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面對困難和逆境的時候,所表現出的態度是不太一樣的。比如我吧,在面對這些的時候,常會顯現出焦慮和煩躁的情緒,覺得生活對我不公,覺得命運對我不公,甚至覺得天因此要塌下來。而吳奶在面對這些的時候,就與我有些不同。
“文革”期間,吳奶和她的丈夫不得不分離。“文革”結束之初,吳奶本以爲她可以與丈夫團聚,但事情並沒有像她想的那麼簡單,被冤枉的人有很多,而且她的丈夫當年確實爲日本人做過衣服,所以在爲她的丈夫平反這件事情上,一直沒有得以解決。不光如此,吳奶的工作也沒有得以恢復。
不能和丈夫團聚又沒有工作的吳奶在搬到落花街上來住的第一年,就遇到了一些讓人咽不下氣的事情,有人居然當着她的面向她吐口水,並且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她是中國人民的敗類,之類的讓我匪夷所思的言語。然而,讓我想像不到的是,吳奶聽了這些話後似乎並沒有生氣,也沒有進行一句辯解,她只是保持着讓人難以想像的緘默。
我那時候不太理解大人們之間的一些問題。覺得他們很奇怪。在我看來,吳奶一定是犯了什麼大錯,要不然那些唾棄和謾罵她的人,怎麼會那麼深惡痛絕地對她表示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可她到底犯了什麼大錯呢?我卻怎麼也弄不懂。
在那些人中,當屬那個修自行車的李瘸子尤甚。
其實我挺討厭李瘸子這個人的。在我的心裡,李瘸子不比憨胖子他爸強,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他甚至還不如憨胖子他爸。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憨胖子他爸的“壞”都是直接的,也就是說壞在明處,而李瘸子的“壞”則是藏在暗處的,正所謂,殺人不見血,令人難以防範。可以這麼說,落花街上的人對吳奶的那些偏見和誤解差不多都是因爲李瘸子散佈的謠言所造成的。
和往年一樣,李瘸子的那個修自行車的攤子是在那年冬天剛一到來的時候,便被他撤了回去。如果有人這時候想修自行車,那就只得上門找他去了。找李瘸子修自行車的人都覺得這樣有些不方便,似開玩笑又似埋怨地對他說,老李,看來你是不缺錢啊,我們都得上門來求你修這個自行車!李瘸子雖然聽出了弦外之意,但卻從不生氣,他照舊齜了下那板難看的黃牙,嘻笑着慢條思理地說,我這個人呀,從不求財,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給也不要!來者無趣,自行車照修。
李瘸子修自行車給人的印象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且不說他手藝一般。不說颳風下雨你看不到他,就連大晴天的他也常會不出攤子,好像他不指望這個攤子生活似的,好像他真就不缺錢似的。
雖然人們對李瘸子意見頗大,但倒也沒幾個人真正怨過他,原因就是他這個人確實特別會辦事。比如說前面提到的那些去李瘸子家修自行車的人,再被李瘸子不軟不硬的話噎了一下後,結果卻是李瘸子在修完自行車後沒有收對方的錢。省錢了,有幾個人會再記着李瘸子前面說了什麼話,心裡有的都是樂呵,口裡說的都是熱心,再補充一個詞兒就是仗義。
李瘸子真的仗義嗎?鬼才相信。
那天見到丈夫時,吳奶的心裡一陣發酸,長時間生活在條件惡劣的環境裡,加之繁重的體力勞動,使老人的身體變得很糟糕,心理也變得很脆弱。對於吳奶而言,她能做的除了儘可能地安慰和鼓勵丈夫外,還有的便是爲了丈夫能夠早日平反而四處奔走。然而事情進展得很不順利,相關部門都說她丈夫的問題還在研究中。這樣的話吳奶聽得太多,她不明白那些人還在研究什麼。又是一天,頂着嗖嗖嗖的西北風,吳奶又去爲丈夫平反的事奔走。不曾想,剛走出家門不遠,她就哧溜一下摔了一跤。每到冬天,落花街上都會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因爲很少有人清掃,經過路人的踩壓和車轆軲的碾軋後,便形成了一條很滑溜的雪路,人走到上面,腳下總似無根,如履薄冰。她這一跤摔得不輕。別說是她這樣的一位老人,就是換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小孩兒,摔一跤後也會疼上半天。
吳奶摔倒後,好半天都沒有站起來。正當吳奶努力着準備站起來時,有一個人突然扶了她一把。你們怎麼也不會猜到這個人是誰。他就是那個從未說過吳奶和她丈夫一句好話的修自行車的李瘸子。
這當然也出乎我的意料。難道是李瘸子良心發現?我那時候就不相信。
扶起吳奶後,李瘸子說,大姐,您沒事兒吧?
雖然在一條街上住,但吳奶並不認識李瘸子,她說,謝謝你,我沒事兒。
李瘸子說,大姐,路這麼滑,出來可要注意啊。
吳奶摸了一下腰,很痛。
李瘸子又說,大姐,回去吧,沒有身體什麼事兒也做不了的。
吳奶點了下頭,剛邁出一步,又險些摔倒。
李瘸子見狀忙又扶住吳奶,然後不失時機地說,我送您回去吧?
吳奶同意了。
吳奶不會想到,就在那一刻,一個策劃已久的陰謀正慢慢地向她逼近,以致於讓她陷入了一個難以擺脫的黑色旋渦。
之後的第二天,李瘸子便以看望吳奶的名義敲開了她家的門。進了屋後,李瘸子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吳奶聊起來。見這個人面有不善,吳奶有所隱諱。
李瘸子問,大姐,您今年多大年齡了?
吳奶說,六十了。
是嗎?李瘸子說,我還以爲您最多也就五十多歲呢。
吳奶說,老了。
李瘸子又說,看您氣質,我覺得有些與衆不同,我猜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吳奶沒說自己是童話作家,她還如往常那樣謙虛地說,我現在是一個家庭婦女。
這怎麼可能呢?李瘸子故作驚訝地說。我看您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我覺得您應該是那種有文化又有思想的人。這是我的判斷。
吳奶聽後沒吱聲,她只是輕微地嘆息了一下。
李瘸子似捕捉到什麼,說,我覺得大姐好像有什麼心事?
吳奶不語。
吳奶沒有意識到李瘸子的用心。吳奶對李瘸子一無所知。但李瘸子對吳奶卻是瞭解得十分清楚。所以,李瘸子的用心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他要讓吳奶對我們的社會產生深切的牴觸情緒。因爲只有這樣,李瘸子才能達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讓吳奶成爲臺灣特務。
寫到這裡你們一定明白了,李瘸子本身就是一個特務,一個深藏於大陸三十年的臺灣特務。在這三十年裡,他由一個年輕力壯的特務變成了一個年老體衰的特務,可以說他差不多把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他的“特務事業”。雖然年過五旬,但他還是等待着有一天能去臺灣(雖然他是臺灣特務,但他卻從未去過臺灣),過他夢寐以求的酒醉情迷的生活。對於他曾經幻想的“光復大陸”,連他自己都不抱有什麼希望了。
特務,若干年前,人們一聽到這個詞語時,都會充滿警覺,生怕有特務混入到我們人民中間來,生怕有特務去破壞我們人民的美好生活。事實上,真正遇到特務的人還是少數的。吳奶沒有意識到,一個真真正正的、多年前就與臺灣失去聯繫的特務早已把她盯上。
那次,面對李瘸子別有用心的問話,吳奶只是淡淡地說,一個老太太,能有什麼心事。
李瘸子試探地說,我聽人說您丈夫好像被打成了右派,到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也沒有被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