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夫人冷靜的話語裡,透着令人心寒的絕情。納蘭明珠猛的退一步,蒼老的臉色越發顯得寒白。
慢慢的,房門關上,重又隔絕了這一方天地。
“走吧!”
片刻之後,門外的聲音淡淡說着,接着,咯吱咯吱的踏雪聲,又跟着慢慢遠去。
納蘭明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難道他當初一時之錯,終要毀了他這一輩子的人生麼?
只是初時那名女人,她配不上城兒。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幕色籠罩,大地一片蕭寒之際。
景元帝從宸宮出來,樑總管緊隨其後,剛要向寧安宮行去,年輕的皇帝忽又頓住腳步,皺了眉問道,“那個宸宮的小姑姑,如今傷勢如何?”
白日去興師問罪時,她傷得那般重,也不知道現在醒了沒有。
“皇上,要不要奴才過去看看?”
做爲太監大總管,樑總管無疑是這整個宮裡,最會揣摩皇帝心思的人,連續一天之內,皇上數次問起了這個錦言姑姑,樑總管也便對這個宸宮的宮女姑姑,存了一份心。
“唔,也不必了。等有了消息,納蘭也自會稟告朕的。眼下天色已晚,還是先回乾元宮吧。”
說實在的,這整整兩日夜裡,寧安宮,宸宮,雙雙出事,皇帝也着實有些疲憊。至於那個小宮女,看不看倒不在要緊的。
樑總管立時唱了聲諾,擡手扶着皇帝,一步一滑的慢慢回了乾元殿。
身後,一路的積雪,印着皇帝的腳印,像極了一朵朵開在暗夜中的孤寂之花,那樣的晶美,又那樣的孤寡。
後半夜,宸宮內殿的耳房中,錦言終於慢慢睜開了眼,守在牀邊正打盹的青枝一見,輕輕便起了身,過去問道,“言姑姑可還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再請太醫?”
探手在她額上試着溫度,只覺得這高熱是燒下去了,但額頭汗浸浸的,溼得不輕。
轉身從桌邊拿了塊熱毛巾過來,幫着她擦着臉上的汗,錦言虛弱的道,“青枝姐姐,我是死了嗎?”
明明記得是在那個寒光蕭瑟的廢棄宮殿中,她已經是被疼死,又凍死了,怎麼如今還能見到這裡的青枝姐姐?
“言姑姑福大命大,還活着,這會兒是在嬤嬤的耳房中,嬤嬤進內殿去照顧宸妃娘娘了,言姑姑就安心歇着吧。”
看她傷得這麼重,到底是怎麼又挺着活過來的?
額上有砸傷,臉上有掌傷,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奇奇怪怪的傷勢,像是手指撓的,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咬的,總之看起來,都不太好。
“宸妃娘娘?娘娘她是冤枉的,是不是?”
眸光忽的閃現,錦言吃力的從牀榻上起身,手抓着青枝急問,眼裡的期盼之色,令得青枝不由得動容。
終是嘆一聲氣,面對着這個昔日灑掃的小宮女,青枝無法再視而不見,低低的告訴她,“言姑姑,以後這種事,你還是能避則避吧。”
後宮主子們的手段,又豈是她們這些小小宮女,去可以
插手的?
“可是,可是娘娘她……”
錦言猶豫着,她想說,娘娘也不是壞人,但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青枝搖了搖頭,她難得第一次想要發善心,可錦言就是個傻的。
“你好自爲之吧!”
最後所有話語,均都化成這幾個字,青枝轉身出去,先去稟了嬤嬤,後又稟了宸妃,最後,由宸宮中的小太監送話出去,連夜傳到乾元宮,而此時,天色已經悄然亮起。天邊晨曦隨之而來,看天象,明日應該是個不錯的天色。
而這個消息傳過去,一直等到景元帝上完早朝,又下了殿,這才抽了時間到了宸宮,宸妃受到驚嚇正在臥牀休息,此時已無大礙。景元帝略坐一坐之後,便着人擡了身體仍舊不好的錦言姑姑進了內殿,他與宸妃坐在高位,居高臨下的目光,威嚴的看着錦言。
“你當晚,如何會去寧安宮,又被侍衛當成刺客拿下的?”
景元帝出聲便直奔主題,目光如炬的問。錦言頓時顫一下身子,卻聽得頭上一聲厲喝,“擡起頭來,回答朕的問題!”
手掌放在牀邊重重一按,宸妃不由得輕皺了眉頭,軟語道,“皇上且勿動怒。不過一個宮女,不值得皇上如此雷霆。”
纖纖素手擡起,輕輕在皇帝胸前撫着,景元帝一手抓住她,眉色軟了幾分,“宸兒,別鬧。”
頓了頓又道,“這宮女當時鬼鬼祟祟入寧安宮,是被侍衛當場拿下的,難道宸兒就不懷疑,這個宮女身上,有諸多的疑點嗎?”
小小一個灑掃的宮女,卻是一息之間便麻雀變鳳凰,還剛巧,宸妃纔出事,她就偷去了寧安宮,又恰巧被納蘭城帶人當場拿下……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的都太過巧合。
“可是,錦言是宸兒親自提拔起來的宸宮姑姑,她怎麼會對宸兒不敬?”
宸妃驚訝,又一臉哀傷的說,“如果宸兒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清,那宸兒以後,以後……”
話說着,忽然又淚流滿面,無聲的哭泣了起來。
景元帝心疼,馬上又去哄着,一時間,偌大的內殿中,就只有女子的低泣聲,與男人軟軟的安慰聲。
錦言跪坐在地上,身上被冷汗溼透,她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娘娘也沒有給過她機會。
而直到現在爲止,她終於想起來青枝姐姐給她說過的那一句話,“你好自爲之吧”!
好自爲之,她現在還能好自爲之嗎?
脣角一聲苦澀溢出喉嚨,就像是靜止的大海,倏然被投進了一塊石子般,瞬間起了無數漣漪。
上頭的兩人瞬間被驚動,景元帝扶着宸妃看過來,淡淡喝道,“你笑什麼?”
不過區區一個宮女,也敢對着大曆天子嗤笑?
瞬間眉色皺起,景元帝起身踢着衣袍下來,“你叫錦言是不是?朕剛剛問你的話,你還沒有答。你今日若不能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覆,朕會立時命人將你拖出去砍了。所以,你的機會也只有這一次,明白了嗎?”
冷毅的下巴揚起,樑
總管即時送了張椅子過來,景元帝落座,紫色龍袍下的鹿皮靴子,鑲着金色絲線的華麗紋飾,便露在了她的眼前。
以她這個角度看過去,也就只能看到皇上的腳了。
而也正如皇帝所說,眼下她的機會,也僅僅只有這一次了。
深深吸一口氣,所有的話語在心頭過一下,她慢慢的俯身叩首,又隨之直起腰身,雙目毫不避諱,直視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皇上,奴婢冤枉。奴婢只說一句,皇上是君,奴婢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話落,她再次重重叩首,不再言語。上首側身而臥的宸妃娘娘卻緩然起身,指着底下叩首的錦言嘆道:“你這丫頭,可真是大膽,皇上面前,你敢如此放肆,也能自稱是臣?這是本宮教你的規矩嗎?”
輕輕的喝斥完畢,她看一眼皇帝,便喊了聲“來人”,立時有兩名粗壯的婆子進來,宸妃擺手道,“帶她下去吧。念在她一身是傷,此次就不予追究。讓她下去好好休息,這以後,也就不用來本宮這裡當差了。”
捧一個人,她動動嘴皮的事,可要殺一個人,更是眨眨眼的事情。
左右婆子應了,又看一眼椅上端坐的皇帝,便拖着一身傷病的錦言退了下去。
而直到被人拖着離開,錦言似乎真就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一雙亮亮的眼睛,清澈的看向皇帝,看着他眼中不明的情緒,看着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她倏然,便軟軟的笑了。
身爲一國之君,也總有許多的不得已。
她,有些可憐他。
“皇上……”樑總管站在一旁,輕輕喊着,大氣不敢喘。
皇上坐在殿中椅上,眸光瞬時閃爍,無人看清他心中想法。
片刻之後,宸妃從上首下來,由身邊新調來的宮女扶着,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又掠起衣裙跪下,哀然欲絕的叩首道,“皇上恕罪,臣妾一時衝動,也只是爲了維護皇上的體面,還請皇上不要氣怒臣妾。”
剛剛的事,她做得有些過了,當着皇帝的面,哪有她發號施令的餘地?可她偏偏就這樣做了。
這,便是寵妃的特權吧?
樑總管嘆了口氣,想着這寵妃的特權,是皇上給的,可皇上……也同樣能夠收回。
“宸兒言重了。朕沒有怪罪宸兒的意思,只是這宮女倒是膽子很大,朕也覺得,是應該給她一個懲罰看看的。”
臉色軟和,景元帝親自起身,將身前的美人兒扶起,又彎腰一把將她抱起,重新走回牀榻,放她躺下道,“宸兒受驚過度,身子也不好,還是好好休息吧。”
話音落下,樑總管立時機靈的上前,請道,“皇上,東北之地風雪過大,受了雪災,戶部許大人,已在上書房等侯良久。”
“好!告訴他,朕這就去。”
皇帝應了聲,又再度低聲哄了宸妃幾句,便起身離開。
剛出宸宮大門,皇帝便停住腳步,招樑總管道,“去,想個辦法,將那個不怕死的小宮女,給朕接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