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驚疑不定時,便見甬道外的官史一層一層地分作兩旁,露出一條兩丈寬的大道,慢慢的,有金玲聲傳來,那鈴聲十分清脆,在悲慼的樂曲中,如一枝獨秀,由遠及近,悠悠作響。
近了,越來越近了。
當衆人看到儀仗隊中,那一擡寬大的棺材時,不由瞪大了眼,驚詫不已。
紅綢紮成的花統統換做了白綾,白綾遍佈儀仗隊,又在極短的時間內,掛滿了城樓,頓時間,城內城外,一片縞素。
“不是迎接京城來的大官嗎?這陣仗,難道那位大人,不幸,身亡?”見得此情此景,圍觀者之一不由咋舌,低聲嘀咕道。
此言剛出,便被旁邊的人捂住了嘴,低聲警告道:“擔心禍從口出,要真是如此,你我都得自求多福。”
旁邊又有人掩嘴,低頭接到:“可不是嘛,皇帝親派的大臣尚未進城便命喪黃泉,龍顏大怒,動若雷霆,這深究下去,青州就別想有安寧之日了,到時候受苦受難的還不是我們這些老百姓。”
雖是輕聲低語,卻還是沒逃過街旁守衛的官兵耳目,只見官兵厲眼一瞪,也未出言警告,幾人如老鼠見了貓,慌忙閉了嘴,再次將目光放入場中。
而茶樓二樓上,臨窗的位置前,田蜜看着棺木,臉色一瞬間很灰敗,灰敗到在座幾人想視而不見都有些困難。
田蜜來得晚,此處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正一籌莫展之時,茶樓的小二將她帶到了這幾人面前。
都是些熟人,林微雅,雲子桑,嚴明,德莊若有什麼事,十有都跟這幾人關係緊密。這幾人,明明暗地裡未必親密,但卻時常都聚在一起。
隔着面紗,雲子桑卻把她臉上的神情看得真切。她靜坐不動。淡淡開口道:“田姑娘怎麼了?臉色似乎不太好。”
田蜜緩了緩神,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在這幾人面前,也不必辯解。大而瑩亮的眸子。無意味的看着幾人。慢慢地道:“這靈柩中,倘若真趟了天子的人,那可就麻煩了。天子的事。那便是天大的事。”
“別說天大的事了,便是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着。”雲子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田蜜一眼,儘管她其實只能看到露在桌上的上半身,也不妨礙她淡笑道:“姑娘應是最不需要煩憂之人。熱門小說”
這是在說她矮嗎?話說,身高可是她永遠的痛,當想到她前世好歹有168的時候。
不過,雲仙子今天的脾氣,格外地衝啊。
也難怪了,昨夜她心血盡毀,但今日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更有鬥志的一個人,沒有培訓班,卻合衆人之力,建起了學院,沒讓他們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他們自然不開心了。
“小女也如此認爲。”出乎雲子桑的意料,田蜜笑了,她慢慢吟道:“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扛着——不過,處多高的位置,就得擔多少的責任,抗多大的風險。”
見她話裡有話,幾人都靜待她說,豈料,她竟說道:“就拿這府尹大人來說吧,不久前的疫症,朝廷可未採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如今,可是有好幾千人在城外救治呢,也不曉得陛下知不知曉,若是不知……也不知欽使團見到後,又會作何反應。”
就此事,官府未發過朝廷的任何文書,盧東陽當初慟哭在府衙大堂,哭得悽悽慘慘的,那話裡話外的意思,琢磨一下,還真能品出幾分隱而不報的意味,再說,即便是報了,也肯定報遲了,一個辦事不力,是怎麼也跑不了的,這事捅到皇帝那裡,這府尹之位……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神情皆微妙了起來。
冪籬遮住了容顏,雲子桑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至此之後,她再未發過一言。
田蜜也沒想跟她較勁,她將目光掉向窗外,瑩亮的眼眸裡,有點點希翼。
昨晚她才見過那人,那人還說今日再見,他怎麼可能,會讓她見一方靈柩呢?不可能的啊。
林微雅見她神色不對,不由多關注了幾分,明眸一轉,目露思索。
靈柩走得很慢,但再慢,總是要走完的。
於是,當靈柩之後緊跟不是德莊各大官員,而是一陌生男子時,正自求多福的衆人,不由一愣。
兩旁是列隊整齊的官兵,官兵之內,有四馬四人成四角而立,他們個個身穿鎧甲,體型健碩,目光如炬,那手,穩穩搭在腰間長劍上,隨時準備拔劍出鞘。
而四人之間悠悠而行的,是一匹毫無雜色的棗紅駿馬,駿馬身姿矯健,線條流暢,足有一個成人高,那馬頭擡起來,完全是一副睥睨衆生的姿態。
便是如此一匹神駒,在那人身下,卻是十分溫順。
馬上的人,並未着戎裝,僅是一身騎裝,緊身衣,窄袖,雪白裡褲扎入長靴,衣襬隨意覆於其上,乾淨利落。只是那衣裳用料考究,做工精細,領口袖間刺繡精湛,於是更加卓爾不凡。
只見他一頭墨發盡數束在銀冠之中,銀色長簪簡潔流暢,如劍般穿梭而過,發下前額光潔朗闊,眉黑如墨,目若繁星,線條流暢的鼻樑下,是一張淡紅的脣,脣邊,笑意若隱若現。
英姿勃發,器宇軒昂。
在場之人,莫不目瞪口呆。
田蜜亦有些怔楞,明明是同一個人,卻爲何僅是換了個裝束,就如此不同?不,或許不僅是個裝束,那人本身,便是如此的吧?她還記得他曾說過,覺得不同,是因爲認識不夠。
誠然,她還不夠了解他。
林微雅輕挑了挑眉,脣角一勾,曼聲笑道:“雖不如潛大人俊美,卻比他更有男兒氣概。”
也是潛大人不在,他纔敢調侃他吧?嚴明搖搖頭,正想打趣,卻忽覺放在桌上的手指溼了一下,他一看,卻是雲子桑的茶杯翻倒在桌上,茶水溢出,溼了桌布,蔓延開來,她卻分毫不覺,只怔怔看着窗外。
那個男人,真就這麼好看?連雲仙子都看入了迷?嚴明眉頭高挑,看過去時,卻楞了一下,眼神轉而暗下,與林微雅對視一眼,靜默不語。
雲子桑看的,並非是那個可以與阿潛媲美的京城官員,而是那官員身後,衆官員身前,被兩服飾明顯不同的軍士壓制住的那官員。
那是德莊府伊,盧東陽。
正在衆人疑惑時,前去迎接的諸人已皆入城,隨着那人手臂擡起,大部隊停了下來。那京城來使,跨馬而立,就站在衆官之前,身後就是德莊巍峨的城樓。
隊伍停下來,他並未開口說話,只是收回手來,淡淡看着這夾道相迎的場景,面色分毫不變。
倒是位於衆官之首的稅監阮天德,邁步向前,十分莊重的對衆人道:“欽史代帝蒞臨,爾等還不速速見禮。”
他既然特地提到代帝二字,那就是要行大禮。
衆人斂衣,正要俯身,卻聞那位大人開了金口,“見禮就不必了,太過勞師動衆,未免驚擾亡靈。”
欽史說什麼,驚擾亡靈?
衆人這才又將視線落在靈柩上,面露困惑。
既然這靈柩不是爲欽史而設,那麼,所躺又是何人?
“相信在場諸位中,也有人聽說過,本官來此,已有數日,只是一直未入城。”欽史拉着繮繩,駿馬如士兵般站着,這麼久的時間,一步未動,這一人一馬,面對着在場千萬人,從容不迫。“本官雖未入城,卻在城外,見到了不少德莊子民。”
城外的德莊子民,原來,欽史是見着了城外的患者,這才延遲了入城的時間。
但聽欽史道:“本官自京都而來,沿途看盡了山河風光,卻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
疫症爆發,人命如草芥,青冢無數。此等人間慘景,誰人見之,能無動於衷?
說到城外,城內的人不管有多高興,臉色都會暗下來。
但意料之外的是,欽史臉上卻不是悲慼,而是欣慰,他欣慰的道:“本官不是沒見過天災,但卻是頭一次在如此大的災難中,看到了不屈。”
“城內的支持源源不斷,城外的百姓雖患病,但意志強韌,並不放棄求生的希望。自願去病疫區救治的醫者,不斷鼓勵患者,也不斷鼓勵同伴,老少一心,團結一致,數日不眠不休的奮爭,竟然就在今日清晨,研製出了能夠治療疫病藥物。”
欽史亮如星辰的眸子裡,有淺淡的光,他笑看着衆人,目光落在靈柩之上,點頭道:“本官之所以堅持此時進城,就是爲了幫城外的醫患帶句話:他們做到了。”
他們做到了,簡簡單單,卻意義非凡。
他們做到了史上無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們驅走了疫病,從死神手裡拉回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填補了醫史殘缺,創造了獨屬於他們的傳奇。
多麼驕傲。
樓下的人站直了身子,樓上的人站起了身,齊齊對着靈柩,深深鞠躬。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欽史多說了,靈柩中的,必然是城外的醫者了,不論是誰,都值得他們獻上最虔誠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