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能夠從事他所喜歡的工作,那麼他一定是幸運的。現在,我便爲自己能夠從事寫作,這項讓我喜歡的工作而慶幸不已。我深知,我是幸運的。可是,在若干年前,也就是在楊青三十歲那年,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像我這樣的幸運。
在這裡我不能不承認,楊青這個人讓我充滿了好奇。我想,楊青之所以能夠吸引我,恐怕更多的是因爲,他身上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魅力。那種魅力究竟爲何物,我卻無法說得清楚,只是隱隱地感到,那是一種我所欣賞的美。
清晨,窗外還是黑漆漆的,一切都還沒有甦醒。北方的冬天就是這樣,天總是亮得很晚。楊青每天通常都起得很早,他這會兒已經收拾停當,但他的小屋看上去還是有些凌亂,這似乎成了他的毛病。隨後,他就來到院子裡。院子很小,勉強夠他伸拳打腿。他先做了個深呼吸,接着就一板一眼地認真地練了起來。
真正的京劇演員,除了要有一副能唱的好嗓子和不同尋常的身手外,還要有保持很好表演狀態的能力,這些楊青比誰都清楚。所以,很多個這樣的清晨,他都會早早地爬起牀來練功。他相信,有一天他一定會重返那個屬於他的舞臺。哪怕只是去演一個很小很小的配角。那畢竟是他的事業,是他一生的追求。
但是不知爲什麼,這陣子楊青在練功的時候,注意力總是有些不夠集中。其實他清楚這中間的緣由。自從上次在落花街上見到憨胖子他媽後,楊青的心裡既感到驚喜,又感到失落。驚喜的是,他終於又見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失落的是,憨胖子他媽依舊像從前那樣拒絕了他的感情。
練完功之後,天已經亮了。楊青隨便吃了點東西后,便匆匆忙忙地往他工作的那家街道小廠趕去。因爲那是一家以糊信封和糊紙盒爲主要業務的加工廠,所以十多個人的小廠中,只有楊青和一個叫李剛的工人是男的,其她的人是清一色的女的。在這些女工中,有一個叫徐梅梅的女孩兒一直都很喜歡楊青,但是楊青對徐梅梅卻沒有那種感覺,因爲他的心裡始終沒有忘記憨胖子他媽。雖然在徐梅梅的性格里能找到一點憨胖子他媽的影子,可在楊青看來,徐梅梅是絕對代替不了憨胖子他媽的。徐梅梅是一個思想單純的女孩兒,她還猜不到楊青心裡的秘密。在徐梅梅看來,楊青不喜歡她,是因爲她不夠聰明。所以,徐梅梅現在的最大希望就是,讓自己能夠變得聰明些。
楊青!楊青!
楊青剛走到廠門口兒,就聽到身後有人喊他。楊青停住腳步,但沒回頭,他聽出是徐梅梅的聲音。很快,徐梅梅就追了上來。
楊青,你幹嗎走那麼快呀?等等我不好嗎?徐梅梅說。
徐梅梅同志,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沉默片刻後,徐梅梅又說,你不能把我看扁了。
我怎麼會把你看扁呢?
我覺得你就是把我看扁了!
楊青搖搖頭。
徐梅梅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楊青,臉上多了一絲得意。
這家街道小廠的車間總是顯得擁擠不堪,一堆堆一羅羅的牛皮紙坯子和硬紙板坯子橫七豎八地擺放在車間的各個角落。女工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數以萬記的牛皮紙坯子和硬紙板坯子,糊成一個個可以使用的信封和紙盒,男工的任務則是負責將這些半成品和成品搬進搬出。楊青是這兩名男工中的一名,他毫無選擇地接受了這項工作。其實他的身體很不錯,幹這些活兒並不在話下,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平時的練功。但說實話,他並不喜歡這項工作,倒不是因爲有多辛苦的問題,而是因爲他對京劇表演的熱愛。
楊青對京劇表演的熱愛是超乎常人所能想像的,但現在他卻無法從事自己喜歡的這項工作了,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早已經被京劇院開除。開除的原因是,他的作風有問題。他的作風真的有問題嗎?他不就是全身心地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憨胖子他媽嗎?可那是有前提的啊。就算他真的做得不對,也不至於將他開除吧?而事實卻是真的開除了。這確實令人有些遺憾。
雖然楊青不喜歡街道小廠的工作,但他每天還是努力地工作着。畢竟他需要生存。只有先解決了生存問題,才能談到他所熱愛的京劇表演,這一點他很清楚。京劇表演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爲了京劇表演,一切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熱愛京劇表演的楊青一直都有一個希望,就是能爲他所愛的人表演一段他最拿手的《蘇三起解》。但是憨胖子他媽始終沒有給楊青這樣的機會。於是,這成爲了楊青的一個難圓的夢。
那天中午,利用午休的時間,楊青又來到了落花街。這是他經過認真思考後做出的決定。上次來落花街時,憨胖子他媽已經明確告訴楊青,讓他死了心,說自己雖然已經離了婚,但又有了新的男友,是根本不會和他在一起的。楊青當時聽了很難過,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楊青終於決定,將憨胖子他媽忘記。不過,在忘記憨胖子他媽之前,楊青還是想實現一個宿願,就是能爲憨胖子他媽唱那段《蘇三起解》。
來到落花街上的楊青沒有找到憨胖子他媽,但卻找到了我。看到楊青時,我特別高興。要知道,在這之前,我又有好長時間都沒有見到過他了。
我學着大人們的稱呼方式對楊青說,楊青同志,你給我唱戲吧?
嗯……楊青猶豫了一下。
我馬上問,你不願意給我唱戲了嗎?
楊青搖搖頭,說,不,我當然願意給你唱了。
我說,那,你就上我家去唱吧。
楊青說,等一會兒好嗎?
我問,等誰?
楊青沒說,眼裡有些許期待。
雖然楊青沒說,但我也猜得出來。那個時候,楊青的癡情讓我這個小孩兒既感到有趣,又感到迷惑。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能有如此深切之愛,確實令人唏噓不已。那個年代就很少,在如今這個社會更是難得。
之後,我說,你恐怕不能在落花街上見到憨胖子他媽了,她早就不在這條街上住了。
楊青說,我知道。但我只能在這裡等她。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說,你可以去問憨胖子呀,他肯定知道他媽在哪兒。
楊青雖然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意見。那個時候,有一個秘密我肯定是不知道的,那就是,楊青曾答應過憨胖子他媽,不會再去她家找她。但是現在,楊青卻不得不違背承諾。可能楊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找到憨胖子他媽了。我雖然不願意見到憨胖子,但爲了能聽到楊青演唱的京劇,還是和楊青一起去了憨胖子他家。
剛到憨胖子他家門口兒,我和楊青便聽到從他家裡傳出一陣不可思議的叫罵之聲。叫的是憨胖子,罵的是憨胖子他爸。憨胖子的叫聲很難聽也很刺耳,憨胖子他爸的罵聲很清脆也很響亮。只是片刻之後,憨胖子便奪門而出,隨後便和我們撞了個滿懷。
楊青拉住憨胖子問,大軍,你怎麼了?
憨胖子顯然也認識楊青,但他喘着粗氣、結結巴巴地什麼也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