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油坊衚衕西北側的棗樹街仍是織喧鬧不止,推着簡易木車的商販站在樹蔭裡,掀開衣襟扇風,一邊大聲地叫賣貨品。頭上包着青花頭巾,面前擺着竹簍的婦人也不示弱,殷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對這些路邊攤,街道兩旁店鋪的夥計則愜意得多,可以搖着蒲扇等待客人上門。
油坊衚衕附近盡是平民,棗樹街的店鋪自然也是爲平民而設,雖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應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貨品,既沒有錦緞寶石等奢華品,也沒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棗樹街西頭有家極不起眼的麪館,跟其它鋪子一樣,也是前頭店面後頭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僅擺了六張長木桌。店裡連掌櫃、鐺頭加夥計才只三人。因已過了用飯時辰,店鋪裡客人不多。掌櫃坐在櫃檯後面,頭耷拉着,眯起眼睛打盹,夥計精神到是十足,拿着抹布將桌椅板凳擦得纖塵不染。
角落裡有三四位挑腳漢子湊在一桌閒談,從天南說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趙家的慘禍。
“前幾天我表叔的兒子上門要求當護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辭了,否則還不定能不能留條命。”
“誰能想到,這一向顯貴的人家說敗就敗了,也不知犯了什麼事?”
“聽說是……”一人壓低聲音。
掌櫃不動聲色地側了側頭,聲音便清清楚楚地傳到他的耳邊,“牀底下的箱子裡全是金元寶,得有好幾萬兩。”
“他奶奶的,”另一人驚呼,“這麼多錢,得幾輩子才能花完?”
切,一羣井底蛙,金元寶算什麼,翡翠玉石才叫珍貴。掌櫃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頭假寐。
幾人說的唾沫橫飛,冷不防青灰色的門簾被撩起,從後門走進一人。
那人身形修長,身着鴉青色杭綢長袍,腰間束條極尋常的玉帶,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無裝飾。墨發用同色綢帶高高束起,沒帶珠冠,也無皁巾,只緊實地插着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靜,脣角帶着淺笑,可與生俱來的冷肅卻讓屋內的溫度驟然冷了幾分。
挑腳漢子面面相覷,收斂了神情,再不敢大聲喧鬧。
小夥計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東家。”
辛大人淡淡開口,“來碗素湯麪。”
“好來,”夥計應着,扭頭衝廚房喊了句,“東家要碗素湯麪。”
廚房傳來鐺頭的應答聲,“知道了,寬湯重青,不加芫荽。”顯然很瞭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
窗口正對一棵柳樹,柳葉被熾熱的炎陽曬得沒精打采,枝頭的知了卻叫得極歡。
沒完沒了,單調而枯燥,令人心煩意亂。
素湯麪很快地端上來,細長的麪條,澄清的湯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鐺頭便用了黃瓜當澆頭,配着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卻毫無食慾,用筷子挑了兩根,又頹然放下。
詔獄的情形仍在他腦中,揮散不去……平步青雲,十年連升三級的趙鏡,面容憔悴卻美貌不改的趙四奶奶。
他看得分明,那日緝捕趙鏡,錦衣衛尚未動手,趙鏡先誅殺了兩個孫子,又一掌擊在趙七前胸。若不是餘鵬手快搶過趙七,那個嬰孩恐怕也會當場斃命。
趙七是傷在親生祖父手下,那傷藥,她願意用也罷,不願也罷,即便趙七死了,與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餘家已跟他毫無瓜葛。
只是這種煩躁的情緒卻是許久不曾有過了。
既是沒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悵然地望着窗外。
忽而,一陣清風拂來,穿過粗木格子,直直地撲在他臉上。柳枝搖動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月白色的小襖,青碧色的裙子,裙襬用銀白色絲線勾勒出一圈玉蘭花,裙下時隱時現一雙淡青色布鞋,腳步挪動間,身姿俏麗若翠柳,裙裾晃動似碧波,就象適才那陣微風,讓人神清氣爽。
女子輕盈盈地進了路邊的綢緞鋪。
這身形有些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他記性極好,但凡見過的人總不會輕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頭,目光直盯向綢緞鋪。
不過半刻鐘,女子抱着塊寶藍色尺頭出來。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鵝蛋臉,肌膚瑩白如她裙邊的玉蘭,微微透着紅潤,額前的細發因汗溼貼附在額頭,那雙清亮透徹的眼睛便越發分明。
脣角微微揚起,腮邊的梨渦蘊含着親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這不正是濟世堂易家那個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與男子談笑……而且,出門也不戴帷帽。
因已認出她來,便覺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復拿起筷子,三口兩口將冷掉的湯麪吃了。
夥計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溫茶。
茶裡放了艾葉汁,有股苦澀的清香,是他慣常愛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濟世堂,小小的兩間倒座房,收拾得整潔有序,屋裡總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
聞起來就感到親切,就如易楚腮邊兩隻小小的梨渦,很舒服。
一杯茶飲盡,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來,再沒有先前那種莫名的煩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時,易郎中恰好午休醒來。
瞧見她手裡的尺頭,又看她滿臉的細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買的料子,心下感動,溫聲將她叫到書房,遞了把摺扇過去。
易楚沒接扇子,卻掏出帕子擦了擦臉,笑盈盈地說:“爹扇吧,我不熱。”
易郎中並不勉強,待她順過氣,倒了杯溫茶給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別隻顧着爹,抽空給自己做身鮮亮的衣裳,到時也請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來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操辦……辦一場得三五兩銀子。”易楚對及笄禮一直心有嚮往,可思及家裡的狀況,又不捨得花費太多。
易郎中笑着搖頭,“怎麼不是大事,女兒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過了十五,你就該……”
易楚心頭一顫,猜到了父親未說完的話。
過了十五歲,就能嫁人了。
萬晉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歲開始說親,十四歲上差不多就能定下來。定親後,女子就很少出門,要窩在家裡繡嫁妝,等及笄禮一過就出嫁。
有些寒門小戶不願意女兒早嫁,想留在家裡多幹兩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說定了人家。
象易楚這般年紀尚未定下親事,已經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會,開口道:“榮家家裡開着三間鋪子,有個秀才兒子,還有個當官的女婿,家境跟門風都是好的……榮盛雖然不象有大作爲的人,可性情老實。你一向有主見,多提點着他,雖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氣。而且,他不是長子,繁瑣的家事落不到你頭上……再一層,他與我總算有師徒的名分,不會苛責你。唯一不妥當的是,榮盛的身子弱了些,經不得勞苦……”
若不是榮盛身子不好,榮家也不會求娶易家的女兒。
他們是爲了有個懂醫的兒媳婦來照顧兒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親替她選這麼一門親事,並非只爲了將來易家有後,也是深思熟慮爲自己思量過,何況榮盛並非有惡疾,只是身體虛弱,榮家不愁吃穿,總會養着他,遂低頭輕聲道:“爹做主便是。”說着,臉上已露出緋紅的羞色。
易郎中見狀笑了笑,“既如此,我找個日子讓榮家來提親……回頭你問問隔壁吳嬸子嫁妝都要準備什麼東西,早早打算起來。你是我的女兒,嫁妝可不能太寒酸。”邊說邊從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掏出一隻匣子,打開鎖匙,裡面是個紅綢包,再打開,卻是支人蔘。
人蔘約尺許,須長而韌,毛根肩頭的橫紋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頭。
易郎中將紅綢包遞給易楚,“這還是當年你祖父親手挖的參,到現在只剩下這一支,約莫能值百兩銀子,你到正陽門回春堂賣了,去銀樓打套合適的頭面,餘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給你當嫁妝。”
“我不要,”易楚忙推辭,“這是救人的東西,還是爹收着……再說,還有阿齊,留給她吧。”
易郎中臉色沉了沉,將人蔘仍包好放到匣子裡,連同鑰匙一併塞進易楚手裡,“給你的就是給你的,阿齊還小,等把你的事辦完了再說。”
易楚見父親神情嚴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卻並不打算賣掉。在她看來,這支有年頭的老參比起衣物首飾,顯然更珍貴。
從書房出來,易楚不經意地朝醫館瞥了一眼,透過洞開的窗戶,看到榮盛正站在藥櫃前整理藥草。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榮盛擡頭看過來,對上易楚的視線,又連忙避開。可瞬時變紅的耳根卻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臉也是*辣地燙。
想必,他也知道兩人要定親的事了。這樣相處還真是尷尬,看來以後要少到醫館去,免得被人說閒話。
易楚回到東廂房,尋了個穩妥的地方將匣子藏好,又將才買的尺頭平鋪在長案上,拿着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剛直起身,就聽院子裡傳來嬌滴滴的聲音,“榮盛哥,過來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