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引擎轟鳴,掛着NK車牌的瑪莎拉蒂化成一道紅光,在漸漸昏沉的天色下狂飆突進,一騎絕塵。
花紅衣眼觀六路,抽空問道:“說說看,你是怎麼讓他變成這樣的?”
“誰?”離三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你昨天手下的活死人,怎麼,這麼快就忘了。”花紅衣模仿着說:“‘我錯了,我錯了’,有印象了嗎?”
離三淡淡地說:“我只是在給他鬆筋動骨的時候,讓他回答錯,還是沒錯,沒有讓他回答錯在哪。”
“他最大的錯,就是招惹了你。”
花紅衣瞥了眼離三,邊摁下按鈕升起車窗,邊說道:“時間不早了,坐好了,我要提速了。”
“你已經超速了。”離三不由自主地握住手把。
“是嗎?”花紅衣笑眯眯地看向離三,“可我討厭超時。”
話畢,她猛踩油門,打着方向盤,在汽車間的夾縫裡穿梭自如,無所謂紅綠燈。
嗚嗚,當他們抵達新天地的時候,尚不到五點。
停靠在路邊位,車熄了火,花紅衣按下“P”手剎按鈕,不經意瞥了一眼副駕駛座,頓時噗嗤一笑。
此時,離三一手緊握着手把,一手抓住坐墊,兩條腿繃得直直的,腰緊貼着椅背,同時臉色似乎不太好,略顯蒼白,額上也冒出幾滴冷汗。看起來,就算好漢如他,這一路上也給花紅衣彪悍驚險的車技嚇得夠嗆。
花紅衣稍作矜持,抿抿嘴調侃說:“這還是昨天那個英雄氣概的人嗎,這會兒怎麼成軟腳蝦了?”
離三擦了擦額頭的汗,舒了一口氣問:“你在城市裡開了一百碼,闖了七個紅燈,難道就不怕出交通意外嗎?”
“怕還會開成這樣!”
花紅衣一拉車門,兩隻高跟鞋相繼蹬出車外。她伸了伸懶腰,回過頭,只見離三脖子伸到車外,探頭探腦向後看,奇怪又新奇道:“你在做什麼?”
離三極爲認真地回答:“我再看後面有沒有交警跟着。”
花紅衣爲他憨實的話不由失了一次態,笑靨露牙了好一會兒,才收斂起歡快的容顏,說道:“交警攔誰也不會攔我的車,下車吧。”
一腳踏出車門,與踏出工地門不一樣,他這一腳算是踩在熱鬧繁華的地段上。置身於陌生之地的離三,揣着跟徐汗青一起看高樓的激動,張望四周,心撲騰一跳,像一個光明正大進遊樂園的小孩,對各種他從未見、從未聞的,新鮮感驅使他貪婪地看,沒頭沒腦。、
也許,對於習以爲常的遊客行人來說,這完全難以理解。但是,只要一想到離三,一個來自相隔千里外荒涼貧窮的陝北冷娃,就會明白,他長了二十年的眼睛,或許除了黃土黃沙,什麼都可能是第一次見。
新鮮,好奇,亢奮,茫然,這些感覺,離三極力地剋制,有經驗地剋制,他呼吸了一口氣,問道:“這裡是哪?”
“前面就是新天地。這以前是老滬市的民宅,後來由一位眼光獨到的商人盤下,開發成滬市的一個風景旅遊觀光點。”花紅衣把手一伸,想挽住離三的胳膊。
離三敏銳地注意到,慌地忙往一側移了兩步,和她保持距離,微窘道:“不是說喝咖啡嗎?趕快喝完走吧。”
預料到離三會是這般的可愛,可花紅衣還是情不自禁地捉弄他,故意爲之,這裡面有幾分因爲他的長相神態,也有幾分想感受她久違難見的真性情——在她的圈子裡,已經不多見了。那裡的人,尋常都戴着幾張面具,每一次的見面,就好像參加一場假面舞會,儘管她不在意,但時而也想看看面孔下的真實。
“咖啡不急,我已經提前訂好了位子。”
花紅衣面對着赤子般的離三,商場戰場使她不得不設立的心理防線,終於可以暫時地收下。她雙手放在背後,一手抓住另一手的手腕,眨着眼睫打量他,含笑說:“倒是現在,該先給你買幾套衣服。”
“不用。”離三擺擺手。
花紅衣掩着嘴說:“你真打算穿這身去喝咖啡?”
離三斜視着她問:“你剛纔不介意我坐你的車,現在怎麼介意起我這身行頭?”
“車裡只有我和你,可車外卻不只我和你。”
花紅衣手指向一個個明裡暗裡正看向他們的行人,抿了下脣說,“我倒無所謂你穿什麼,有的人可不一樣。”
順着手指的方向,離三看到頻頻投來目光的人羣,特別是男人,他清晰地感覺到這些目光裡,充滿了嫉妒、羨慕、氣惱、不屑等等情緒,似乎在說,憑什麼這髒兮兮的鄉巴佬能跟女神並排一塊,簡直就像鮮花與牛糞。
“新天地我認識幾家不錯的服裝店,走吧,一起逛逛,給你挑挑。”
花紅衣嫋嫋婷婷走了幾步,轉頭看了看離三,動了動嘴脣:“怎麼,覺得女人給買衣服,不太大老爺們?”
“有路邊攤嗎?”離三問道。
自己的好意被幾次三番的推拒,花紅衣微怒,氣笑說:“有。可價錢不低,你打算出多少呢?”
離三兩手各掏了掏口袋,從左口袋掏出零散的五塊、十塊還有飯票,從右口袋掏出三百,那是他接下來打算的書費。
他抿着嘴磨了磨牙,將一百連同散碎的零錢塞回左口袋,右手抓着兩張折皺的藍黑票子,痛心疾首道:“兩百。”
望着攥在離三手裡背面是井岡山的兩張票子,花紅衣先是呆愣,擡眼再瞅了瞅他的神色,典型的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給拔了一根毛的慘痛模樣,她頓時火氣全消,露笑說:“兩百買一身?”
“夠嗎?”
雙手一攤,花紅衣興致勃勃道:“也不能說一定買不着。逛逛唄,正好好久沒有出來逛過街了。”
話音落,在過往行人若隱若見的白眼下,穿着髒兮兮的離三,跟着花紅衣進了石庫門建築區。噔噔,鞋踩在青青灰灰的石磚路上,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遊目兩側,一面看到古色古香,一面看到時代新潮,中西結合,他們行走在時尚新潮間。
一邊欣賞美,一邊不忘向經過的衣服攤停頓。不到一會兒,離三向上彎曲的胳膊肘已經掛着一條牛仔褲。
“老闆,你這衣服款式看着一般,上面還有這個logo,更難看了。”
花紅衣拿着一件純白襯衫,摸了摸質地,砍價道:“再看看衣服這料,摸着粗糙得很,這哪裡能值七十五,你可別存心蒙人啊!”
攤主遭她一頓損,竟一點兒也不惱,平靜地問:“那您說多少?”
逛了一陣街的花紅衣,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原先的優雅嫵媚,化成了此刻的伶俐活潑。侃價,果然最能激發一個女人的天性。
“我也不殺你太狠。三十,你賣不賣?”她靈動的星眸在眼眶裡轉動着,狡黠地說。
“嘶,三十?”攤主驚愕了下。
花紅衣隨即瞪了一眼,攤主一瞧,忙收起驚愕的面容擺擺手說:“好好好,三十就三十吧。我也省得再跟你磨嘴皮子磨十分鐘了,有這工夫,我都能多賣點衣服了。”
“你聽見沒,給錢!”花紅衣捅了離三胳膊一下,努努嘴說。
傻傻被晾在一旁的離三笑而不語,把錢如數給了攤主,從他的手裡接過繫着掛牌的衣服,放在已經彎曲向上的胳膊肘。
“褲子有了,衣服也有了,還少一個換衣服的地方。”
花紅衣張望各處,指向斜對面的中檔服裝名牌店,笑吟吟地對他說:“那裡有試衣間,進去換一下吧。”
“他們會樂意?”離三很難想象,這個城市除了公共廁所,還有哪些地方願意行人方便。或許有不少,但可能不包括花紅衣說的這家服裝店。
花紅衣一點兒不嫌棄離三的髒衣服,潔白乾淨的手徑自抓住他的衣袖,拉拽着他一面走,一面說:“不試試又怎麼知道。”
“喂,說你呢,腳不準伸進來,出去!”
沒等離三兩隻腳踏進店裡,店裡閒着的女店員眼細,一瞧門口進來個衣裝不乾淨的人,尖叫的同時,她又快步衝上去,雙手張開用身體擋在離三的面前,牙尖嘴利地開始數落譏笑他一通:“哎,你趕緊走,趕緊走。我們店的衣服價貴着呢,不是你能買得起的……”
花紅衣一言不發,雙手抱胸,幸災樂禍地看眼前的一出好戲——店員像潑婦似的罵街。
“喂,你怎麼還不走啊,出去出去!”
“你們開店迎客,還挑客人?”離三憨笑道。
小姑娘雙手叉腰:“我們不挑客人,但我們挑窮鬼!”
噗嗤,花紅衣立即笑出聲。離三橫目,看她作壁上觀,也不惱,轉向罵出難入耳話的女店員,攤攤手,一本正經道:“給鬼穿的喪服,那的確不適合我。”
“你,你說誰賣喪服!”
呆在裡面的店長聽聞到動靜,走到門口瞭解情況道:“曉華,怎麼回事?”
“張姐,你看看他,他這人剛纔想進店裡,讓我攔下了。”曉華邀功似的對店長說,神色得意。“我讓他走,他非但不走,還罵我們店是賣喪服的。”
然而結果出乎曉華的意料,張姐非但不表揚,而且批評道:“那你乾脆打發他走好了,怎麼能在店門口罵人,影響多不好。”
曉華支吾着:“我……”
店長不愧是店長,八面玲瓏,即便歧視離三,也不刻意地顯露,反而客客氣氣說:“先生,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就請你離開吧。”
“他是和我一起來的。”久久不說話的花紅衣突然出聲道。
張姐順着聲音看去,頓時眼前一亮,當即一把將堵在門口礙事的曉華拉到自己的身後,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歡迎您兩位光臨本店。”
“我們不是來買衣服的,是想借你們試衣間換個衣服。”花紅衣懶得做樣子,直接點出來意。“方便嗎?”
“沒問題。我們試衣間現在有空,請便。”
張姐這出奇的恭敬樣,惹得閱歷淺的曉華摸不着頭腦,壓低聲音提醒說:“張姐,你怎麼能放他進來呢,影響到其他客人怎麼辦!”
“兩位是誰要換衣服?”張姐根本沒有時間搭理她,可以說心思全在眼前二人上,熱情無比。
離三回答說:“我。”
張姐的背立馬微微彎了幾乎三十度,她揚起手臂,一邊指引,一邊說:“那先生請跟我來。至於這位小姐,請您到前臺稍坐一會兒,那邊有備好的茶水與糖果。”
吧嗒,門一關上,張姐卻沒有離開,恭恭敬敬、筆筆直直地站在門口等候。
曉華一看,藏着一肚子委屈和疑惑的她,湊到張姐的身邊,噘嘴道:“張姐,你爲什麼放他進來啊?”
張姐一戳曉華的額頭,柔聲地教訓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有眼不識泰山,知不知道你剛剛可是衝了貴客!”
“貴……貴客?”曉華結結巴巴道,“張姐,你說他,就他這打扮的,是……是貴客?”
“你懂什麼,富貴的人都有特殊的癖好。”張姐肯定道。
“沒……沒瞧出來。”曉華迷糊道。
“所以你還得練。”張姐神神秘秘地指向前臺坐着的花紅衣,“看,看見那女士手上戴的那塊表了沒有,知不知道那塊表什麼來歷?”
曉華激靈道:“名錶?”
“今年百達翡麗全球特別限量款,一隻少說要上百萬。”
“上百萬!”曉華冷不丁一哆嗦,幸虧反應及時,雙手掩住了嘴,沒吊着嗓子喊出聲。
張姐批評說:“這樣的人,非富即貴,是你能攔的嗎?”
“我……我……”
她們正聊着,與此同時,離三也換好了衣服走出來,乾淨簡潔的着裝瞬間吸引住坐在前臺的花紅衣。
“先生,這身衣服真是太適合您。”張姐機靈地在旁拍個馬屁。
花紅衣細細地審視了幾遍,看他穿得雄姿英發,儀表不俗,暗暗讚歎自己的眼光高超,給他選的衣服確實合適他。
花紅衣嘖嘖稱讚說:“佛是金裝,人是衣裝。要裝,就要衣服襯着。你看你,現在多帥氣。”
“這件衣服我要帶回去,以後還能穿。”離三手裡抓着脫下來的迷彩服,不無珍惜地說。
“不好意思。”花紅衣呼叫說。“能麻煩把這些裝進袋子裡,嗯,還有給我一把剪刀好嗎?”
張姐親自拿來一把剪刀,就聽花紅衣吩咐說:“剪一下露出來的掛牌。”
“曉華,你剪下掛牌。”
張姐命令了一聲,自己眉頭不皺一下,親手把滿是油漬略有酸臭的迷彩服裝進紙袋子裡,捏着繩子雙手遞交給花紅衣。
面對前幾分鐘被自己罵的狗血淋頭的離三,曉華羞得脖頸、耳朵紅了一片,她偷偷摸摸地瞄了眼離三,心忖有錢人難道都是這樣的嗎,怎麼跟電視劇裡的霸道總裁、闊少公子不太一樣。
邊想,邊小心翼翼地剪下掛在離三衣服外的銘牌,曉華把它放在手裡,眼不經意地一瞅,心咯噔了一下,衣服的牌子她認識,balenciaga,巴黎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