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雖然很絢麗,但卻十分短暫,常常會在秋葉還沒有落盡和秋雨還沒有下完的時候,便戛然而止。我對六歲那年的秋天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印象,只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之後,才意識到,秋天已經過去,冬天來了。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是從前一天的傍晚開始下的。很大。早晨,我趴到窗前,向窗外望去,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還在簌簌地落下,一夜之間,把落花街裝扮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告訴你們,柳芽就是在那天早晨,被一場奇異的車禍奪去的生命。我曾經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很久很久都不敢相信。
柳芽的死,讓我毫無選擇地記住了那一天。
那天的車禍到底是怎樣發生的,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準確地說清楚。我只是記得,那天早晨,當我剛剛走出院子的時候,就看到一輛挎鬥摩托車飛快地從我身邊駛過,但沒有駛出多遠,就嘎地一聲停住了。那個聲音很刺耳,讓我很自然地把頭扭了過去。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柳芽毫無準備地倒在了雪地上。隨之,我馬上跑了過去,又看到從柳芽的嘴角和身下,汩汩地流出鮮紅的血液,它們一下子染紅了一片白雪。
我在那一刻被嚇呆了。在柳芽倒地的一瞬間,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種痛苦。多年後,我猜想,除了痛苦之外,她當時一定還很絕望。她知道自己出了意外,也知道我無法去幫助她。我可以想像她當時的無助。我爲此感到難過。
挎鬥摩托車停下來後,從車上慌慌張張地跳下來一箇中年警察。我一看,見過,就是把柳芽的母親從醫院帶去派出所問話的那個警察。警察是威嚴的,我小時候就這樣認爲。但那一次,我沒有從那個中年警察的臉上看到絲毫的威嚴,取而代之的,是恐慌和不安。
那個中年警察在柳芽面前站了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其實很短。誰都知道,他是在做思想鬥爭。只是片刻之後,他就回到挎鬥摩托車上,然後將車迅速啓動。很快,中年警察開着他的挎鬥摩托車便消失在風雪裡。
這時,我似乎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慌忙蹲下身去呼叫柳芽。風雪中,她已經閉上了雙眼。
柳芽死了?她怎麼會死呢?她不應該死啊!她還只是一個少年兒童,死應該離她還有很遙遠很遙遠的距離!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滿的疑惑。我甚至還以爲自己看錯了。柳芽!柳芽!柳芽!我連喊幾聲,但結果都沒有得到她的迴應。
雪還在下。下得更大。似乎是要把柳芽埋葬。但我不願意,不願意。我站在那裡,一直等待她的醒來。
我沒有等到柳芽的甦醒。等來的是警察。先後來了很多警察。還包括那個開挎鬥摩托車把柳芽撞倒的中年警察。他就是開着那輛撞了人的三輪摩托車來的。一陣勘察過後,柳芽的屍體被擡進一輛車裡,然後拉走。
有一個戴眼鏡的警察注意到我,他問,小朋友,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我……我無法回答,只是不斷地把目光瞥向那個撞死柳芽的中年警察。
戴眼鏡的警察意識到,我一定是看到了什麼,他決定從我這裡找到一些破案的線索。中年警察撞死人後自然心虛,見有人注意到他,神情愈發的緊張,他不明白,我一個小孩兒,爲什麼總是看他。或許車禍發生時他太過慌亂,沒有注意到我就在不遠處。但隨後,他就意識到了些什麼。隨之,匆匆離去。
當柳芽的母親得到女兒遭遇車禍不幸身亡的噩耗時,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甚至還跟來告之她的那個戴眼鏡的警察發生衝突。戴眼鏡的警察理解柳芽母親的心情,所以,並沒有與之爭執。
柳芽的死,讓她的母親傷心欲絕。在太平間裡,她見到了女兒的屍體。她喊着女兒的名字,哭得死去活來。好心的鄰居大媽在一旁不住地勸慰,但柳芽的母親還是痛哭不已。她不相信自己最心愛的也是惟一的女兒會死,無論別人怎麼勸慰,她都像瘋了一樣,不停地呼喚着女兒的名字。
其實,不相信柳芽死的人不光是她母親,還有我。儘管我曾親眼目睹那場車禍的發生,但我還是對它的真實性充滿懷疑。我不明白,那輛挎鬥摩托車怎麼就會撞到柳芽?越想,我越不明白。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找到我,他就是那個戴眼鏡的警察。他怎麼會找到我家來呢?疑惑之時,我看到了他身後站着的憨胖子,心裡馬上明白了一切。
小朋友,你好啊!戴眼鏡的警察蹲下身問我,你叫柯悒吧?
我點點頭。我明白,這一定都是憨胖子告訴他的。
戴眼鏡的警察又說,柯悒小朋友,能請叔叔進去坐坐嗎?
自從柳芽被那個中年警察撞死後,我對警察便沒那麼喜歡了,或者說根本就不喜歡了。戴眼鏡的警察的到來,讓我從心底裡有一種排斥的想法。我說,我媽媽不讓我領陌生人到家裡來。
我的話剛一出口,站在後面的憨胖子就接話說,他……他可是……警察叔叔!
我馬上反駁他說,我只聽我媽媽的話。
那好吧,我們就不進去了。戴眼鏡的警察說,叔叔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看可以嗎?
什麼問題啊?我說。
告訴叔叔,你是不是看到了車禍發生時的情景?戴眼鏡的警察問。
我不願提及車禍的事情。很不願意。所以,我說,沒有。
你真的沒有看到嗎?
沒有!就是沒有!
說完,我就跑回屋裡,不管他們。戴眼鏡的警察站在那裡推了下眼鏡,想了想什麼。其實這個情景我並沒有看到,是後來憨胖子學給我的。從憨胖子當時說話的口氣中,我猜出他一定很羨慕那個戴眼鏡的警察。對於他來說,那就是一個“經典的動作”。而憨胖子的羨慕對於我來說,一定是不以爲然。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思維。若干年以後,也就是當我們長大成人、並且拖家帶口的時候,我才從憨胖子的口中弄明白那個“經典的動作”的具體含義。警察代表的是威武,眼鏡代表的是文化。在少年時期的憨胖子心中,戴着眼鏡的警察自然就是完美的。
這時,憨胖子說,警……警察……叔叔,柯悒……他……他進屋了。
戴眼鏡的警察說,劉大軍,謝謝你帶我過來。
憨胖子摸着腦袋嘿嘿地傻笑着說,警……警察叔叔,你……你就叫我……憨胖子吧,他……他們都……都這麼叫我。
好,那我就叫你憨胖子。戴眼鏡的警察摸摸憨胖子的腦袋說,這樣,憨胖子,你先回去吧,等我有事兒會再去找你的。
我……憨胖子還想說什麼。
戴眼鏡的警察問,你想說什麼?說吧。
憨胖子猶豫了半天,才說,我……我想問……問你一個問題……
戴眼鏡的警察說,什麼問題?你說。
憨胖子說,你……你有槍嗎?
警察當然有槍。答案顯而易見。但憨胖子並沒有從戴眼鏡的警察那裡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槍。這樣的結果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正是這樣一個令憨胖子不滿意的結果,才使得後面的事情發生了難以想像的變化,以至於很快把我也捲入到這場車禍事件中,以至於我差一點成爲另一個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