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水河西渡口,彭城守將兼縣令鄒金海率領樊熊等四名校尉正埋伏在渝水北岸的樹林裡,四千人清早出發,疾行至河口處恰如事前所料,巳時已末。
這裡位於咲山以南三十里,離彭城有九十多裡,兩個時辰的緊趕慢趕,九十里地的距離還是讓這些久未經過戰陣的士兵累的直喘粗氣;到了渝水之後士兵們都坐在地上翻白眼,氣的鄒金海直罵娘。
還別說,樊熊所率的八百士兵倒是一個個生龍活虎,沒事人一般,難怪這傢伙說嘴,在訓練士兵這件事上,這個看似莽撞的傢伙確實有一手;鄒金海暗下決心,此戰結束之後要狠狠的抓訓練,請樊熊當教習,把這些臉色發白,兩條腿發抖的士兵們好好整頓整頓。
北岸樹林有好幾處,鄒金海慎重考慮,計算距離之後,將隊伍分成三隊,呈品字形散在三處樹林中埋伏起來;由於不知道秦人什麼時候到來,鄒金海下令全部噤聲,給馬兒套上籠頭,士兵們也禁止交談;爲了不打草驚蛇,連斥候也不敢派出,全部眼巴巴的看着渡口的木橋。
時間緩慢難熬,這一等便是從巳時到午時,從午時到未時,又從未時等到申時,一直到夜幕蒼茫,也沒半個人影。
士兵們窩在樹林裡脖子都酸了,林間寒風颼颼直望脖子裡灌,凍得大家渾身發抖,又不能生篝火取暖,苦不堪言。
樊熊都從右側的小樹林裡跑來鄒金海所在的樹林多次,不斷的詢問秦兵何時會來,鄒金海正一肚子氣沒處發,樊熊每次來都被他罵的狗血噴頭回去,但是不到半個時辰,這傢伙準時再次來到,煩不勝煩。
鄒金海原本對自己這個計劃很有信心,這麼長時間,敵軍未至,甚至連李常雄的大軍也沒到來,這不得不讓他感到一絲不安;已經派出去數十名斥候前往東渡口和彭城左近刺探,他怕敵軍狡詐忽然從東渡口過河,繞路襲擊彭城,那可就糟糕之極了。
回來的斥候帶來了讓他寬心的消息,秦軍並未過河,快馬斥候們幾個時辰內幾乎將彭城周圍百里搜了個遍,也沒見到一個秦兵的身影,呂縣方向也並無動靜,種種跡象表明,秦軍還在渝水以南的某個地方,甚至有可能被李常雄追上,雙方已經交戰了也說不定。
鄒金海沒有其他辦法,他只能死等,前進是不可能的,萬一正面遭遇,自己這四千人就交代了,後退也是不行的,自己的判斷應該沒有問題,烽火傳遞過來的消息據對不會有誤,誰也不敢在這件事上走前朝周幽王的老路。
夜晚也確實冷了些,看着士兵們瑟瑟發抖的摸樣,鄒金海後悔自己爲了趕時間,甚至連紮營的帳篷都沒帶,爲了解決寒冷的問題,鄒金海忽然靈機一動命人將四大校尉都叫了過來;四人要以爲他要下達撤軍命令,歡天喜地的跑了過來,誰知鄒將軍嘴裡冒出來的是:“全體出動,爲防敵軍渡河後四散逃逸,在沿河兩岸的平地上開挖陷阱,每隊五十個,要長寬深各十步,先挖好的有賞。”
四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將軍腦子裡在想些什麼,肚裡埋怨着回去,帶着同樣鬱悶不已的士兵開始在東西兩側的河岸上挖開了,還別說,這一招就是管用,士兵們被寒風灌得僵硬的身體熱乎起來,雖然不能笑語歡歌,但是臉色明顯好了許多,身手也矯健起來。
二更時分陷阱挖好,鄒金海又命砍伐樹枝覆蓋其上,覆之以泥土,細細的殘月照耀之下,幾乎看不出陷阱的存在,幾下一折騰,三更都過了;折騰了半天,士兵們也都累了,睏倦是鄒金海無法解決的,於是他只好命令輪流睡覺,士兵們砍伐樹枝搭起擋風的屏障,鋪上厚厚的乾草,一個個蜷縮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鄒金海毫無睡意,他想,無論如何堅持到明天天亮,若秦軍不至果斷退守彭城,這裡再呆下去,恐怕士兵們都要生病了,再說乾糧帶的也不多,只帶了一天的伙食,難不成空着肚子在這裡等着虛無縹緲的秦兵?
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東方天際漸漸發白,漸漸的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露出來,鄒金海瞄了瞄對岸空曠的原野,徹底死了心,他起身活動活動身體,牽着馬兒來到渝水河邊飲水,蹲下身子就着清冷的河水洗了洗倦怠的面容,正要對身邊的親兵下令撤回彭城。
忽然間,他感覺腳下的大地在抖動,這輕微的陣陣震動對他來說最熟悉不過了,這是馬蹄他在地上的震動;他緊張的直起身,伸手示意身邊的兩名親衛噤聲,側耳傾聽。
隆隆的轟鳴聲如悶雷滾過大地,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大排黑色的小點正朝這邊奔來;鄒金海心跳加速,迅速帶着親衛匿入樹林中,同時命親衛將兩邊樹林裡熟睡的士兵全部叫醒。
衆士兵茫然四顧,那滾滾而來的隆隆聲讓他們馬上緊張起來,“來了!真的來了。”
沒錯!奔來的正是黑衣黑甲的慕容垂和剩下的四千多名士兵,折損了四千多人的這支隊伍倒是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戰馬夠用了;重傷的八百人被捨棄在徐州城外,剩下的戰馬剛好夠這些殘兵敗將人均一騎,正因如此,也增加了他們活命的希望,讓他們得以繞道往東狂奔數十里,再折而往北逃竄,恰好避過和李常雄大軍碰頭的機會。
經過一夜不眠不休的狂奔逃命,他們已經逃離了徐州城七百多裡,離那個人間地獄越遠,他們的心裡便越踏實,慕容垂暗自慶幸,總算老天還算開眼,讓自己得以保存這四千兵馬,這些都是自己的資本,有了這些資本,未嘗不是東山再起的機會。
連番的狂奔,人勉強受得住,但是馬兒吃不消了,矗立渝水南岸,看着河水湍湍流過,慕容垂下令下馬歇息,讓馬兒喝水,啃點黃草;過了渝水之後往北五十里在繞道咲山東側,避過彭城縣境,渡過淮水末支,便可迴歸大秦國境了,到那時纔算是正式安全。
斥候四散警戒,四千人按照順序飲馬吃乾糧,大部分鮮卑士兵癱倒在河岸邊喘息,慕容垂見此情形,知道大家的體力都已透支的厲害,也不加申斥;他獨自來到岸邊往北望去: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帶,東一搓西一撮的樹林點綴其間,朝陽照耀下,樹林隱隱透出一絲嫩黃色,這是春之將至,樹正在抽出的嫩芽兒;對岸的河堤上似有人跡,但是慕容垂疲倦的大腦早已不會去想這是昨夜晉兵挖陷阱所留下的嘈雜腳印,他只是簡單的把這些認爲是鳥蹤獸跡,抑或是左近人家放羊牧牛的痕跡,早春的草芽兒是家畜鳥獸們最愛的食物。
樹林裡四千士兵大氣都不敢出,幾千雙眼睛盯着對岸那些衣履歪斜,散漫疲憊的秦兵,鄒金海心裡納悶,怎麼看也沒有九千人馬,看上去也就是個四五千的樣子,而且好像全部經歷過一場惡戰,疲憊不堪,個個無精打采;看來這下自己撿了個金元寶了。
三聲清脆鳥鳴聲啾啾響過,前邊不遠的的樹林裡亦傳來同樣的鳥叫聲,這是鄒金海想出來的聯繫方法,三長聲則表示等敵軍全部過河再攻擊,兩長一短則表示渡過大半再擊之,凡此種種倒是蠻適合在這樹林間通報消息,下達命令的。
秦兵休息了小半個時辰之後,領頭的一名高大的秦軍將領高聲說了句什麼,癱在地上的秦兵士卒們馬上爬起身來,翻身上馬,隊伍有條不紊的沿着古舊的木橋依次過河,很快四千人便全部渡過渝水,亂糟糟的整隊往北馳來。
“就是此時了。”鄒金海一聲斷喝,率先衝出樹林,他所率的八百親衛軍,全部隨之衝出樹林;緊接着呈品字形分佈的樹林裡,晉兵蜂擁而出,千餘秦軍士兵恰好深陷品字形之中。
鄒金海響徹四周的一聲爆喝:“射!”
箭矢從四面八方澆了下來,甚至都不需瞄準,秦軍的隊形太過密集,隨便閉着眼睛朝那個方向射一箭肯定能扎到秦兵的人或者馬匹。
措手不及的那先頭一千秦兵登時大亂,暈頭轉向之際只有隊伍中間逃出兩百人,掉頭便往河岸方向逃出,慕容垂走在隊伍後面,眼見前方出來密密麻麻的晉兵,大叫一聲不好急促下令沿河疾走;他知道後退的命令不能下達,小木橋不堪擁擠,極有可能會被衆多人馬踏斷,即便不斷,也將有大部分人落入水中喪命;他也知道這時候想打是絕對不行的,士氣低落之下和這些早有準備的晉兵開戰無異於自取滅亡,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馬匹之利逃出昇天,這些晉兵都是步兵,無論如何兩條腿也跑不過四條腿。
三千多名秦兵沿着河岸朝東狂奔,然而,鄒金海無心之舉居然在此時發揮了最大作用,爲抵禦寒冷而挖的陷坑實屬戲謔之作,但是長寬高均爲十步的陷坑剛好可以陷下去兩騎;煙塵陣陣,人嘶馬叫聲中,百餘名秦兵跌落陷坑,摔得骨斷筋折;這還不算,跟在後面狂奔的秦兵收不住馬的前衝之勢,頓時倒地翻滾,摔得哇哇亂叫。
衆秦兵見勢不妙,也算他們騎術精湛,硬生生撥轉馬頭前隊變後隊轉而向西逃竄,同樣的情形再次發生,又有數百人落馬,滾倒在地上呻吟;慕容垂知道今天要扳命了,大喝一聲道:“前方必無陷坑,全部往北衝,他們是步兵,追不上我們。”
士兵們無瑕思考其他,也不去想北方有敵人比陷阱更可怕的箭雨,只是主將下令便下意識的全部往北衝去,慕容垂和小野望等人在人羣中低頭彎着腰,一路往北衝去。
“放箭!”
“放!”
“放!”
“……”
慕容垂的耳邊清晰的聽到對方主將那令人煩悶的呼喝聲,身邊箭雨咻咻,忙亂中大腿一痛,他知道已經掛彩了,但是連低頭去看一眼的時間也顧不上,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呼,夾雜着不斷傳來的震天的哀號和戰馬的嘶鳴聲,漸漸的這些聲音都已遠去,他還是不敢回頭,只是狂.抽馬臀,發瘋似得往北逃竄。
一直到鑽進咲山巍峨的懷抱,慕容垂這才鬆了口氣,回頭看時,身邊尚有二十餘騎跟隨者他,腿上的劇痛傳來,一直雕羽插在大腿上,血流如注;他咬牙拔掉箭支,覆上療傷藥,簡單包紮一下,回頭看着一望無際的來時路,仰天大吼。
“我慕容垂在此立誓,昔日必率大軍捲土重來,殺光你們這些晉豬。”言罷喉中一鹹,一口鮮紅的血吐出,二十幾名秦兵忙勸慰慕容垂,慕容垂咬牙不語,馬鞭一揮,一行人絕塵往東,繞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