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西移,影子像一根時針,轉動着方位。
在離三有意的引導下,孫大爺的情緒漸漸地平緩,他在講述自己在接下來抗戰中的表現時,越來越開朗,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自己打仗,講在鄂北打武漢會戰,講自己在湘南打長沙會戰,尤其是對一場小戰役的描述——
“後……後來,部隊增員擴充,我還有排裡的兄弟劃到了153旅305團,跟着張旅長一塊打鬼子……在張古山,張旅長要組了一支敢死隊,我想都不想就報名了。他帶着我們繞過深山老林,直插小日本的腚眼。”
“這一戰,打得小鬼子措手不及,制高點一下子落到我們手裡。可小鬼子哪那麼輕易讓給你,於是飛機大炮狂轟亂炸,從山下上來一波接一波衝鋒。我們一看小日本這麼不要命,就更不願意把陣地讓給他們,失了以後我們就重新去搶,搶到了我們就死命守,打了五天五夜——”
孫大爺顫顫抖抖地說:“遍地都是屍體,敢死隊500多號人沒多少活着的了,都犧牲了,有的甚至給飛機炸得屍體沒有完整的,只見着手啊,腿啊。我呢,讓擔架拿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胳膊、腿給打中了幾發‘蚊子叮’,往外淌血。好在師部念在敢死隊有功,特意在傷兵營安排了大夫給我們治療。”(根據戰後74軍的狀況報告,51師參戰4個團,傷亡5個團長,51師傷亡3000餘人。)
離三感慨道:“聽您這麼說,74軍真了不起啊。”
“那是,哪裡有鬼子,哪裡就有74軍,74軍就是一支打小日本的鐵軍。小日本聽到74軍的名頭,都得抖三抖。”
兩腮的熱淚在高溫中蒸發,闌干的痕跡殘留在老人的臉上。不過他的情緒不再消極,反而興奮、激揚,昂起驕傲的下巴自豪地講。
“不管是長沙、上高還是常德,部隊裡都傳着一句話‘跟着王揚威,就有鬼子打。’大小戰打下來,死在我手裡的差不多一百多個,夠本啦,哪天即便死在戰場上也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弟兄們啦。可真奇怪啊,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偏偏死了。八年下來,營長、連長換了一茬,愣是我這一個排長活的好好的,直到小日本投降,照樣管着40個大頭兵,不過,都是生面孔。”
往事如煙,再談也無甚避諱。孫大爺繼續說着抗戰的故事,離三聽的同時不斷的插入一些問題,兩人談得起勁。
“……整編以後,雖然是一個師編制,但人足足有3萬,都是抗戰下來其他各部隊的精銳,裝備配的全是洋碼子的美械,既輕巧,火力又猛,穿的是黃皮,戴的是硬鋼盔,跟其它的部隊一比,我們簡直是地主老財,所以打心眼裡我們看不起任何部隊。而其它的部隊呢,也對我們不服氣,這也是74師一開始在孟良崮給包餃子了沒有援軍的原因之一,心氣太傲,跟人不和。”
離三好奇道:“不是說74師在孟良崮遭全殲嗎?”
孫大爺不遮不掩,直言說:“沒有,沒有全殲,這種說法應該是爲了打擊士氣,因爲之前整編74師在山東打了好幾個勝仗,不是常凱申都說了,十個74師能平定天下嘛,而華野花幾天的工夫把你得意的74師徹底消滅了,就像老虎拔了牙,耀武揚威不起來啦。不過實際啊,有不少傷兵是給華野俘虜了,我就是在垛莊讓6縱俘虜的。”
離三喃喃道:“好像就丟了垛莊,74師才退無可退,不得不困守孟良崮?”
“那時候壓根誰都沒想過會退,唉,主要是太驕傲了,一開始派出去跟華野交手取得了不小的勝利,以爲解放軍就是泥捏的,只配在雜牌軍耍耍威風,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也根本不把那羣給解放軍打慘的友軍放在眼裡,完全是當成一把尖刀,一股腦地扎進了孟良崮。”
“部署在垛莊,張師長攏共才安排了一個團,其中還有一些管後勤的新兵,還有些傷員。”
孫大爺回顧說:“可到了地方纔發現,孟良崮這地方山險路窄,汽車、重炮都帶不上去,村裡的老百姓全都把騾子拉走躲進山裡,既問不了路,也套不到情報。這樣,非但我們不能利用大炮火力作掩護進攻,而且像瞎子一樣在孟良崮迷了路,找不到水源。”
“嗨,一開始,我們沒覺着,時間久了肯定是非常不利,何況華野有老百姓當耳目,我們團剛奉命駐紮垛莊看管物資裝備,他們馬上就能知道垛莊守備空虛,夜裡就派了6縱搞突襲,打了個措手不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離三凝視着他,等待他往下說。
“人心向背啊,其實我們剛到垛莊就感覺到了,逃走的老百姓不僅在路邊埋了地雷,而且把水井的繩子割斷了,叫我們交上火打得激烈的時候,沒法用水給發紅的槍管降溫,結果成了燒火棍沒法用。再有華野的人受傷,立刻會有民兵組成的救援隊冒死把傷員擡下來,當然,他們的的確確當得起老百姓這麼幹。”
離三投來詢問的目光。
孫大爺的心情變得沉甸甸,語氣略顯內疚道:“我們的團長眼見陣地失守,援軍又遲遲不到,敵衆我寡,人數懸殊的太大,那麼多解放軍嗷嗷地撲過來,顧東顧不了西,顧頭顧不了腚,我們的兩翼很快遭到了重創。於是就下命令,讓我們專門打民兵跟老百姓,逼解放軍回撤,保護老百姓,拖延時間。”
“艹!這他、M的是什麼命令,哪有打仗亂殺老百姓的,這跟小日本有什麼區別,我當時下不去手,我也不讓我排裡的弟兄動手,可攔不住其他排的人,他們拿機槍挺突突地掃射老百姓,結果你知道解放軍幹了啥嗎?”
“什麼?”
“他們用身體給老百姓擋子彈,機槍一排一排地掃,他們一個一個地倒,但是他們本來不用送命的,可他們寧願自己死了,也要救老百姓。看到這幕,我當時是羞憤的,我們用這種方法逼退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堅守陣地,可我寧願選擇戰死,也絕做不出這事。”
離三猶豫了一下,剛要張口,孫勇冠忽然間身體後仰,頭朝上嘆出一口氣:“可爲了勝利,哪裡有什麼不能幹的!”
離三一怔,看向老人,只見他眼角流下兩行清淚。
孫勇冠沉默了,就算贏得了勝利,也贏不得民心。民心向往和平,抗戰勝利了,他本來想退伍回鄉,尋找他爹跟兄弟,或者回去務農,他已經厭倦了戰爭,更厭倦了中國人打中國人,可是內戰註定不休,國家註定只能由一個黨一個主義統治,而人民更希望給一個爲了他們的政府賣命。
在戰俘營,一直爲國家勇冠三軍的他動搖了,他到底該爲誰而打仗呢?是爲了飢餓以後的溫飽,是爲了斃敵之後的名利,間或是爲了侵略之時的民族?
坐在地上接受思想教育時,他在開小差,在自己的腦子裡展開一場辯論,到底是回家務農,還是“投降叛變”。
孫大爺想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也是窮苦出身,想起了他從沒有作爲窮苦老百姓的一員爲自己打過仗,他這輩子,除了抗日打的明白,其它都是糊塗戰。既然如此,那便隨民心打仗吧,民心朝向哪,他就打向哪。
於是乎,他把槍口轉向了昔日的戰友和部隊,又像第一次槍殺了紅十軍團下的一個連長和政委那樣,戰戰兢兢地開了第一槍,殺了第一個人國軍,延續了他“勇冠”的使命。
“被俘虜了,長官問我願意跟他們解放全國,還是想回家種田,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願意戰鬥,便入了9縱21師73團。呵呵,當時,華野幾個縱隊可是爭着搶着要74師的兵。”
離三舉起大拇指誇讚道:“說明您這種兵是寶貝。”
“是啊,我們不但敢打能打,而且素質經驗也高出一截。比妨說我給我營長指連排裡的毛病,一瞧能瞧出一個毛病,說他們進攻的信號太簡單——排長指揮進攻,前進時高舉帽子,後退時放下帽子,這種方式太簡單,不能適應戰場上迅速變化的情況。後來處了一段時間,營長看我挺能耐,提了個班長,又管着不少大頭兵。可好巧不巧,跟部隊出去打的第一戰,打泉城的時候,恰恰是我們團俘虜了給我取名字的王揚威軍長,他當時好大的官啊,一個上將,爲此榮獲了‘泉城第一團’的美譽,呵呵,想不到昔日的上司成了我的軍功章。”
孫大爺至今仍感覺是上天捉弄他,不知道該不該笑。
“第二戰,到碾莊打黃軍團……47年,我是從金陵出發往北打,49年,我是往金陵進發向南打,你覺不覺得這是一種因果循環吶?”
離三凝視着老人,心裡不覺想起一首詩的上闕——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對了,李三,你讀過不少的書,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孫大爺面容嚴肅,直勾勾地看向離三,兩隻渾濁的眼睛放着光。
“您說?”離三奇怪地與他對視。
“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地獄?”
離三一怔,他想不明白孫大爺爲什麼突然問他這個,但看見他眼眶裡充滿的焦急不安,離三不得不認認真真地思考,他擡眼悄悄地觀察老人的臉色,他到底是希望自己答“有”,還是“沒有”,這是他少有顧忌着別人的想法。
一時的安靜中,他隱隱地聞到了從屋子裡飄出來的一陣佛香味。他皺了皺眉毛,支支吾吾說:“可能有吧。”
孫大爺緊張地看着他,神經兮兮地問:“那你覺得我會不會下地獄?”
離三語塞,一言難發。
孫大爺看他不說話,自言自語道:“我殺過日本鬼子,殺過美國鬼子,也……也殺過老百姓,你覺得,我死後是會進地獄,還是會上西天?”
手上沾着同胞無辜的鮮血越來越多,人或許在戰爭年代對此麻木,可等老了,再回首,卻難以忘懷,感慨中是無愧多,還是內疚多?
像孫大爺,肯定內疚難受過多些。
離三望向孫大爺哆嗦的兩隻手,看向左邊的幾枚國軍勳章,看向右邊的幾枚抗美援朝紀念章,熾熱的陽光儘管再猛烈,貌似消散不去孫大爺臉上的陰霾鬱悶,他彷如陷入了魔障。
離三於心不忍,沉吟了一會兒,勸道:“大爺,有沒有地獄,我說不清。但我外公,他和您一樣,殺過鬼子,也殺過無辜,他總是會念叨一句話。”
“什麼話?”
“殺盡惡人千千萬,蓋世魔頭慈悲佛。。”
“可我殺過好人吶。”
“殺過好人,難道就一定是惡人嗎?”
“殺了好人,難道不是罪人嗎?”孫大爺眼光閃爍。
“戰爭裡沒有罪與惡,不管怎樣,您都是一個英雄。”離三拍了拍他的手背,“無論您再自責,再有錯誤,那您也是一個有瑕疵的英雄,但始終是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