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外面突然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很響。這倒讓我嚇了一跳。因爲之前我從未看到過有人來敲吳奶家的門,也從未在她家聽到過大一點的響聲。吳奶家通常都是很安靜的,安靜得好像與外界是兩個世界。在她的家裡,你可以清晰地聽到時鐘的嘀答聲,走路的腳步聲,甚至是人的呼吸聲。可是那天,這種安靜卻被一陣莫名其妙的敲門聲所打破。
吳奶沒有像我那樣反映強烈,她只是感到有些意外。確實,自從兩年前搬到落花街上來住後,還從未有人來敲過她家的門。
門開了。外面站着兩個中年婦女。吳奶並不認識。我倒認得。
還沒等吳奶開口,其中的一箇中年婦女就支吾着說,那什麼,我們是你的鄰居,我們就住在這兒附近,你看……那什麼……
吳奶聽得不明白。
另一名中年婦女接茬說,是這麼回事兒,這不都是鄰居嗎,你也別介意,我們就是想……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做啥工作的?
這回吳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說,我現在沒有工作。
沒有工作?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隨後,一個表現出失望至極的神情,而另一個則表現出喜形於色的神情。
你怎麼會沒有工作呢?沒有工作你靠什麼生活呀?失望至極者問。
人家怎麼就不能沒有工作呢?沒有工作怎麼就不能生活呢?喜形於色者說。
那你說說,要是你沒有工作,你怎麼生活?失望至極者問。
我能怎麼生活,我就生活唄。喜形於色者說。
你倒是說說,你怎麼生活?你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失望至極者問。
我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我想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就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喜形於色者說。
那你倒是說說,你靠什麼吃靠什麼喝靠什麼穿?你還有錢吃有錢喝有錢穿嗎?失望至極者問。
我怎麼就沒有錢吃沒有錢喝沒有錢穿了?我就有錢吃有錢喝有錢穿!喜形於色者說。
吳奶說的是實話,她的確沒有了工作。
自從吳奶的丈夫在“文革”的時候,因爲抗戰期間曾爲日本人做過衣服而被抓起來後,“革委會”的人便要求吳奶與她的丈夫劃清界線,並且還要求她與她的丈夫離婚。但吳奶沒有那麼去做,她相信她的丈夫是個好人。吳奶的做法終於惹惱了“革委會”的人,他們使用手段,很快就將吳奶從一個專業從事兒童文學創作的優秀作家,變成了一個整天拿着拖把進出於廁所的勤雜工。儘管如此,吳奶的心中始終沒有動搖過對丈夫的信任和愛戀,每到月底,她都會把一個月裡節省下來的一點肉做好,然後偷偷地給關在牛棚裡的丈夫送去。
吳奶的丈夫最初被關進牛棚的那幾年,吳奶還沒有搬到落花街上來住,而是一直住在她和她丈夫生活過的一座俄式老樓的一間小屋裡。那間小屋的窗戶朝北,整天不見陽光。吳奶的丈夫被造反派紅衛兵抓走後,那間小屋裡就只剩下吳奶一個人。其實吳奶和她丈夫在那間小屋裡已經生活了幾十年,雖然那裡從來就沒有進來過一縷來自大自然的陽光,但在他們的心裡,卻從未缺少過陽光。這些當然都是我在若干年後瞭解和體會到的。
當時的情況確實很殘酷。兩個人的家裡突然少了一個人,兩雙筷子一下子變成了一雙筷子,吳奶的心裡開始變得發沉,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丈夫在牛棚裡遭受着怎樣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愈想這些,她的心裡就變得愈發的沉。終於,她坐不住了,在一個暴風驟雨的夜晚,她不顧一切地趕向關押着她的丈夫的牛棚……
這裡所說的牛棚,都是由一些閒置的陳舊房屋改造而成的。吳奶的丈夫被關押的牛棚位於這座北方城市的近郊,離落花街不遠也不近,我想這應該就是吳奶後來搬到落花街上來住的原因吧。吳奶在那個雨夜跑去看她的丈夫的時候,她的丈夫正透過牛棚的那扇破損的窗戶,向漆黑的雨夜裡不住地張望。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他有一種預感,他預感到妻子就要出現在他的面前。這種預感讓他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擔心。
一個月後,在那個暴風驟雨的夜晚,兩位老人終於見面了。這是吳奶的丈夫被關押起來後,兩位老人的第一次見面。但他們的這次見面卻是隔着一扇冰冷的鐵窗。吳奶伸手拉住她的丈夫,話沒說出一句,眼淚就摻着雨水從臉上滑落而下。吳奶的丈夫是一個好人,和吳奶一樣,他也十分惦記和想念吳奶。那次見面,讓兩位老人有了生離死別的痛楚——雖然近在咫尺,但卻無法相聚。人生的最大不幸,也許莫過於此。
吳奶在承受着這份痛楚的同時,也在承受着另一份來自外界的巨大壓力。
吳奶原來工作的單位是在市文化館,文化館的原領導因爲說錯一句話而被打成了右派,新換來的領導其實很年輕,是一個看上去有四十出頭,實際上只有三十出頭的造反派,此人姓王,臉上有個疤,沒來之前人們都叫他王大疤,當上館長之後人們則稱其爲王館長。據說這個王館長原來是一名汽車司機,最大的愛好就是打拳擊,因此有着強健的體魄和火爆的脾氣,當上市文化館的館長後,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得更加強硬起來,他的解釋是,不能讓文化人胡來,那樣他們會上天的!這樣的解釋令人啼笑皆非,卻又奈何不得。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大疤剛一成爲王館長,就迫不及待地對館裡的一些他看不順眼的人進行下手。吳奶平時沉默寡言,在領導面前也不會趨炎附勢,加之沒有按“革委會”的人的要求與其丈夫劃清界線和離婚,所以,她自然成了王館長的眼中釘。別看王館長沒有什麼文化,但他在吳奶面前還是表現出一種很“專業”的架式。
一天上午,王館長讓人把吳奶叫到他的辦公室,人還未坐定,他就把一本書扔到吳奶的面前。吳奶拿起來一看,是自己寫的一本童話,叫做《木偶人的冬天》。吳奶不解。
王館長一臉嚴肅地說,老吳同志,有件事兒我必須要跟你談談,這本書是你寫的吧?
吳奶說,是。
王館長說,你說說,你爲什麼要寫《木偶人的冬天》而不寫《木偶人的春天》?
吳奶說,也沒有什麼原因。故事發生在冬天裡,所以就叫做《木偶人的冬天》。
王館長說,恐怕不會這麼簡單吧?我覺得你這麼寫肯定是有別的原因……
吳奶說,沒有其它原因。
王館長說,老吳同志,你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嗎?我覺得你寫的這本《木偶人的冬天》是有很大的問題的!
雖然王館長說有很大的問題,但吳奶並沒有想太多,畢竟《木偶人的冬天》不過是一本寫給兒童的故事。然而,吳奶沒有想到,幾天後,王館長會再次讓人把她叫到他的辦公室,同樣的問題,又問的一遍。吳奶不知道還應該怎麼解釋,以及再解釋什麼,她現在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被抓走的丈夫。
當王館長第三次讓人把吳奶叫到他的辦公室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這次,王館長沒有再問吳奶同樣的問題,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文雅”的了,可以出手了。
這之後,吳奶便開始了她的勤雜工生涯。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抹布和拖把,不停地打掃着辦公室、走廊和衛生間。不過,這還不是厄運的終結。造反派當然不會就此罷休,沒有達到想要的目的,他們怎麼會甘心呢?
很快,吳奶連這樣的工作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