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過後,落花街上的行人更加稀少,只有光禿禿的梧桐樹上落着的幾隻麻雀,還在不知疲倦地蹦來跳去。我站在梧桐樹下,聚精會神地望着那幾只麻雀在枝頭嘻戲玩耍。我知道,那會兒在我心中,不僅僅有孤獨,一定還有羨慕。
一陣冷風吹過,一股寒氣和一把雪沫猛地灌入到我的脖子裡,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擡頭再看那幾只麻雀,發現它們已經蹤影全無。於是,我有些失落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後,我就盼着母親和哥哥姐姐他們能早一些回來,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回來。後來我等不及了,就又跑到外面。站在街上等了沒一會兒,我的身上就感到冷冷的。天很快就黑了,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正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瘦瘦的、帶着眼鏡的老太太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了過來。我認出,她就是那個讓鄰居們不喜歡,感到有些神秘和怪異的吳奶。鄰居們之所以這樣認爲,主要是因爲吳奶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跟人勾通和接觸,她通常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好像在落花街上只有她一個人居住。所以,沒有誰真正瞭解她,包括以前和現在。
那天,吳奶把我領到她家——那間普通的從來就沒有外人進去過的屋子。在吳奶家,我吃到了一碗熱騰騰的麪條,還有兩個荷包蛋。正是從那天起,我對吳奶開始有了一種新的認識,我覺得她並不像鄰居們說的那樣可怕。
其實,在沒有認識吳奶之前,我確實有些怕她。可能是因爲她長得不算慈眉善目,甚至還給人以冷冰冰的感覺。然而事實上,那些只不過是表面的東西,真正的她是一位善良又熱心的老人。這是我的發現。
吳奶差不多是在兩年前搬到落花街上來住的。吳奶剛搬來那會兒,鄰居們就猜測說,這老太太就一個人住嗎?她是從哪兒搬來的?最初的傳言,是從落花街上住着的一個瘸子的口中傳出來的。說是瘸子,倒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實際上這個人就是一個腿長一個腿短。這個人姓李,所以人們都叫他李瘸子。李瘸子曾說,他有一個遠房親戚,以前就和這老太太是鄰居,所以他知道老太太的很多事情。有人好奇,問李瘸子說,那你說說你都知道這老太太的什麼事情?李瘸子沒有工作,但有一門修自行車的手藝,於是在街口擺了個攤子,專門爲人修自行車,閒來無事兒,就眉飛色舞地講了起來。
李瘸子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們,這老太太可有來頭兒!你們要想知道她到底有啥來頭兒啊,那就聽我慢慢給你們講。首先,我要告訴你們,這老太太不是北方人
那她是哪兒的人?有人插話說。
她啊,是上海人。李瘸子說,不光她是上海人,她丈夫也是上海人。
她丈夫?我們沒見着過啊。有人說。
你們沒見過就對了。告訴你們,我也沒見過。你們知道這老太太的丈夫現在在哪兒呢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們,她丈夫啊,現在在監獄裡頭呢!李瘸子的語調有些誇張,他把監獄兩個字咬得重重的。
是嗎?
我說的呢!
這人要是幹了壞事兒啊,就得蹲笆籬子!哎,這老太太的丈夫都幹了啥壞事兒啊?
衆人驚訝、嘆息和疑惑。
李瘸子繼續說道,這話說起來長了。據說解放前,這老太太的丈夫是上海灘上一個很有名兒的裁縫,人家這裁縫可不是做像咱穿的這樣的衣服,人家做的那是高級西服,專門給上海灘上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做的!聽說日本小鬼子侵略咱中國那會兒,他還給那些小鬼子做過呢!後來小鬼子被打跑後,很多當年的漢奸都被抓了起來,而這老太太的丈夫卻沒有被抓住……
爲什麼?有人忙問。
跑了唄。夫妻倆一起跑的。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有在上海灘上見過他們夫妻,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徹底消失了。李瘸子說得有模有樣。
那……那他們……跑……跑到……哪兒去了呢?憨胖子那會兒也在場,他聽得出奇,禁不住伸長了脖子問。
你說你這孩子,腦袋真是有點兒木,我講了半天你這兒還糊塗着呢。告訴你,跑到咱這兒來了唄。李瘸子責備中帶有得意。
哦,可……可不是……咋的。憨胖子似乎恍然大悟。
聽……聽懂了嗎?李瘸子學着憨胖子故作結巴地說。
聽……聽懂了。憨胖子點頭說。
聽……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你這小子,智商也不低啊。李瘸子笑說。
衆人皆笑。憨胖子也隨着他們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其實李瘸子說的話也不是一點影兒都沒有,起碼有一些他說的還是事實。比如說,吳奶和她的丈夫的確都是上海人,而且吳奶的丈夫的確是一個手藝精湛的裁縫,並且也的確被抓進了監獄。至於說吳奶的丈夫是不是漢奸,以及吳奶和她的丈夫是不是真就因此逃離的上海,則是一個未知。
那次去了吳奶家之後,我便想着常去她家玩兒了。因爲我發現一個秘密,就是吳奶特別會講故事。吳奶講的故事大多都是童話,如《尼爾斯騎鵝旅行記》、《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和《魯賓遜漂流記》,等等,一些我並不熟悉的外國童話;同時,吳奶也給我講了一些有趣的中國童話。之後我從母親那裡得知,原來吳奶是一個童話作家,那些有趣的中國童話都是她自己寫出來的。瞭解到這些後,我更願意往吳奶家跑了。
我那時候認爲,吳奶肯定是喜歡我這個不知深淺的小男孩兒的。這是事實。但我的這個盲目的自信帶給吳奶的卻還有一種擔心,她擔心因爲她而使我受到傷害。這聽起來有些慌謬。但也是事實。而我那時候當然不會意識到這些。我所想的只是,明天吳奶還會給我講什麼樣的故事呢?
在吳奶給我講述很多故事的同時,也讓我意識到在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存在。那些故事同樣讓我充滿好奇,充滿想像,甚至直到今天,它們都牢牢地把我吸引。
我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雖然風住了,但雪還在下,因爲在家裡待得發悶,我就又跑到吳奶家去玩兒了。先前母親知道我常去吳奶家玩兒後,曾叮囑我說,不要總去打擾人家,我聽後只當是母親不想讓我亂跑,所以並沒有在意。吳奶那會兒正在桌前埋頭寫着什麼,我進去後她竟然全然不知。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寫一個新的童話。於是,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後。
吳——奶!我突然捉迷藏一樣地大叫一聲,然後從吳奶的背後猛地跳了出來。
吳奶的肩膀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顯然她是被我嚇了一跳。當吳奶回過頭,看到是我時,臉上的表情又恢復平靜。吳奶問,柯悒,你畫完畫兒了?
畫完了。我問,吳奶,你是在寫一個新的童話嗎?
吳奶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
我又問,那你是在寫什麼?
吳奶想了想,說,是在寫一封信。
寫給誰的呢?我很好奇。
一個親人的啊。吳奶回答。
那,那個人住在哪兒呢?
他住在……一個不遠的地方。
不遠有多遠?
……心裡。
你的心裡嗎?
嗯。吳奶點點頭。
噢,我明白了。我眨眨眼睛說。
你都明白了什麼?吳奶饒有興趣地問。
那個人不會真的住在你的心裡。你一定是想那個人了。我肯定地說。
就你聰明。吳奶不置可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