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縱後來改名成二十七軍,我歸屬81師242團,當偵察班班長。打完南京以後,按命令隨部隊進發寧滬杭,解放滬市,上面有特殊指示,要求不允許使用重武器,不允許破壞城市,而且嚴申‘三項紀律八大注意’,不允許私闖民房,不允許侵擾居民……”
“等打進了滬市,部隊按部署駐紮在南京路。那天夜裡,我印象特別深刻,整條街,明晃晃的都是燈,這個位置,有非常洋氣又非常富貴的樓宅,那個位置,有一家高得不得了的飯店,這種場面,我是半輩子都沒見過,走一路,把我看得眼都花了,難怪團長、政委說它是資本家的陣地。”
孫大爺在離三百般的安慰下,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娓娓相告,敘述他不爲人知的幾段往事。
“……當時是兩三點了,政委說全體在馬路上睡覺,我立馬抱着槍,腦袋一着地磚,躺下就睡着了,嘿,不瞞你說,那是我這輩子睡的最踏實的一天,因爲我知道,滬市解放啦,要和平啦,大傢伙,老百姓都能過安生的日子,跟着CCP建立新中國,可他孃的,美國鬼子又不消停,於是50年,本來我該是退伍了,沒想到退伍延遲了,派到朝鮮一個叫‘平津’的地方跟他們硬碰硬地幹了一仗……”
聽着孫大爺的戎馬生涯,離三既感覺新鮮,又覺得恍惚,他想不明白,到底面前的老人經歷了什麼,使他在本該退休養老的年紀,卻依然幹着保安,而且像一個拾荒老人撿拾垃圾。
“大爺,您是几几年退的伍?”
孫大爺記不清時間了,模模糊糊道:“五七年,剛從前線回來2年後吧(1957年大裁減)。當時我年紀不小啦,響應政策主動要求的。”
“復員的時候沒有給您安排工作嗎?”
孫大爺聽出來離三似乎在爲自己的境遇抱不平,他搖頭說:“孩子,不要瞎想,黨和政府對我很好,退伍後給我安排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工作,再說,就算是虧待了我什麼,我也不會有怨言,兵嘛,必須服從組織安排,哪能因爲流了血立了功就跟組織討價還價。”
說着,他的語氣微微激昂道:“何況,我也不在乎,命都心甘情願交給國家了,誰還會在乎這些?不在乎。在乎的話誰還願意衝鋒陷陣,誰對得起死去的戰友!”
離三瞥了一眼小黑屋,難受道:“可是您現在……”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孫大爺目光堅定地看着他:“對啦,之前一直沒有問你,李三,你現在是大幾的學生啊?”
離三一怔,默然地低下頭糾結,他不知道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說了怕節外生枝,即便他相信會隱瞞,可他畢竟與花紅衣有約在先,不能添無端的麻煩,可是不說,他心裡內疚,孫大爺這麼坦誠,自己卻藏頭露尾,遮遮掩掩。
他反覆地琢磨了下,違心地說道:“大二了。”
“大二,也就是說還有兩年才畢業。”孫大爺眨了眨眼睛,“那你這樣兼職打工,一個月能掙多少?”
離三一時語塞,他哪裡知道大學生幹什麼兼職,兼職能賺多少,只好照工地的標準說:“六百吧。”
“六百?”
在一個半小時傳單賺10塊的當時,就算從早到晚收一堆破爛,一天也掙不下多少,而明珠大學不包括學雜費、生活費,一年的學費就要七千,還不包括課本費等等。
孫大爺望着離三,和善的目光裡帶了幾絲的憐憫和欣賞。
“很辛苦吧,孩子?”
“不苦,吃着苦長大的,習慣了。”離三微笑着。
“好,好,艱苦奮鬥。”孫大爺不無讚賞道,“孩子啊,記住嘍,不要因爲一時的困難就放棄了,尤其是像你這麼勤奮刻苦的孩子,千萬千萬不要因爲一時困難就想着輟學,要記得你現在可是你們家翻身的希望。”
家?
離三苦笑着接話說:“您放心,我不會放棄的。”
“你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孫大爺問的越來越偏,“是考公務員,是找工作啊,還是讀研究生啊?”
離三看了眼老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不配合,而且對這個問題,他自認爲可以說實話。
“考研吧。”
這個選擇,是在書店的時候就確立的。當時,和徐汗青籤的合同裡白紙黑字明明白白,他信守承諾,所以到現在,一直還做着徐汗青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各種超綱偏門又高深多元的題目,涉及的範圍,從企業社會責任、資產管理、道德職業標準到財務報表分析、固定收益證券分析等等。
有時候,除了出些屬於金融機構研究部的分析師的模擬考題,要麼對宏觀政策、產業走向分析預測,要麼對各個行業領域及個股的分析預測。也因爲這種突破性、高難度的測試,不得不逼迫着離三到圖書館閉關修煉。
“研究生啊?”孫大爺略感意外。
離三誠懇道:“想做的太多,懂的卻太少,所以想再充實一下。”
“這樣也好,學問到火候啦,見識也多啦,能做的就更多更大。”孫大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何況有津貼政策,又有獎學金,像你這麼勤奮的學生,肯定能拿到手,不錯,不錯。”
離三試探道:“大爺,您對研究生有了解?”
“不曉得,只是覺得研究生,肯定比大學生有文化,有學問。他們一個個更是人才,像‘兩彈一星’不就是一幫非常有學問的人才搞出來的嘛,將來你有了學問,也一定能爲咱們國家幹出一番大事。”
孫大爺話鋒一轉,問道:“李三,你想讀什麼學問?”
“金融學,大爺。”
“金融學?”孫大爺對此一竅不通,但他依舊興致勃勃地問:“學好了,能幫國家嗎?”
“用好的話,能。”
“好啊,金融學人才,國家進步也要你這種人才。”
孫大爺滿意地頷首,說完輕輕地拍了拍離三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說:“要好好學,努力學知道嗎,將來學好了,用這些知識報效國家,讓國家變強,這樣別人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國家?
憑什麼!
憑什麼我要報效它,他賜予了我什麼?當他讀書,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讀書,可教育要去了他一年田地收成裡的大半,要去了李嬸獻血的錢和命,當他看病,一個人世間的血親看病,可治病要去了他全部的積蓄,要去了他寒窗苦讀考來的錄取通知書,也要去了他的淚水與將來。
憑什麼!除了苦難,除了貧窮,非但沒有恩賜,反而向我伸手索要更多。
離三抿了抿嘴脣,強忍着把氣嚥了下去,故作沉思。
“怎麼了,孩子,大爺有哪裡說錯嗎?”
離三露出極爲勉強的笑容,答道:“沒,大爺,只是我覺得,這種事,離我很遙遠,現在我連生活都過不好,哪裡有時間愛國。”
孫大爺霍地站起來,眼睛圓瞪,目光亮堂堂地盯着離三,“怎麼能這麼說呢,生活差不差,跟愛國有啥關係!”
離三呼出一口氣,控制住情緒,他緩緩地說:“大爺,我只是覺得自己連自己都顧不上,哪裡顧得上國家。”
孫大爺緊緊地抓住離三的胳膊,手攥緊了他的袖子:“國家不需要你來顧,國家只需要你來愛。發自內心地愛,等你有能力,自然你就會想爲國家做點什麼。”
離三咧嘴笑了笑,迴避道:“大爺,您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學生。”
“能力大不大,跟愛不愛國沒關係。你愛國,你存在的每一天就都在爲國家而活。”
孫大爺神情嚴肅凝重,從離三的身上、話裡他沒有感覺到一絲半點的使命感,心裡一沉,於是開導說:“是,現在的報紙上、電視上、廣播上啊,大爺看了,知道有的人總喜歡抱怨,抱怨這,抱怨那,可他們怎麼不想想舊社會是什麼樣,不想想常凱申下的社會是什麼樣。就像你,在我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機會讀書,能不當一個乞兒就不錯了。”
“記住嘍,沒有CCP,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哪來我們的好日子。是黨給我們這麼好的日子,雖然我們過得不那麼有錢,很窮,可再窮也起碼吃得起三頓飯,有一個窩能夠睡覺,難道這不是進步嗎?”
離三爲之一怔。
孫大爺依然喋喋不休,勸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跟學校裡、系裡班上的其他學生一比,生活難,壓力大,遭遇苦,別人踏出一步,你往往要邁出十步,覺得不公平不痛快。可孩子,這怨不得誰,怨不了老天,怨不了國家,更怨不得你爹媽,只是還沒有進步到那種程度,只是還沒有進步到全面小康。”
“等什麼時候富起來啦,什麼時候小康啦,按黨說的,吃好,喝好,住好,有教育能讀書,有醫院能治病,有保障能養老,那個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像你一樣的孩子家庭,日子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就像我當年解放滬市一樣,有着盼頭,有着希望。但最最關鍵的是,要心裡裝下愛國,裝着它,去參與建設,去學習強國,才能進步,才能跟國家一塊進步,成爲一個有用的人。”
孫大爺眼含熱淚,他用顫抖着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離三的手背,鄭重地說:
“大爺看好你,你將來肯定是一個人才。人才,就是比普通人有才,也就應該比他們有擔當,有責任,更要好好爲國家做貢獻,像我那個時候當兵,爲國家勇冠賣性命,而現在你呢,不單單爲自己讀書,也要記住自己在爲國家讀書。”
聽了許久,離三一聲不吭,他擡頭望了一眼瑰麗橘黃的彩霞,面無表情道:“大爺,太陽落下了,我該回去了。”
“走啦,再坐會兒吧?”
孫勇冠顫顫巍巍地從馬紮上起來,一向精神飽滿的他,在耗了心神對說了一通以後,蘊藏在他神色中的矍鑠消散一空,瘦削的身體,滄桑的面龐,後背微微凸起的駝峰,讓人剎那間方纔想起,大爺已經是一位89歲高齡的老人。
“大爺,您沒事吧?”離三攙着他的胳膊,小心地託他站起來。手上,能明顯地感覺到老人在哆嗦。
“沒事,就是有點累。這人老了,不中用啦。”孫大爺搖了搖頭,說話微弱。
離三柔聲道:“您哪不中用,是下午太陽太毒了,足足照了四個小時,連我剛起來都有點發暈,何況是您。”
“是嗎?”
“大爺,你還是先坐會兒。”離三攙扶着老人坐下,趁機背過手,把整包的烙餅偷偷放在小木櫃上。
孫大爺扯出一個笑容,略微勉強,一塊心病藏在其間——直到剛纔,離三始終沒有流露出他對國家的看法,但這足以看出他的態度——冷漠。
老人略顯無奈,那個物資短缺又激情澎湃的時代,終究成了歷史的一筆。隨着門戶大開,琳琅滿目的商品、逐漸上漲的物價、日益焦慮的壓力,疲於奔命的人,可拿信仰裹不了腹,理論主義擱在一邊,道義法律拋在一旁,以前戰爭年代講有國纔有家,到了現在倒有家纔有國。
這算自私嗎,這算利己嗎?
老人沒有怪罪他,畢竟連一些入了黨、有公職的人思想上都不定愛黨愛國,何況一個念着書不諳世事的娃娃。再說了,他自己不也是抗戰之後才搞清楚的!
孫大爺想了想,他打算另找時間和他談談,因爲他打心底認定了離三將來會是一個人才,是報紙上登的、電視上報的“科教興國”、“人才強國”裡要的人才。國家進步要人才,他也希望人才能愛自己的國家,而不是愛國家的政策。
孫大爺諄諄叮囑道:“孩子,好好讀書,不要總想着學費的事,多把時間放在學習上,別因爲掙錢給耽擱了。”
離三當老人在勸勉他,點頭說:“大爺,我會的。”
孫大爺拉着離三的胳膊,滿是老繭粗糙的手輕拍他的手背,連連道:“你會有出息的,我看好你,我看好你,孩子。”
離三覺得奇怪,但壓在心裡,毫無厭煩地繼續點頭。
等送走了離三,孤零地佇立在小黑屋前招手的孫大爺回過身,晃晃悠悠,步履蹣跚地走了回去,俯下身剛要拾起地上的小木櫃,立馬發現了顯眼的毛巾,他搖着頭笑呵呵。
“他是個好孩子。”
孫大爺失望地低下了頭,兩眼無神,難過道:“不夠,不夠啊,怎麼辦?”
連說了好幾遍,他突然擡起頭回望小黑屋,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能幫助他。然而,他立刻打消了念頭,合上存摺咬咬牙說:“我自己再試一試,以後把每個月的任務定在兩千。”
這個時候,老人保安的工資只有500,他要靠撿垃圾掙1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