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螓首微擡,眼裡有薄薄淚光,抿着嘴,艱難的道:“不是娘不想說,而是娘不敢說,許多事,難以啓齒。”
“娘……”田蜜糯糯叫了聲,伸手握住譚氏放在桌上不住微顫的手,雙目瑩瑩地看着她。
“沒事,娘挺得住,都挺了如此之久了。”在女兒面前,譚氏努力笑着,她拍拍田蜜肉乎的手,深吸一口氣,壓制住眼眸中的淚光與悲意,極力穩住聲音,以正常的語調問道:“球球瞭解昌史嗎?”
田蜜不知道譚氏爲何說起這個,她想了想,她所知道的,不過是昌國立國多少年曆經幾朝如今社會經濟狀況如何而已,再多的,卻是不清楚了。是以,她搖了搖腦袋。
譚氏看着不斷燃燒的燭火,彷彿從跳動的燈火中看到了憧憧人影,她失神的道:“一百六十年前,昌國開國大帝率兵攻陷前朝王都,推到了暴君統治,建立了如今的昌國。當時,追隨他的賢能智士不計其數,其中之最,一要數驍勇善戰的宣家,二要數富甲天下的田家,良將,錢財,民心,乃是歷代王朝建立的基礎。”
譚氏從不是無知婦人,她只是生的柔弱了些,性子也過於良善了點,其他的,卻是該會的都會,該懂的都懂,且明其意,但聽她道:“始皇建國後,例行封賞,有從龍之功的股肱之臣不少都封候拜相,那當時,昌國出現了許多異性王侯,只可惜好景不長。後來……”
歷史從來相似,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朝翻身的人待天下安穩後未必肯一直安穩,高位上的人也忌憚他們的權勢地位,一番明潮暗涌後,近乎誅伐殆盡。
譚氏並沒在女兒面前說那些陰謀陽謀勾心鬥角,只道:“本朝世襲爵位由來順級遞減,且只可繼承三代。是以。那些不爭氣的世家大族。至如今,也不比一般的富貴人家好多少,便是當初身爲聖上左膀右臂的田家,也是因祖上多次捐助國難。才得以保存。”
譚氏眨了下纖長的睫毛。眼珠動也不動。眼裡的燭光化成了火光,咬脣硬聲道:“就在一年前,田家老侯爺病故。恰逢江東發大水,淹沒良田縣鎮無數,田家娟了近乎半數家產,爲天下百姓祈福,今上感念,在其子繼承爵位之時加了一爵,維持住了六等郡候之位。”
說到這裡,她緊握的手又忍不住顫抖起來,向來柔和的脣邊忍不住流露出一絲諷刺笑容,秋水般的眸子裡,紅光一片。
爲了不讓女兒看見自己的失態,她垂下頭來,閉上眼睛,少頃方穩住聲音道:“倒是宣家,歷代子弟都十分出色,且因着領國東楚常年來犯,武將多爲歷代帝王重視,於是,即便是建國後,宣家也不乏建功立業之機,這爵位才一直保持下來,至今是昌國唯一的異性王。”
譚氏輕嘆一聲,說到這一段,個人的情緒少了許多,她眸光柔和的道:“說起來,唯有宣家這榮耀,世人雖欽羨,卻無一會嫉恨。昌國的安穩,哪一次不是用宣家人的血換來的?宣家男兒,百年以來,戰死沙場的不計其數,這累世功勳,便是如山的屍骨堆積而成的。”
“這整個昌國,沒有哪一戶人家,能與之比肩。”
“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皇家在昌國百姓中的地位,怕是都不及宣家。”譚氏略有些失神的說完,頓時驚覺逾越,她下意識地慌忙的看了眼四周,在見到自家女兒那雙鎮靜澄透的眸子後,又安下心來,只是不敢再在此事上多言。
田蜜其實也有些失神,宣家,原是如此嗎?那人一生武功深不可測,子尚且如此,其父必然更不差吧?而祖上,亦可想象了。一門英烈,且能傳承百年,其中艱難,便是外人亦能想象。
這些話,其實已經說遠了,不過是因爲涉及宣家,譚氏才說給女兒聽的,其實與自家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干係。
宣家門庭顯赫,在朝中本該地位超然,但如先前所言——宣氏一門聲望實在太高,且又手握重兵,如此,不得不爲當權者忌憚,所以,事實上,在朝堂之上,宣家一直處於一個十分敏感的地位,若不是因爲最大的敵人東楚在旁窺視,只怕……
即便如此,這天子的心,也最是似海深了。
譚氏看着自家失神的女兒,暗歎口氣。
經此一劫,她並不求自家女兒此生能有多富貴,所以,女兒與宣衡……宣衡乃是宣家長子,要承擔宣家所有重任,不說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單說今上野心勃勃,指不定什麼時候會對東楚動兵,戰事若起,宣家首當其衝,古來一將功成萬骨枯,她真擔心……
但自家女兒,偏生是個主意大的,如今這個家,都是女兒一人在撐着,她無力幫助便也罷了,若是再生生隔斷她感情,那她這個孃親……
她不能再失去任何東西了,即不願被女兒疏遠,也不願女兒遭遇不測,她沒有聰明絕頂,想不到別的辦法,能做的,不過是不插手罷了。
“宣家便是如此。而田家……”說起田家,譚氏脣邊溢出一絲比哭還苦的笑來,她眸光悠遠,聲音悠長悠長,“田家現任郡候田永,承襲豐平侯位,從三品品階,食邑千戶,又有田家從商百年積蓄,其家產不計其數……”
譚氏說着,眼裡笑出了淚花,目光卻是哀的,她近乎有些神經質的看着空蕩蕩黑漆漆的一處,喃喃道:“世人皆以爲如此。”
她搖搖頭,又悵然道:“可是啊可是,再多的家產,也經不住後人揮霍,從來財多禍也多。沒點真本事,要守住祖宗家產,也是不容易的。”
她道:“與從小就把子孫往校場上丟的宣家不同,田家家產豐碩,家教又並不嚴,長輩寵溺過度,就常出紈絝子弟,每每惹出事來,都是舍錢免災——倒是想仗勢欺人,被人暗地一算計。也就焉了。況且京都之地。是非最是多,像田家這種在朝中並無要職,只空有封號的人家,腰板並不那麼直。守着祖宗基業已是艱難。若是鬧大了事被御史參上一本……”
“田家子弟雖多有不濟。但能維持至今,每代也有那麼一兩個出挑的。”譚氏目光怔怔,緩緩道:“這一代。便有田易。”
“只是……”譚氏搖搖頭,且將要飄遠的思緒拴住,她脣邊帶笑,眸光卻有些悲涼,輕嘲道:“田家的爵位、品級、食邑,倒都是實打實的,唯獨那號稱可抵半壁江山的家產……呵,百年以來,宣家還是那個宣家,田家卻已不是那個田家了。錢帛招人眼,比鬼還會迷人心竅,田家分分合合無數次,哪一次不是爲了分家產?至如今,還在郡候手中的,十之有三?”
“或許吧。”她沒細數過,搖搖頭,又道:“便是這十之有三,也盡去大半——老侯爺逝世時,長子田易正好在江東之地視察產業,得知噩耗後,他連夜回趕,路途中,見受災百姓流離失所,實在可憐,又親眼見到千畝良田被淹沒,無數村莊被毀……”
明明說的是災情,譚氏眼裡卻盛滿了柔情,那柔情多到快化成淚水落下來。她抿了抿嘴,看着田蜜,帶着些許哭腔道:“老侯爺逝世,他心中本就悲痛,再看着如斯慘景,就更是感同身受,當即休書一封,決議娟出田家半數家產救治災民,今上得知後,大喜過望,當即下旨讓他承襲豐平候之爵位,並特賜不減爵承襲的殊榮。”
譚氏眼裡的光在最盛之時忽而落下,眼角有晶瑩淚水滑落,她突然嗚咽出聲,捂臉大哭道:“可惜他並沒有回來。”
“說好要爲父親守孝,說好不日便歸,說好帶了江東織繡給我,說好要好好教養兒女,說好了的……”譚氏泣不成聲,不住搖頭,哽咽道:“哪裡想到回來的,竟是一具棺木?白髮人剛走,黑髮人又去,徒留我們孤兒寡母。”
“娘……”田蜜啞聲喚道,她坐過身來,緊緊擁着譚氏,忍不住也溼了眼眶。
譚氏緊摟着田蜜,沒再痛哭了,只是睜着眼睛,惶惶然的道:“他們說,災禍年間,世道太亂,他又帶着家僕與錢財,難免引人起歹心,最終……”
“田家剛娟出半數家產賑災,這消息傳出,滿朝震驚,陛下當即派人嚴查,然而,查出的結果並無不同——”譚氏一頓,哀聲說道:“說是災民成了流︶氓,搶劫富商。”
田蜜不由一震,滿臉驚愕。
若真是如此,那未免太過悲哀了,災民流落成匪徒,救人者反倒被被救者傷,這消息一出,那豈不是……
“當時消息一出,滿朝皆驚,然後卻是緘默,聖上處死了流民,未免造成更壞影響,便就此爲止。”她苦笑一聲道:“而爲了補償田家,聖上又封次子田永爲豐平侯,不止許他爵位不減,還將田永之子田朔由一個倉平使提成了戶部待郎,並賜了良田,加了食邑。”
譚氏一笑,笑容悽苦,道:“長房也是有撫卹的,即便長子未能成功承爵,也特封他的夫人爲郡夫人,且由陛下做主,將田家七成家產歸於長房名下,只是因其公子尚且年幼,封賞才落到二房田朔身上。”
“郡夫人……”譚氏搖搖頭,盈盈目光,具是水光,她輕嘲道:“郡夫人與我而言,不過一紙空名罷了,而七成家產……一個孤寡?婦人,帶着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又怎能守住如此大的一筆家產?家產越多,反而越招人眼,陛下所說的安撫,不過是道催命符罷了。”
譚氏閉上雙眼,那日的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
譚氏閉着眼睛,將那段最深刻的記憶娓娓道出:“起先還好,夫君之事造成的影響未消,田永對我們母子也是關懷備至,然而隨着時光流逝,二房待我們的態度一日不如一日,人前還是和和氣氣尊敬有加,人後卻是愛理不理,甚至是冷眼暗刺,這些,娘能忍的,自然也都忍了,只那日,那日我哥哥來看我……”
譚氏眼裡,浮現出真真切切的恐懼與痛苦,她緊抓着田蜜手腕,咬脣道:“哥哥只是來看我而已,但是……”
難以啓齒,那件事情,真的難以啓齒,尤其是在自己女兒面前,那麼醜陋。
田蜜的脖頸裡涼涼的,那是譚氏的淚水,聽着譚氏如此絕望的話,田蜜已然猜到了什麼,她大睜着眼睛,不可置信的道:“難道?”
“球球,沒有,真的什麼都沒發生,房中雖有異香,但娘醒來的時候只是衣衫不整,身體並無不適,但就那麼巧被弟妹和府中丫鬟婆子撞見。”譚氏急切的解釋,殷殷的看着田蜜,生怕從她眼裡看出一絲厭惡。
田蜜眼裡確實有厭惡,對象卻不是譚氏,而是那對夫婦。
其中拙劣計量,一眼便可看出端倪,但不可否認的是,對最重名節的內宅婦人,卻最爲管用。
“她單污衊我,便也就……”罷了兩字,對對夫君珍而重之她來說,實在難以出口,譚氏忍住眼淚,哽咽道:“可他牽連誰不成,那是我哥啊!我哥啊!”
那所謂的嬸嬸,真是夠狠,她這是直接斷了孃的退路,斷的死死的。若是事情傳出去,娘要如何面對嫂子,如何面對孃家?這是連魚死網破的機會都不給她。
田蜜可以肯定,那所謂的嬸嬸根本就無意將此事喧鬧開來——世家大族最講顏面,除非她不想要自己那張臉,不想要田家的臉了,纔會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將事情鬧大,但她就是要鬧出這一件事情來,逼得母親退無可退,逼得母親只能按她所說的做。
因爲在這場拙劣的賭局裡,更輸不起的,是母親。
她就是吃定了母親!
“所以,您就帶着我們遠離那裡,一直走到了離京都最遠的青州。”田蜜輕撫着譚氏的背,忍住心疼,輕輕的說道。
譚氏閉上眼睛,纖長的睫毛上染着淚水,眼簾重重的,重到她睜不開,只能閉着眼睛點頭,“是,那個家,焉能稱之爲家?那些人,惟願此生再不相見。”
田蜜沒有說話,她只是輕拍着譚氏的背,任母親像小孩一般在她懷裡哭個痛快,而她將下顎搭在母親肩膀上,瑩亮的眸子裡,除了薄薄淚光,具是通透凌厲的光。
彼時,母親被人如此欺凌,是因爲她癡傻,田川又太小。
而此一時,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