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中,聽得欽史輕聲道:“是老醫師。”
是老醫師,竟是那個要將希望留給年輕人的老醫師。
如此說來,從他說出這句話時,他對生死,便已經看透了吧?
老醫師年邁體虛,如此操勞,身體如何受得了?他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一直堅持到最後功成,功成之時,大喜之下,反而支撐不住,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
餘生夙願已了,這人世間,便也沒有可留戀的了。
田蜜捂住嘴巴,大而瑩亮的眸子緩緩眨着,長而捲翹的睫毛有些溼潤,使勁咬了下嘴脣,啞聲與衆人一起道:“老醫師,走好。”
願您無牽亦無掛,一路安好。
這一鞠,似乎很久、很長,待起身,心境已完全不一樣。
見他們緩過些神來,高頭大馬上的欽史方道:“本官既是代天子巡視,如今,便也代當今聖上,爲德莊做一件事。”
做件事情?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看向被壓制住的盧東陽。
若非他秘而不宣,或許,病情就不會擴散到如此地步,又或許,一切就會不一樣。
對老醫師的敬重,轉化爲對盧東陽的憎恨,衆人看着他的目光,真是恨不得死得是他。
盧東陽被捕後都沒露出丁點軟弱,但是此時此刻,被這麼多雙仇恨的目光看着,他卻覺得面上發麻,心頭髮怵。
但欽史,點的卻不是他的名。而是肅顏看向衆人,明明並不渾厚的聲音,卻如鐘鼓在耳邊敲響,但聽他道:“本官命人連夜打造了一尊銅像,就樹立在德莊城城樓之前,每一個出入德莊的人,都可以看到。”
“這尊銅像,是按老醫師的遺容打造,但祭奠的,卻並不僅僅是老醫師本人。”欽史看着認真望過來的衆人。鄭重地道:“它代表的。是德莊的精神,不斷開拓進取的精神。”
“本官相信,聖上若是看到德莊這奮發圖強的景象,定會無比欣慰。”欽史頓了頓。繼而道:“今日。本官立像於此。希望往後的每一日,德莊諸人,都能不忘前人辛勞。添磚加瓦,精益求精。”
在稅監阮天德的帶領下,德莊城門前,官民齊聲,整齊一致地應道:“我等定不負聖上所望,不斷進取,精益求精。”
擡起頭來,衆人落在靈柩上的目光,明亮而堅定。
欽史欣慰點頭,但轉而,他亮若星辰的眸子,又變得十分凌厲,凌厲的看向被遺落在一旁的盧東陽,沉聲道:“德莊精神雖讓本官歎服,但有些人,卻實在令人寒心。”
“本官雖離京日久,卻從未斷過與京都的聯繫,見到德莊情形後,曾去信求證,得知德莊發生如此重大的疫情,金鑾大殿中的君臣,竟然分毫不知情。”他凌然看着盧東陽,無形之中,竟然溢出幾分殺氣。
盧東陽只覺得脊尾一股寒氣爬上來,心頭一陣狂跳。他看着駿馬上的年輕官員,鷹眸中,神光有些散亂。
這種殺氣,只有真正殺過人的人身上纔會有,欽史是真對他動了殺心,若真如此,即便他頂頭上司是那人,遠水解不了近渴,怕是也性命難保。
一直鎮定無比的盧東陽,忽然間,亂了,慌亂中,聽得那冷漠無情的聲音,如殿中閻羅般宣判道:“盧東陽,你身爲德莊府尹,掌一府大權,握一方生死,且不說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你竟見死不救,面對如此重大的災情隱而不報,罪犯瀆職,絕難輕恕。”
“本官代天子巡查,見玉佩如聖上親臨,有權罷免地方官員職權!”欽史骨指分明的指間,不知何時已握有一枚晶瑩剔透的龍紋玉佩,他高舉着玉佩,冷聲宣佈道:“今查,德莊府尹盧東陽知情不報,玩忽職守,罪不可恕。今將其暫壓於獄中,擇日赴京,待陛下親自決斷。”
字字句句,冷硬如刀,殺伐果斷。
盧東陽額頭溢出了冷汗,他腳下一軟,強撐着站穩,往人羣中看去。
一打眼,便看到不知何時已擠到最前面的盧碧茜,他望着眼裡盛滿擔憂的女兒,眼神儘量鎮定平緩,嘴脣抖動了下,無聲兩字:安心。
丟了官職,對他打擊確實很大,但沒到最後,一切就不好說。
他既然說要押往京都,而不是就地判決,有緩衝,就有希望。
目光並沒過多停留,盧東陽環視了一圈,最終,將眸光定在茶樓二樓臨窗的一個位置上。
那裡,有人頭頂冪籬,神情莫測。
一眼過後,他安靜了,不再動作,默默承受着身旁軍士的力道,以及衆人叫好的歡呼聲。
歡呼聲中,欽史提了提繮繩,駿馬提步,悠悠行去。
身後,一直充當背景牆的德莊諸官員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一眼之後,均微垂着頭,老實往前走。
唯有阮天德看着駿馬上那挺拔的身姿,渾濁的眼眸中,思緒滾滾。
欽史這是,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啊。
盧東陽身爲一府令尹,大權在握,一個馬失前蹄,便被他當成了儆猴的那隻雞,當衆給辦了。
令尹被革職查辦,這府尹之位,必然是空着了,待京城的調遣令下來,還需一段時日,這段時日,府尹的事,恐怕就是他這天子代理人說了算了。
府尹的責權多大,他這是生生卸掉他們一隻胳膊,給自己添了籌碼。
這位欽史,倒是不簡單。
欽史團緩緩行過隔離出的大道,漸行漸遠,衆人恭送完後,並沒有四下散去,而是去到城外,看着城門前那尊高大的銅像。
如欽史所言,這確實是老醫師的遺像,遺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只見其下顎微微上揚,豁達而悠遠的目光望向遠處天際,如同在展望未來。
未來啊,要他們這些活着的人去實現。
幾人再次鞠了一躬,在銅像之前。起身後,慢慢往回走去。
林微雅明眸中有光點跳動,他頗有興味的笑道:“這個欽史,當真只來了幾日嗎?只來了幾日,便抓住了德莊百姓的心,那麼巧的,將他們痛恨的人繩之以法,又樹起有德莊特色的銅像,爲他們歌功頌德。此一舉,完全正中下懷,想不俘獲德莊衆人,都難啊。”
“怎麼,林當家寂寞太久,這次遇到對手,如枯木逢春了?”嚴明笑着打趣道。
“他是官,我是商,算哪門子的對手?”林微雅雖如此說,但脣邊笑意不減,曼曼嘆道:“人生本就寂寞如雪,能見到別人的精彩演繹,也是個好消遣啊。”
田蜜一笑,點點頭。
林微雅便問:“姑娘可是要去祥雲街?”
田蜜點頭。
嚴明手低着下顎,沉呤道:“姑娘若是要找原主買地皮的話,依在下看,恐怕不容易啊。姑娘名聲雖好,但落到具體的利益糾紛上,難免會乏力。那祥雲街是個好地方,說真的,原主未必都肯賣啊。”
拆遷還有釘子戶呢,她這自願的買賣,有人不買賬,也屬正常,田蜜倒是淡然,“盡力吧,能買下多少,就先買多少吧,剩下的,視情況而定,事在人爲,總有辦法可想嘛。”
“嚴兄嚴重了。”林微雅笑着拍拍嚴明的肩膀,越過他,對田蜜道:“祥雲街上林家的鋪子就有好幾個,剩下的,我便陪你去試試吧,看看我林家的名頭,還好不好使。”
“有林當家的出馬,自然事半功倍了。”嚴明也不輕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作別道:“那我就不耽擱你們的時間了,先走了。”
雲子桑是在茶樓時便獨自離去了,如今嚴明也走了,便只剩田蜜與林微雅兩人了。
田蜜與他行了一段路,到了稍微安靜點的地段,她擡起頭來,看着林微雅道:“林當家的是有話要說吧?”
“這麼容易被看穿嗎?”林微雅不禁一笑,笑看着她瑩亮的眸子。
田蜜微笑道:“不是容易被看穿,而是根本就沒有遮掩。”
笑聲低低淺淺,林微雅搖搖頭,無奈道:“好了。”
他正了正容,說道:“盧東陽這尊龐然大物倒下,這拔出泥巴帶出泥,德莊,怕是要不安生了。你我雖只是商人,但商政之間,關係難斷,行事,便需謹慎一些。”
田蜜聞言,卻是輕聲一嘆道:“這德莊,什麼時候又安生過呢?”
誠然,這德莊,一直以來就風波不斷,誰來也好,反正都不消停。
兩人沉默了,一直走到祥雲街上,也沒再開過口。
但沒想到的是,兩人找到房子的原主人,得到的答案,竟然都出奇的一致。
“一夜之間,竟然都已經賣出去了?”林微雅訝然。
田蜜如遭雷擊,已經傻了,她腦袋一點,巴掌大的臉木木的,呆呆張嘴道:“是啊,說是昨晚有人敲門,開出的條件實在誘人,他們忍不住,就賣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臉上還有幾分歉然。昨夜田蜜狀語豪言,他們可是都聽得真切,這連夜就把房子賣了,倒像是故意拆她的臺似得。但其實,他們真是看在那誘人的條件上,纔沒堅持住立場。
矜貴無比的林當家的,當場一巴掌拍在自個兒腦門上,懊惱道:“失策啊失策,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啊,這人究竟是誰啊?”
她也想知道,這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