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柳芽的母親那次生病住院後,柳芽就沒有再去過幼兒園,而是留在家裡陪她母親。這樣一來,我就常去她家玩兒了。雖然柳芽很願意跟我在一起玩兒,偶爾也會向我微笑,但我還是看到,原本性格挺開朗的她更多時候都是鬱鬱寡歡,心裡還是有些不太快樂。其實,現在看來,這事兒還是挺簡單的,柳芽之所以那樣,就是因爲她失去了那個讓她自豪不已的作爲飛行員的父親。
我很喜歡去柳芽家,這不僅僅是因爲我願意和柳芽玩兒,還因爲她家有很多的飛機模型。像很多其他男孩兒(應該也包括一些女孩兒)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幻想着有一天能飛上藍天,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當然,我知道我可能永遠也不會變成小鳥。所以,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某一天,坐上偶爾從我頭頂上嗡嗡飛過的一架大飛機。但這似乎也很遙遠。
柳芽的那些飛機模型很好地滿足了我這個既遙遠又美好的夢想,使我近距離地接觸到“飛機”。關於飛機的事情,柳芽懂得的明顯要比我多得多,這多少也證明了她是飛行員的女兒。每當她對我講起飛機的事情時,她總會自然而然地提到她的父親,好像她的父親就等同於飛機。但往往這個時候,她很快又沉默下來。其實我清楚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的父親已經死了,而飛機卻還會時不常地會從我們的頭頂上嗡嗡地飛過。
柳芽的母親對我很好。我覺得她完全不像有人議論的那樣,說得了什麼精神病。精神病到底是一種什麼病?當時我並不是很清楚,心中總是有些疑問。從一些人談及此病的口氣中,我猜到那應該是一種讓很多人都蔑視和恐懼的什麼疾病,它絕不同於感冒發燒。爲此,我曾爲自己有一些擔心,我害怕自己也會像柳芽的母親那樣,有一天得了他們所說的精神病。
我和柳芽的友誼是勿庸置疑的。儘管很短暫。但是我和她的友誼似乎又註定了要和一些波瀾相伴。而我和她的波瀾又是源自那個在我當年看來,是煩得不能再煩的憨胖子。
那天,我照常去柳芽家玩兒。沒想到一出門,就遇到了憨胖子。憨胖子見到我後很高興。但是我卻不高興。之後,我在他前面走,他就在我後面跟着,一直跟到柳芽家門口兒。
到了柳芽家門口兒,我可有些急了,轉身問憨胖子說,憨胖子,你想幹什麼?
憨胖子還是像以往那樣,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敵意,他一邊嘿嘿嘿地傻笑着,一邊吭哧着說,我……我不想……幹什麼。我……我……
我說,那,你總跟着我幹什麼?
憨胖子搖頭說,我……我沒總……總跟着你呀。
一聽憨胖子這麼說,我的氣不打一處來,說,你還說沒跟着我,那你現在這是幹什麼呢?
憨胖子不緊不慢地說,我……我這是去……去柳芽家……玩兒呀。
我一聽,更加生氣,說,你說什麼,你去柳芽家玩兒?柳芽認識你嗎?
認……認識啊,憨胖子很認真地說,當然……認識了!
哼,我纔不信呢。我不以爲然地說。
不信,我……我們去問……問柳芽。憨胖子說。
問就問!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敲柳芽家的門,並且都大聲地喊着柳芽的名字。很快,屋裡就傳出她的聲音。隨着她的聲音越來越近,門開了。
我指着憨胖子搶先一步問柳芽說,柳芽,你認識他嗎?
柳芽看了一眼憨胖子,幾乎想都沒想地就說,他叫劉大軍,我認識他啊。
我聽後很驚訝,不相信地又問柳芽說,你真的認識他嗎?
對啊,我是認識他啊。柳芽很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又不合適宜地補充了一句說,我認識他時還不認識你呢。
柳芽的這句話讓我很意外也很沒面子(面子不光大人要,小孩兒也願意要),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在得到了柳芽的承認後,我發現,憨胖子的傻笑更加肆無忌憚,我猜不出他是怎麼想的,只是那會兒覺得,他更是讓人煩了。與此同時,我對柳芽也有了意見。
這時的柳芽顯然沒有注意到我心裡的變化,她一邊招呼着我進屋,一邊又招呼着憨胖子也進屋,憨胖子那滿臉的興高采烈着實地讓我有些怏怏不快。我跟在他們倆的身後,穿過了柳芽家的院子,進了屋裡。
看得出,這是憨胖子第一次來柳芽家。一進屋,憨胖子就又興高采烈地跑到擺在櫃子上的那幾架飛機模型前,充滿了好奇和喜悅地望着它們,不時地還想伸手去摸一下。
我一看到憨胖子的這個苗頭,馬上就制止他說,你別碰它們!你會碰壞的!
憨胖子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馬上又縮了回來。
令我沒想到的是,柳芽這次又跟我唱起了反調,她說,沒事兒,我爸說,只要輕拿輕放,它們就不會壞的。
可是……我還想說什麼,但卻無言可說。
憨胖子的表情又恢復如初,他伸出那雙髒兮兮的黑手,輕輕地碰了碰其中的一架飛機模型,隨後,臉上的笑容便開了花。
我看了看憨胖子那令我不喜歡的笑容,不由得又想起了高主任那同樣令人難以接受的笑容。越想他們,我就越生氣,不光是生他們的氣,而且這次也是真真正正地生了柳芽的氣。
我沒有想到,當別人得罪我時,我會那麼不肯罷休。比如那天柳芽得罪了我。隨後,我幾乎是處處在跟她作對。她說東時,我偏說西;她說好時,我就說壞。反正後來我們玩兒得並不開心,簡直就是不歡而散。
從柳芽家出來後,我就把氣都撒向憨胖子了。
我對憨胖子大喊,以後,再不許你上柳芽家玩兒了!
憨胖子摸着腦袋,一副不解地問,爲……爲什麼呢?
我幾乎是惱怒地說,柳芽和我是好朋友,她和你不是好朋友!
憨胖子這次很意外地反駁我說,誰……誰說她……她不是我的……好朋友?我……我就是……是她的……好朋友!
我的聲音更大,重複地喊着,她就不是你的好朋友!她就不是你的好朋友!她就不是你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那天我對憨胖子喊了多少遍這句話,我只知道他的聲音在我大喊的那一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看到他幹張着嘴巴,越是着急,就越是說不出話,直到我跑遠了,從他的嘴裡也沒有再蹦出一個讓我聽得清楚的字。
我決定不再去柳芽家玩兒了,誰讓她和憨胖子那麼好呢。讓他們兩個在一起玩兒吧,看他們能高興到哪兒去!我當時對自己說。可誰知道,這個想法在我心裡還沒有紮下根兒時,柳芽的到來便讓我對自己先前的誓言產生了動搖。
柳芽很高興地對我說,柯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有新飛機模型啦!
我感到奇怪,問,你有新飛機模型啦?你怎麼會有新飛機模型呢?
柳芽沒說,而是拉着我就往她家跑。可是一進屋,她臉上的表情馬上由興奮轉爲驚訝。
我問,新飛機模型呢?
柳芽楞了半天,才說,哪兒去了呢?剛纔還在呢!
你真的有嗎?我將信將疑。
真的有啊!柳芽很肯定地說。
那,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放哪兒了。我說。
我就放在這上面來着。柳芽指着她家那個專門放飛機模型的紅櫃子說。這架新飛機模型是我爸爸他們單位的人昨天剛剛送來的,他們說,這個飛機模型跟我爸爸開的那架飛機一模一樣。
我去柳芽家那天,其實她母親是在家的,但我當時有些弄不明白,既然家裡有人,而且還是個大人,怎麼會把新飛機模型弄丟了呢?但隨後事實證明,這樣的事情的確發生了。
當時,柳芽問她母親說,媽,我那架新飛機模型呢?
柳芽的母親搖頭說,我沒看到啊。
柳芽不解地望着紅櫃子,好半天沒說話。
接下來,我和柳芽就在她家翻騰開了。我們認爲,那個長了腿的新飛機模型一定跑不出這個屋子。可是,直到我們把她家翻了個遍後,也還是沒有找到。
最後,我說,難道它真的飛了嗎?
柳芽很失落地坐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起身跑向廚房,對正在廚房裡叮叮噹噹地忙着什麼的她的母親說,媽,今天誰來過咱們家?
叮叮噹噹的響聲停了下來,我聽到柳芽的母親說,我想想……噢,對了,媽媽想起來了,你出去後,那個小胖子來咱們家找過你,見你沒在,他就走了。
柳芽的母親所說的小胖子其實就是憨胖子。她這樣一說,事情好像就清楚了。
我很肯定地對柳芽說,我知道那個新飛機模型哪去了,一定是讓憨胖子給偷走了!
柳芽有些不太相信地說,不會吧?
我肯定地說,一定是他偷的!走,我們找他去。
當我和柳芽風風火火地趕到憨胖子家時,看到憨胖子果然正在擺弄一架嶄新的飛機模型。我和柳芽的突然到來,讓憨胖子嚇了一跳,他急忙將手背了過去。但這顯然已經晚了,柳芽已經認出,憨胖子手裡拿的,正是她丟失的那個新的飛機模型。
柳芽說,那是我的飛機模型!
我說,憨胖子,快把飛機模型還給我們!
嗯……我……那個……憨胖子支吾了半天,手一直背在後面。
我看出憨胖子是不想還,於是就跑過去,試圖從他手裡奪回柳芽的飛機模型。但我沒有成功。想想看,我怎麼會從比我大好幾歲,且長得又高又壯的憨胖子手裡奪下東西來呢?我越使勁兒奪,他把得就越緊。就這樣,我們僵持了好一會兒,突然,就聽啪的一聲響,那架飛機模型因爲我們的用力拉拽,一隻翅膀意外被折斷。
看到飛機模型的一隻翅膀被折斷,柳芽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柳芽這一哭,讓我和憨胖子都不知所措。特別是憨胖子,他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發了半天愣。
最後,我拿着那段被折斷的飛機模型的翅膀對憨胖子說,你賠柳芽吧!
憨胖子看來是真的傻了,他這回連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我擔心憨胖子不賠,就又重複了一遍。過了好半天,他才從嘴裡吐出兩個字,我賠。可是,他拿什麼賠呢?這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之後的事情大家可想而知,憨胖子並沒有賠上柳芽的飛機模型。憨胖子他爸也不怎麼知道了兒子把柳芽的飛機模型弄壞的事兒,他差點沒氣瘋了,對兒子一頓皮鞭子沾涼水,打得兒子嗷嗷直叫。最後,憨胖子從屋裡拼了命地逃了出來。就是這樣,憨胖子他爸還不依不饒地在後面追着兒子。我那時候弄不明白,憨胖子他爸爲什麼總會那麼狠地打他自己的兒子?我猜想,也許是因爲他的脾氣不好,也許是因爲他那陣子正爲離婚的事兒鬧着心呢。總之,我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嚴重。
柳芽知道憨胖子被他爸打後,拉着我去向他爸求情說,叔叔,飛機模型我不要了,你別再打劉大軍了!
不知爲什麼,一聞到憨胖子他爸的身上散發着的那股濃烈的刺鼻的、似乎永遠也揮不去的酒氣,我心裡就覺得有些慌。我這時候的心裡就是這樣。但爲了不讓柳芽看到我心裡的變化,也爲了憨胖子不受他爸那樣狠地打,這一次,我也向他爸求情了。
出乎我的意料,憨胖子他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柳芽,臉上緊繃的肌肉像剛剛煮熟的麪條一樣鬆軟下來。憨胖子看到他爸不再打他,臉上很快又恢復了他招牌式的傻笑。
儘管柳芽不讓憨胖子賠飛機模型了,但憨胖子還是在我和柳芽面前表示說,他一定會賠給柳芽的。
我當時問憨胖子,你咋賠呢?
憨胖子想了想,說,等……等我長大了,我……我想當兵,也……也當空降兵,那樣,我……我就能賠上了。
憨胖子這話我纔不信呢。因爲我認爲,憨胖子這一輩子也當不了兵,就像我這一輩子也不會成爲一隻翱翔於藍天的小鳥一樣。
煞白的太陽毫不吝惜地散發着它熾熱的光芒,使我困頓地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那年夏天裡的一個平常得幾乎不能再平常的日子。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朦朧中,我聽到了柳芽的聲音。
打開門後,柳芽喘着粗氣對我說,柯悒,不好啦,出事兒了……
我問,出了什麼事兒啊?
柳芽拉着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快去看看吧,劉大軍他媽和他爸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