說夠用,易郎中也不堅持,將碎銀又收了回來。
易楚去了之前慣常去的棗樹街那間布店。夏日即將過去,店裡已擺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縐紗、繭綢以及細麻布相對便宜了許多。
易楚給胡二挑了塊土褐色的細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顯髒,即便沾點豬油豬血也瞧不大出來。給胡玫選得是塊湖綠色絹紗,胡玫身量高挑,帶着幾分英氣,穿湖綠色更顯清爽。
易楚對這兩塊布料很滿意,店家要的價錢也很讓人滿意,兩塊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錢鈔,易楚高興地跟夥計告辭,剛出門,瞧見馬路對面自木記麪館走出來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嚇破了膽,慌不擇路,轉身又進了布店。
夥計見怪不怪,笑着問:“姑娘還買點什麼?”
易楚賠笑道:“隨便看看,有合適的再買。”順着適才瞧過的布匹再一匹匹看過去,轉了一圈,狀似無意地朝門外瞧了眼,卻發現辛大人竟然沒走,定定地站在樹蔭下,彷彿入定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