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三日沒見,杜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前幾天蔫蔫的,像是即將枯萎的花朵毫無生機,而現在卻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澆灌了,充滿着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滿心疑惑。
杜俏卻笑而不答,趙嬤嬤在一旁也是笑,還促狹地朝易楚擠擠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對她的病來說最好不過。
易楚將需要的東西一一說了遍,趁着趙嬤嬤出去吩咐丫鬟的時候,將辛大人畫得兩張畫遞給了杜俏。
杜俏的淚霎時噴涌而出,有幾滴落到紙上,暈染了大片墨漬,她急忙擦去淚,哽咽不已,“都這麼多年了,真沒想到大哥記得那麼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針線,裙襬繡着一圈鵝黃色的鴨子,每隻神態都不同,可惜剛上身就弄髒了,鵝黃色最是嬌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顏色。”
又指着潮音閣,“我娘喜歡芍藥花,院子裡種了幾十株,每年春夏之交開花,個個都有碗口那麼大,用來插瓶或者帶在頭上都很好。不過,這許多年沒人打理,想必早就衰敗了。”
芍藥素有花相之稱,其豔麗多姿並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藥花開起來,那情景該有多麼的震撼。
易楚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那麼繁盛的芍藥花敗落,杜俏的心情會是如何的惆悵,尤其這花還是她孃親最喜歡的花。
只是,事過境遷,想再多也沒有益處。
易楚柔聲相勸,“拿了畫過來本想是讓你安心,不想卻引得你傷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漸漸止住淚,將畫仔細地疊好,收在抽屜裡,問道:“你怎會認識我大哥?”
易楚聞言頓了下,最初見到辛大人是他搜尋趙七公子,找到了醫館,當時自己還差點命喪他手。
可這話卻不好說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醫館認識的。”
杜俏當即聽出了不尋常。
大哥十幾年隱姓埋名,連自己都不能相見,卻對易楚實話相告,莫非……轉念又想,易楚已經跟他父親的學徒定親,想必兩人之間並無糾葛。
她隱約記得,那個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於頂,只要不是他的東西,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塊雞血石,她喜歡上面如雲霞般的紋路,跟祖父討來隨手把玩。大哥正學刻印章,也看上這塊罕見的羊脂凍,明明喜歡卻睥睨地望着她,“以後我會得到更好的,比你這塊還好。”
果然,沒幾個月,家裡管事千方百計淘換到一塊蘭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費了好幾天給自己刻了個印章,不着痕跡地與荷包、玉佩等雜在一起系在腰上。
當時孃親笑着跟趙嬤嬤嘀咕,“仲哥兒到底年歲還小,明眼人誰看不出這是在顯擺。”
趙嬤嬤奉承道:“大爺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換成別人家孩子,早就四處嚷着炫耀了。”
那陣子杜俏已經不喜歡自己的雞血石,而是看上那塊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經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孃親訴苦,就聽到孃親跟趙嬤嬤說了這番話。
說罷,孃親還把杜俏訓了一頓,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對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彼時,只要他看上的東西,總有人會捧着獻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動手去搶。
可是經過十年的磨礪,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想要什麼得靠自己去爭取。
就好比,他認定了易楚,不管她定親也好,成親也罷,他總會義無反顧地帶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長的心思,趁着熬藥的時候,又提出認義妹的事情。
易楚說的很實在,“我也覺得跟夫人投緣,只要夫人有什麼驅使,我必定義不容辭,可要是認乾親還是算了。不說別的,就我家的情況跟夫人實在是走動不起,一次兩次還好說,時候久了,未免有閒話傳出來,說我攀附富貴或者說夫人拿府裡的銀子貼補窮親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歡按照自己的想象來推測。現在我家只我爹和我們姐妹,以後成親,還有婆家一大堆人,總有喜歡鑽營投機的。到時候,我們兩人都是難辦。”
人心的叵測與善變,杜俏豈會不知,又聽易楚想得通透,不免嘆息,“既如此,我也不強求了。不過有句話放在這裡,以後但凡你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能幫我就幫,不能幫我也能替你開解一二。”
易楚莞爾謝過。
少頃,藥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藥,囑咐畫屏,“藥得過上一刻鐘才起效,讓夫人先躺着養養精神。過會下腹會痛,沒關係,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給夫人用針。你陪着夫人,我去看看東西準備得如何了。”
東西都放在暖閣外間,一大摞乾淨的細棉布、溫熱的開水、切成薄片的人蔘……易楚認真地過了遍。
門口傳來“篤篤”的柺杖聲,林乾闊步而入。
他罕見地穿了件寶藍色錦袍,頭上墨黑的長髮用玉冠束起,身材頎長高大,寬肩闊背,一雙黑眸深似寒星,雖然拄着柺杖卻絲毫不改他尊貴威嚴的氣勢。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藥,此處多有不便,請侯爺去別處候着,若有事情,我會及時告知侯爺。”
林乾四下看了看,錦蘭守着炭爐,爐上水剛沸開,咕嚕嚕冒着泡;素絹在剪細棉布,每條剪成三尺多長,再疊成方形;長案上坐着暖窠,有雞湯的香味縷縷散出……看起來確實沒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離開,畫屏自內間出來,“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說,要不您進來瞧瞧?”
林乾聞言,回身便往內間走。
易楚忙攔着他,“侯爺,您若是進去,只能多添麻煩。您在旁邊看着,我怎麼給夫人施針?”話說得極不客氣。
林乾臉上怒氣漸起,卻是止住腳步,自顧自尋了把椅子坐在內間門口。
杜俏看樣子確實極疼,臉色慘白得不成人樣,額頭滿是黃豆粒大的汗珠。趙嬤嬤不時擰着溫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臉細汗。
易楚溫和地說:“不用忍着,喊出來能輕快些。”
杜俏斷斷續續地問:“侯爺……在外面嗎?”
“嗯,就在門口坐着。”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着,重重喘口氣,看着畫屏,“讓侯爺去書房歇着。”
畫屏一跺腳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開薄被,見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來,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喲一聲,雙手緊緊抓住身下鋪着的棉布。
緊接着門口傳來林乾的喊聲,“怎麼回事?夫人怎麼樣了?”
杜俏疼得無法開口,易楚顧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順,一邊順一邊安穩她,“已經下去不少,很快就出來了。”
杜俏虛弱地點點頭。
易楚在暖閣忙得不可開交時,錢氏正在寧靜齋跟林老夫人說話,“……這些時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過兩次帖子,表嫂都說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說:“我估摸着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說你表嫂身子不爽利,頭七八天還叫了方太醫來診脈。我瞧着方太醫臉上笑眯眯的,問他他卻不說。想必是時候還短,不能確診,你大表哥也不敢驚動我,怕我空歡喜一場。我先假裝不知,等確診了再說。”
“原來是方太醫診的脈,方太醫的脈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紀大了,尋常人家難得能請動他,倒是還來咱們府裡。”
林老夫人頗爲自得,“都是幾十年的老相識了,當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懷乾哥兒也是他把的脈。還別說,別人我不怎麼相信,就信得過他。”
錢氏目光一轉,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來,“剛纔在府門口看見個姑娘,年歲不大,聽說來給表嫂看病。我還尋思咱們府裡換了大夫,不過這行醫的女子倒是難得,也不知師從何人?別是什麼……遊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變色。
古往今來,內宅婦人最忌諱與道婆、牙婆以及藥婆穩婆等人結交。她們出入內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婦女閨閣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門風清正,向來不許這種人進門。
林老夫人畢竟經歷得事多,轉瞬間臉色以恢復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還真不常見,咱們也瞧瞧到底是怎麼個人物。”擡手叫來身邊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說表姑娘來了,請大夫人還有那邊的女客過來坐坐。”
朝露答應着到了聽鬆院。
聽鬆院守門的丫鬟回到了林乾處。
林乾正爲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沒有好聲氣,“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閒,等空了再過去。”
林老夫人氣得心口疼,可當着錢氏的面不好發作,等錢氏一走,叫來朝露細細地問,“是侯爺親口說的這話?”
朝露戰戰兢兢地回答:“是侯爺說的,我在暖閣門口等着,侯爺的聲兒挺大,語氣也不怎麼好,像是跟誰置氣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誰置氣也沒這樣的,當着客人的面給我沒臉,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換個人,我這老臉往哪裡擱?”
按理,杜俏來了訪客得先領到寧靜齋拜見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開頭不敢張揚,怕林乾誤會她不貞,後來方太醫診出是喜脈,杜俏更不好張揚了。
在方太醫跟易楚之間選擇,任誰都會相信年高藝精任職太醫院的方太醫。林老夫人定然不會允許她服用水蛭、地龍、透骨草等兇猛之藥。
可杜俏心裡明白,自己絕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點治好病,調理好身子,好好的生個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瞞着林老夫人。
易楚前兩次來,都是畫屏直接引着去了聽鬆院。
不成想這次竟然遇到了錢氏。
而錢氏偏偏別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錢氏的心思很簡單,就是想把易楚帶到老夫人跟前。屆時,老夫人不免會問些,“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等家常話。
錢氏便可以瞭解易楚的想法。當然,易楚若是表現得唯唯諾諾縮手縮腳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吳峰說,老夫人見了人,覺得上不了檯面等話。
沒想到朝露回來回話,竟然說,易楚不得閒,等空了再來。
老夫人吃驚,錢氏更是吃驚。吃驚之餘還有點高興,這麼不同世情不懂規矩的女子,別說掀不起風浪,就是掀起了風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錢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卻大發雷霆,招呼丫鬟們,“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