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郎中在牀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才下牀。
也就沒能如約到大興去買地。
當然,即使他不生病,也不可能再跟辛大人牽扯到一起。
這三天,顧琛衣不解帶,夜夜陪在易郎中牀前,顧瑤則早上來,傍晚走,變着法子給易郎中做好吃的。
易齊幾次三番到易楚跟前抱怨,“看她忙活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她們姐弟倆跟爹纔是一家人。”
易楚卻是無心理會,既然照顧父親的事情上,她插不上手,便將心思用在了做針線上。
柳葉幫她納鞋底,她在旁邊繡鞋面。
兩雙鞋,終究都按照辛大人的尺寸做的,一雙用了黑色的嘉定斜紋布做鞋面,鞋頭處繡着兩竿翠竹;另一雙則是鴉青色錦緞的鞋面,鞋口繡了一圈水草紋。
黑色的穩重大方,鴉青色的雅緻精巧。
柳葉讚不絕口,“這鞋子真好看,阿楚姐真捨得,用這麼好的料子做鞋。”這次她倒是乖巧,已經看出來不是給易郎中的,所以知趣的沒有問。
做完鞋又做了兩雙襪子,襪子用的是月白淞江三梭布,一雙方勝紋的,一雙是蝙蝠紋的。
易楚做得仔細,蝙蝠紋又格外複雜,她連着熬了兩個夜晚才趕出來。
完工後,她問柳葉,“你敢不敢獨自一個人到棗樹街去一趟?”
柳葉經過燈市那一遭被嚇破了膽,這幾天除了到易家,再不曾出過門。聞言,就有些猶豫。
易楚嘆口氣,並不強迫她,把鞋子與襪子細心地包好,用布條捆在一起。
柳葉偷眼瞧了瞧易楚,她已換下過年時的水綠色禙子,而穿着平常的青蓮色夾襖,臉色仍是瑩白,卻像籠了層輕愁,一雙眼眸空茫茫的,落不到實處。
全然不是前兩天的那個明媚歡快的女子。
阿楚姐幫了她那麼大的忙,還遮掩了她在妓館待過一夜的事實。現在,只要求這麼點小事,她怎麼能拒絕?
柳葉鼓足勇氣,小聲道:“我敢去,阿楚姐告訴我怎麼走就行。”
易楚看了看柳葉怯生生的表情,因爲激動,臉龐還微微發紅,搖搖頭,“算了,我不放心你。”
“我真的敢,阿楚姐放心。”柳葉急急地說,“現在是青天白日,有什麼可怕的?而且,我以後也不能一輩子不出門。”
易楚想一想,找來紙筆給她畫了去棗樹街的圖,“……不難找,直往東走,第一個路口往北拐,就是往左拐,再過兩個路口,道路兩旁種着棗樹也有柳樹,那條街就是棗樹街。你打聽一下木記湯麪館,把東西交給掌櫃就行……不用說什麼,他看了東西就知道了。”
要把鞋跟襪子送給麪館掌櫃,這怎麼能行?
這是私相授受,傳出去是要被千人指,萬人罵的。
如果被人看見以爲是自己行爲不端怎麼辦?
她還想在京都說親,以後離着姐姐近便點。
柳葉又猶豫了。
好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一定送過去,而且誰也不告訴,連我姐都不說。”
易楚微微一笑,“早去早回,送到了跟我說一聲。”
看到她臉上覆又綻出的溫柔笑容,柳葉心情莫名地輕鬆起來,心底油然生起一種自豪感。她挺挺胸,夾着布包走了出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柳葉仍沒回來。
易楚等得有些心急,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擔心柳葉。畢竟她的膽子小,對京都也不熟,萬一再碰見什麼登徒子,這次可不一定有那麼運氣,能夠遇到吳峰他們。
正焦慮時,柳葉漲紅着臉走進來,“送去了,是個年輕的公子哥接的,讓我等在那裡吃了碗爆鱔面,那面真好吃。”說着從懷裡掏出個鵪鶉蛋大小蠟丸,“是給你的”。
易楚接過蠟丸,想起曾經看到過辛大人用蠟封了紙條,用飛鳥送信的情形。
這裡面應該是信吧?
柳葉好奇地盯着易楚,“阿楚姐不打開來看看?”
易楚本不打算當着她的面打開,轉念一想,不如滿足她的好奇心,免得她以爲自己不被信任,從而生了嫌隙。
而且,柳葉不認字,即便看了也未必明白。
想罷,取過剪刀,除掉外層的蠟油,露出個小小的油紙包。再裡頭,是兩張紙。
易楚衝柳葉揮了揮,“就是這些。”
柳葉頗有點失望,“要是個金錠子就好了。”
易楚失笑,“金錠子哪會這麼輕,一掂就掂出來了。”說着,漫不經心地將紙扔到一邊,卻找出自己盛絹花的匣子來,“……我平常做的,這幾支是阿齊做的,你挑兩支戴着玩吧?”
易齊的手藝比易楚好,做得絹花更精緻。
柳葉本打算全選易齊做的,可想了想,便一樣選了一支,分別是大紅色的牡丹花和淺紫色的丁香花。
易楚笑道:“牡丹花雖好看,只能過年過節時圖個喜慶戴戴,倒不如這支粉色的茶花,平常也可以戴出去。”
柳葉覺得有道理,便將牡丹花換成了茶花,立刻插在髮髻間,整個人頓時鮮亮不少。
易楚連聲誇讚好看。
柳葉滿意地對着鏡子照了好幾遍,興高采烈地走了。
易楚看着桌上的兩張紙,只覺得眼眶發熱,有水樣的東西慢慢溢出來。
一張是田契,大興縣五百畝山林地,兩百畝旱田。
是在官府驗證過的,契尾蓋着三寸左右,方形,刻着篆體字的紅彤彤的大興縣衙官印。
而所有人上面,赫然寫着是易楚的名字。
立田契是必須有買賣人雙方、四鄰或者衆人簽字畫押的。
未婚女子不能有田地房屋等私產,除非是家中長輩拿着婚書到官府過目,說明是女子的嫁妝。
易家並沒人去大興,也不知他是怎麼辦成的。
另一張卻是個寸許寬的小字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等我”。
字是館閣體,凝練厚實,壓在易楚心頭,也是沉甸甸的。
他讓她等他。
等他做什麼?
她已在父親面前發過誓,今生再不見他的面。
之所以,趕得那麼緊做好鞋跟襪子,就是想,以後等他穿着自己做的鞋子,也會時不時地想起自己。
就像當初,他送給她梳篦與手鐲,說過的那樣,“即便你不戴,好歹是我費心爲你選的……等過上十幾、二十年,你女兒出嫁了,或許看到它們,還能想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知足。”
說到底,她仍是放不下,她也怕,怕經年累月過去,他終於忘卻了自己。
可現在,他說“等我”。
她能等嗎?
她已經沒有資格等他了。
易楚忍不住想起那夜,他披着滿身月光如天神降臨般站在醫館門口,坦然地說,“是我。”
他跪在她身旁,衣襟沾着茶水,卻一而再地重複,“我來求娶阿楚。”
他還說,在大興蓋座祠堂,在曉望街買處宅子……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想那麼長遠。
易楚含着眼淚笑。
淚眼朦朧裡,是他溫柔又霸道的身影,“你的眼淚怎麼那麼多……你專門會折騰我……”
她就是愛折騰他,又如何?
以後再也沒機會折騰他了。
他會牽着另外女子的手一起守歲,一起看雪,一起在冰上鑿洞捉魚靠着吃。
他會夜半三更時跑到另外女子的閨房,像呵護嬰兒般抱着她,哄她吃點心……或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他們會正大光明地手牽着手到積水潭賞花燈,放河燈,分吃同一塊點心,喝同一碗湯。
易楚悵然地打燃火摺子,將字條燒成灰燼。
而地契,與銀票以及所有與他相關的東西都收在匣子裡,細心地鎖好,而後,走到院子裡,隔着圍牆將鑰匙扔在了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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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郎中病好後就下了牀,仍是穿着頭先的寶藍色長袍,可同樣的袍子穿在身上卻空蕩了許多。易郎中瘦了不少,眉宇間也少了往日那般的溫和平靜,反而多了幾分愁緒,眉頭總是蹙着。
易楚賠着小心問:“這些天一直仰仗顧瑤姐弟照顧爹,要不要備點禮表示謝意?”
易郎中淡漠地點點頭,“也好。”
“我寫了個單子,爹看看可使得?”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
易楚是跟易郎中學的字,寫的是規規整整的正楷。
紙上寫着四樣禮,給顧琛的兩支墨錠和半刀宣紙,給顧大嬸的一瓶養氣丸,給顧瑤的是半幅西湖水的絹紗。
都是家裡現成的東西,並不需要特地出去買。
易楚等了片刻,問道:“要是可以,讓阿齊明兒一早送過去?”
易郎中“嗯”了聲。
往日出門送禮置辦物品等雜事都是易楚來辦,她性子溫柔,行事也大方,左鄰右舍沒有不喜歡她的。
易郎中打量着自己的女兒,她面色很平靜,低眉順目的,看上去親切溫柔跟往常並沒什麼不同。
可易郎中清楚地感覺到易楚變了,往常她會撒嬌,會嬉笑,黑亮的眸子裡散發着動人的光彩,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猶如一潭死水。
都怪那個厚顏無恥行爲不端的辛大人。
易郎中想到他從容篤定的神情,帶着掌控一切的氣勢,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娶阿楚。”
他養在心尖尖上的女兒,憑什麼要嫁給這個草菅人命,行事狠辣,以至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惡徒?
可易楚,分明是一副情根早種的模樣。
怒火忍不住涌上心頭,易郎中“哼”一聲,甩袖走進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