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坊位於澄清坊以東,在京都人眼裡,尤其在達官顯貴們的眼裡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地角。
先帝當年盛寵吳淑妃,是想把積水潭附近一處原來寧武侯的宅子賞給忠勤伯的。
寧武侯是因軍功得爵,延續幾代後又因戰敗連失去七座城池而奪爵,爵位被奪不說,闔家還被盡數入獄,滿朝震驚。
這是仁宗皇帝時候的事,但一直是梗在不少武將心裡的一根刺。
先帝賜宅便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強烈反對,說守家衛國的武將用命保下的江山,理應住在風水好的地方。吳家不過養了個相貌好的女兒,憑什麼住在寸土寸金之地,比大多數因軍功封侯的住處都好?
萬晉朝雖然重文輕武,文官晉升比武官容易得多,可先帝心裡明白,這大好河山還得靠武將來保衛,仁宗皇帝當年做的事已經令人寒心,他可不能再犯這個錯誤。
轉念一想,就在黃華坊圈了塊地,另賜金銀若干,讓人現蓋了宅院,花費錢財無數。
大臣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本想進諫勸阻,思及皇上已經退了一步,他們可不能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故此,吳家佔地頗大,屋舍也新而精巧,但終於少了世家貴族最看重的底蘊。
尤其,現在,爵位能不能傳到吳峰手上還未可知。
當前整個吳家都全心致力於承繼爵位上面,連兩個庶子都被教訓得服服帖帖,唯恐鬧出爭奪家產或者狎妓嫖娼的醜聞。
吳峰作爲主幹人物,把前程都押在了辛大人身上。
本想行些取巧之事,可辛大人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既不貪財又不好色,他本人又位極人臣,權傾一時。左思右想,根本找不出可以拉近關係的着力點。
吳峰只能靠一顆忠心一身武藝贏取辛大人的看重。經過這四五年,終是有所收穫,辛大人對他較之其餘私衛更信賴些,常常把一些不欲被人知道的事情交給他辦。
比如半夜挑了胡祖母的腳筋,比如往榮大叔的茶葉罐裡倒上一瓢水,還有把易齊體體面面地送到榮郡王府。
這些事都是爲了濟世堂易郎中的女兒易楚。
可以說,易楚就是辛大人唯一的軟肋。
吳峰對她極爲關注,可關注又不能太過,免得被辛大人不喜。
官媒三番五次進易家的門,吳峰早就知道了,可辛大人卻一直不動聲色。
直到傳出定親的消息,吳峰馬上斷定,這個湯麪館的東家就是辛大人。
吳峰去過忘憂居無數次,可從沒打棗樹街上走,沒聽說過木記湯麪館,更不知道麪館的東家到底長成什麼樣子。
有心去訪聽一下辛大人的真面目,卻又不敢,倘若真的暗中打聽了,這四五年在辛大人身上下的工夫可就白費了。
吳峰雖是武夫,可粗中有細,並非沒腦子的蠢漢。
思量一番,索性正大光明地當面問個究竟。
於是在家裡翻騰東西,想找個合適的物件送出去。
錢氏自打經過上次犯傻的事請後,吳峰着實冷落了她一陣子。
但錢氏有福氣,不久就發現有了身孕,哪個男子不喜歡當爹,吳峰身爲忠勤伯府的頂樑柱,更是擔當着傳宗接代的重任。
喜悅之餘,吳峰摟着錢氏在被窩裡將她上次做錯的地方細細數了一遍。
錢氏如夢方醒,又是內疚又是後悔,對吳峰更多了感激與愛慕,放下~身段好好地伺候了他一頓。
吳峰心滿意足,兩口子倒是比從前更和睦三分。
此時錢氏見長案上擺了滿滿當當的金銀玉石,無一不是珍貴之物,猜出來是要送人,便開口問道:“送禮一來看對方的喜好,喜歡玉石還是字畫,或者寶劍,總得送到人心坎上。二來是看由頭,是喬遷新居還是喜得貴子,還是加官進爵,不同由頭送禮也有不同的講究。”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吳峰想辛大人沒什麼喜好,送過去的東西無非是給易楚把玩的。
女孩子就喜歡那種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兒。
想到此,心裡有了主意,便讓錢氏將其餘物品都收了起來,另外尋了一樣用匣子裝好。
第二天,吳峰找到辛大人,趁着身旁沒人,笑道:“這麼大的喜事也不知會聲,怕找你討喜酒?”說着掏出只匣子,“這是賀禮。”
辛大人打開一看,是兩隻裂了嘴的石榴。石榴要到中秋節後才能上市,這個季節看到,確實有些珍貴,難怪還特特用匣子盛着。
正要合上匣子,發現不對勁了,這石榴竟然是羊脂玉刻的。
黃褐色的石榴皮,雪白的內瓤,紅色的果實……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假難辨。
吳峰笑道:“是武煙閣主的手筆,玉料不值什麼,是沁了色的,換作別人也就當廢料了,但武煙閣主獨具匠心,這麼雕刻出來,還挺有意思,送給易姑娘玩吧。”武煙閣主是萬晉朝有名的文士,善書畫也善雕刻,只可惜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飄忽得很。
辛大人掃他一眼,“哼”了聲。
易楚是他的人,他得了東西自然會送過去,還用得着提醒。
吳峰見他冷着臉轉身要走,急忙伸臂攔住他,“收了禮,總得給杯酒喝……聽說你戴面具是因爲貌醜如鍾馗,是不是這樣?”
擺明了是想見他的真面目。
辛大人眸光一轉,“去演武場,你能在一刻鐘內闖過第二座陣,就讓你親眼看看。”
吳峰想想那些身手利落百折不撓的松木羅漢,感覺渾身上下都開始疼了。
可,再大的痛,也阻擋不了他見到辛大人真貌的決心。
吳峰在手臂腿彎處捆上厚厚的棉墊,做好捱揍的準備,視死如歸地到了演武場。
辛大人待他進去,看了看懷錶,對守陣的兵士道:“要是吳總旗能在巳正三刻之前出來,讓他立刻到正廳找我,我只等一炷香工夫,過時不候。”
兵士連聲答應。
陸源正在正廳喝茶,見辛大人進來笑道:“吳峰怎麼突然要去闖陣了,差事辦砸了?”
辛大人“嗯”一聲,“閒久了給他找點事幹幹,免得到處惹亂子。”
陸源臉上有片刻的尷尬,很快掩飾過去,打着哈哈道:“最近是挺清閒,你怎麼樣,敢不敢比劃兩下?”說着起身,虛晃了兩招。
辛大人心裡有數,陸源是在試探自己,搖搖手,“不敢,在下豈敢跟陸指揮使過招?”
“不敢還是不願意?”陸源盯視着他,頗有不比劃不罷休的架勢。
辛大人端起茶盅啜了口,“申時經筵侍講,臉上帶了傷,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不好回答。”
經筵是翰林院學士爲皇上講學,錦衣衛行護衛職責需在殿內值日。
陸源掃興地說:“那就改日再行切磋。”闊步離開。
辛大人看着他的背影淡漠一笑。
他從濟南府回來第二日,陸源就貌似親熱地一拳搗在他肩頭,要不是他強忍着,差點着了面相。去醫館換藥,易郎中還責怪他不愛惜身子,將傷口撕裂了。
他去濟南辦差,這事錦衣衛不少人知道。
而他連夜往京都趕的事情,是他臨時決定的,除了跟隨他辦差的二十人,再無別人知道。
但有人卻在永清官道兩旁的山上設了埋伏,待他經過,就下令放箭。
他躲閃不及,肩頭中了一箭。
受傷的事,除了吳峰外,他誰都沒有提及。
陸源吃不準,到底半路截殺之人截得是不是辛大人。如果是,辛大人卻一直瞞着傷勢,很明顯就是對他們有了防備。如果不是,他可以再安排機會。
晉王曾說,這半年來,感覺有人在查他,好幾個暗中依附他的大臣家裡都遭了賊,遺失過書信等物。
任何一個王爺都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晉王也不例外。
現在先太子被圈禁,東宮之位空懸,最有可能登上那個位子的就是晉王。
在這個重要關頭,晉王不希望有些事情被皇上知道。
所以這段日子,陸源時不時攛掇着兵士與辛大人切磋工夫。
今天竟然又提出要親自比試。
陸源長得人高馬大,有一把蠻力。
若在平常,便是三五個陸源也不在話下,可現在辛大人的箭傷因時好時壞一直沒有好利索。
要被陸源搗上兩三拳,恐怕得好一陣子才能養好。
而且,易楚又得跟着擔心。
辛大人才不會被他三言兩語激得中計。
少頃,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四個兵士用擔架擡着吳峰走了進來。
辛大人掏出懷錶看了看,“剛好趕上了。”
吳峰從擔架上起身,手一揮讓兵士退下,趔趄着走到辛大人面前,“答應的事不能反悔。”
辛大人看着他臉上的青腫,道:“你不怕丟人就行,正午湯麪館見。”
“不過掛點彩,有什麼丟人的?”吳峰捂着腰眼一瘸一拐地坐下,“這次可找到竅門了,就不能跟那些木頭人來真的,得講究虛實結合。”不小心碰到桌子腿,連着哎呦兩聲,忙喚兵士進來,“沒看到爺這渾身是傷,快拿藥來。”
兵士覺得委屈,吳峰剛從陣法裡出來,他就記着上藥了,可吳峰不讓上,說耽誤工夫,直接讓人擡到正廳來。進了正廳,他還沒來得及提上藥的事,就被趕出去了。
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吳峰是總旗,說什麼他們也得受着。
上完藥,吳峰看着脫下來的衣服,早被拉扯得不成樣子,又吩咐兵士,“把你的衣服脫下來。”
兵士嚇傻了,揪着衣襟戰戰兢兢地說:“總旗,我不好那口,要不您去找別人?”
“屁!”吳峰大怒,“什麼這口那口,趕緊扒下衣服來滾!”
兵士如獲大赦,三下兩下將外頭的程子衣脫下來,只穿着中衣跑了出去。
吳峰將兵士的衣服穿上,又張口罵,“一股餿味,幾天沒洗了。小兔崽子不好那口,難道爺是好那口的?”
辛大人拍拍他的肩頭,“我先走一步,午時見。”
吳峰不敢懈怠,打水洗淨臉上的血污,又指使另外兵士幫他梳了頭,也不顧雙腿痠痛騎馬就往棗樹街趕。
走了大半條街才發現木記湯麪館的字樣。
吳峰下馬將繮繩往路旁的樹上一系,拔腳就往裡走。
大勇殷勤地招呼,“官爺裡邊請,本店有螺膳面、海鮮麪、排骨麪……”
“都給我滾!”吳峰不等他說完,擡手往桌面上“咚”地一拍,震倒好幾只茶盅。
正在吃麪的幾桌客人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灰溜溜地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外,就被猛獸追趕一般呼啦地跑了個沒影。
麪館裡只餘牆角的一桌客人。
那人穿一襲鴉青色長衫,墨發高高束在腦後,插一支普通的白玉簪。
面前一碗素湯麪,那人動作斯文,吃相優雅,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適才的情形。
吳峰咧嘴笑了笑,衝大勇嚷道,“來碗一模一樣的素湯麪。”
大勇道:“東家不吃芫荽,官爺呢?”
“不吃,不吃!”吳峰胡亂擺擺手,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這面有那麼好吃,連頭都不擡。”
辛大人不作聲,直到吃完麪,又喝了幾口湯,才慢慢擡起頭。
濃密的黑眉,深邃的雙眸,挺直的鼻樑,棱角分明的臉龐,看上去丰神俊朗風姿卓然,雖不及潘安美貌,卻多三分英氣。
“難怪易家姑娘看上了你,不論別的,單憑這副相貌……”吳峰驀地頓住,眸中迸發出激動的光彩,“我知道你是誰,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