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宮女的引領下各自入座。在朝爲官者,文官居左,武官居右,按照官階排列下來;各大士族在野的按照尊卑長幼依次排列。鬧哄哄下來光是入座時間便花了半個時辰。
韓暮的坐席設在武官第二排,正處於張玄的身後。謝道韞等女眷坐席則是在最末一排的一個個白衫罩起的小房內,韓暮隱隱約約看見謝道韞和另一位青衣女子坐在同一格內,由於相隔甚遠,看不清那女子的相貌。
每個桌案後邊都另設了兩個蒲團,想來是給各人所帶的僕從使用的,韓暮只好帶着歉意的將蒲團丟給蘇紅菱和俊傑,兩人不以爲意,分侍兩旁。
諸人落定坐席,華林苑中才稍稍平靜了下來;這時一聲太監用高亢清亮的聲音大聲呼道:“皇上駕到!”座上數百人忙整衣正冠齊齊拜伏在地。
韓暮伏在地上偷眼觀看,皇上的儀仗甚是簡單,可能是在宮中的緣故,完全不是歷史書上所說的彩旗翻飛,各色大傘、黃麾,侍衛隨從數千的派頭,僅僅是八對宮女提着宮燈打着鸞扇魚貫而出;又有兩名宮女讓那身穿龍袍的面白消瘦的皇帝扶着小手,緩緩來到龍座旁。
皇上稍微掃視了一下匍匐在身前的數百臣民,臉上微微有一絲笑意,揮手用輕柔的語聲道:“衆愛卿,起來就座吧。”說罷他自己也坐入龍座。
衆人謝恩起身。
“衆位愛卿,今日乃是五月初五端午盛會,朕按照祖上的慣例在這華林苑設宴招待衆位,每年的端午,朕都很期待這一天,因爲朕將和各位共慶佳節,爲國爲民祈福。”皇上語聲依然輕柔,但是似乎在座的數百人都能清晰的聽到他的話語。
韓暮暗自思索,這皇帝倒不是個一味的草包,但言語謹慎倒似是知道局勢險惡。思索間只見那皇帝舉起案几上的酒杯道:“今日這第一杯酒,獻於正爲我大晉守護北疆驅除外敵的桓大司馬,以及諸位保衛我大晉安寧的邊境將士。”
韓暮一聽這句話,差點暈倒,這難道是一個皇帝所說的話麼?端午國宴上的第一杯酒居然是獻給桓溫這個欲篡位奪權的野心家,而且說的這麼義正辭嚴,感情真摯;這個皇帝若不是謹慎過人那便必然是腦子有病了。
只聽皇上續道:“來人,給桓大司馬賜坐,一邊的太監忙去搬了一張大椅子放置在皇帝的左手邊,差一點便是平起平坐了。
韓暮偷眼觀看謝安和王坦之的臉色,只見二人神色平靜,絲毫無一點異樣,再看別的官員的表情,得意者有之,憤怒這有之,傷心者有之,各有不同。
左首的武官座上忽然傳出一個聲音道:“爲桓大司馬乾杯。”頓時應者甚多,皇帝似是無知無覺般在衆人的鼓譟聲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韓暮感覺到身邊蘇紅菱的情緒相當激動,明白她的心意,伸手輕捏她的小手,將她手中的酒盅接過來趁人不備倒在地上。蘇紅菱稍稍閉目調息了一會方恢復平靜。
皇帝又分別斟了兩杯酒,敬祝太后身體康安和大晉風調雨順。
韓暮暗自苦笑,這個老賊都逼得皇帝把太后和社稷擺到第二第三的位置了,一個人能隱忍到如此的地步倒是世上少有。
絲竹鼓樂聲起,中間的紅毯上,十幾個婀娜多姿的舞女開始翩翩起舞,配合着悠揚的絲竹聲,一時間氣氛熱烈。
衆人似乎沒有被剛纔的一幕所影響,頻頻舉杯,酒到杯乾。
韓暮默默的吃着酒菜,不時的用眼光掃視衆人,只見武官第一排這邊,桓秘和交好的一般軍官正狂呼亂喝,渾然把這國宴當成自家的私宴。完全不顧皇帝在場,指點着紅毯上美女舞姬的粉腿玉臍大肆調笑。
那王珣倒是顯得頗有教養,隔着坐席與謝安王坦之等人舉杯微笑示意,並小聲喝斥身邊鼓譟調笑的官吏,桓秘也被他訓斥了幾句,雖不敢還嘴,但也未見絲毫收斂。
酒過數輪,忽見小太監在皇帝右手又置一座。
韓暮正自疑惑,忽然香風撲鼻,一位打扮妖嬈的女子從長廊內走到右首的座位上大大咧咧的坐了下去。那女子年約年紀大概三旬有餘,但眼神中媚態盡露,看向衆人時給人一種滿不在乎的感覺。
皇帝看了一眼那女子皺眉道:“這等大事,你也如此失禮晚到,真是拿你沒辦法。”
那女子格格輕笑道:“皇兄,他們要等的是你,人家來不來都沒人關心呢,遲來一會又如何?”
皇上聞言再不和她多言,只是自顧自的和身邊的侍衛太監說話。
那女子也不介意,舉起案上的酒杯自斟自飲。
韓暮這才知道,這女子便是那位逼着王獻之休妻娶她的新安公主,聽說在京中名聲極爲不堪,和多位士族高官有染。不想今日倒是遇見了這位自己的便宜丈母孃。
觀察到此時,韓暮已經對這軟弱的皇帝和放*蕩的皇室家族失去了一絲一毫的興趣,指望着這些人和桓溫這個大權臣作對,無異於以卵擊石。
人其實很奇怪,當你知道本以爲可以依賴和倚仗的靠山變得一文不值以後,你會發現在失望之餘也有一絲絲的坦然,你會明白求人不如求己這個道理是多麼的英明和偉大。
韓暮此時的心情便是如此,本來他還對皇帝抱有期望,希望能夠通過維護他的權威來徹底扭轉敗局;但此時他想到的是快速發展自己的力量和勢力,無論誰當皇帝,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實力足夠保護該保護的一切。
帶着一種頓悟的心情,韓暮不再委屈自己,他開始談笑風生,和周圍熟識的武將和士族舉杯歡飲。一直注意着他的王坦之謝安等人怎麼會明白,在這短短的一會功夫,韓暮已經脫胎換骨。
韓暮酒到杯乾,逸興豪飛,這般活躍的舉動很快就引來了衆人的注意,其中便包括桓秘和外軍的幾位將領以及王珣等人,當然還有那位面首無數的淫*蕩公主。
謝安一看此情形,心知要糟糕,忙端着杯酒向韓暮這邊的坐席走來,剛邁出一步,只見對面坐席中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桓秘霍然站起,舉杯向皇帝說道:“陛下,微臣有一請求,不知陛下可準否?”
司馬奕微一錯愕,帶着一絲擠出的微笑道:“桓將軍有何言,儘管說來,今日君臣聯歡,不必太過拘禮。”
桓秘大聲道:“這絲竹歌舞實乃靡靡之音,我大晉應該崇尚武技,方可拒敵於國門,收復北方失地,請陛下將這些歌舞伎統統趕下去。”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衆人盡皆變色。
東晉最重詩書禮樂繪畫等藝術造詣,整個大晉幾乎人人以名士自居,以琴棋書畫皆通爲榮,而且座上便有幾位超級大家,謝安王坦之,乃至王珣等人無一不是此中高手。
桓秘這一句話可以說是將在座所有人都罵了進去,實在是狂妄之極。
皇帝司馬奕也是面色突變,一時間氣氛顯得尷尬不堪。
輔政司馬昱等人早打定主意不與桓溫做明顯的衝突,而王珣又是桓溫一派的人,即便想駁斥也不可能在這個場合。張玄等唯謝安馬首是瞻自然不便出口,而謝安和王坦之卻因剛剛和桓溫達成協議而不便直接在公開場合起衝突,氣氛突然變得冷場。
韓暮暗自嘆息,滿朝文武攝於桓溫老賊的淫威,居然罵到頭上無一開口駁斥,心裡說不出的憋悶和難過。是可忍孰不可忍,謝安和王坦之有說不出的苦衷,自己此時不仗義執言,讓謝安王坦之等如何自處,同時讓這個小賊在自己面前撒野,這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想到這裡,韓暮長身而起,正欲說話,卻聽最後一排的女眷坐席處一個嬌嫩清亮的聲音猶如天籟般傳來:“和你這等人同席真是我謝道韞和在座大晉名士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