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勁風掀起衣袍,馬蹄踏破塵土,一聲臊子伴着馬鳴,劃破這蕭索萬分的窄窄街道。
“嘔。”田密猛的從車廂裡探出頭來,乾嘔數聲,排泄着腹中的不適。
待感覺好些了,她大喘了幾口氣,只是喘着喘着,秀氣的眉頭輕輕皺起。
周圍很靜,靜的能聽見風吹起地上紙屑的聲音,而一直緊趕慢趕的林微雅,此刻反而沒有一點動靜。
不對。
田密擡起頭來,見林微雅牽着馬,長身站立,他清朗明媚的臉上笑意全無,一雙清亮的眸子,緩緩掃視着這條小巷。
這條街很是狹窄,石板鋪就的路面早已凹凸不平,有的斷裂成塊,有的碎成尖刺或渣滓,地底的泥土滲出來,經過風吹日曬,長出了雜草與青苔。
路兩旁搭滿了低矮的棚子,棚子與棚子連在一起,將陽光盡數擋在外面,這裡門楣低掩,戶戶狹窄而逼厭,即便是熱浪滾滾的天氣,進入到這裡,也見不到半分乾爽,反倒是一股腥悶潮溼之氣撲面而來。
不到一公頃的地,卻硬塞下了上萬的人,往日此處十分鬨鬧,小孩兒滿街跑,男人粗聲粗氣的喝罵,女人尖細悽婉的埋怨,隨處可見,時時可聞。
而此刻,街上行人寥寥,且無一例外都是見到陌生人便神色警惕,匆匆地擦肩而過後,飛快便沒入了轉角。
旁邊,低矮的屋子裡不時有窸窣聲響傳出。臨街的小窗戶悄悄地開起又放下,始終無人說話。
這是什麼狀況?明明是太平盛世,怎麼搞得跟戰亂年代似得。
田密與林微雅對視一眼,往高凡的家走去。
田密雖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當她真正看到空無一人的房子時,心頭還是忍不住一揪。
“高凡一家,真的不見了……”輕聲說出這個事實,田密睜着大而澄透的眸子,緊張的看向林微雅,急急說道:“再去城外找找看?你有去城外找過嗎?”
“那是自然。”林微雅點頭。
田蜜追問道:“如何?”
林微雅看向她。那眼神有幾分莫名。他想了想,曬然笑了笑,無語道:“姑娘爲這賬師培訓班真是費盡了心血,竟然忙得連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田蜜有點尷尬。
這些天她確實在忙賬師培訓班的事。從清晨到深夜。根本無暇他顧。她將教案倒背如流,甚至閉上眼都知道學堂裡一花一木的擺放位置,但其他的。她就真的一問三不知了。
收起心緒,她避而不談,專注問道:“到底是什麼大事?”
林微雅也繞彎子,直接開口道:“城門封了。”
“城門封了?”田蜜失聲,驚詫的瞪大眼,但見林微雅面無虛色,便知這是實情。
可是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怎麼可能封鎖城門呢?封城門……
田蜜驚疑不定,澄澈透亮的眸子直望進他眼裡,凝重地問:“出什麼事了?”
林微雅側臉,透過低矮的棚沿,看向外面白晃晃的天,許是隔着這麼遠都感覺到了刺目,他微眯了眯眼,說道:“衙門貼出告示,說城外牛頭山的悍匪入了城,圖謀不軌。所以,爲了保證城內百姓的安全,也爲了絕除後患,府衙增派了人手在各處巡檢,並且封鎖了城門,以便甕中捉鱉。”
牛頭山的悍匪?田蜜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了。
在富華時,陽笑曾說過他們兇悍異常。在德莊,更是連青雲三當家嚴明,都以跟他們鬥狠勝出爲榮。而現在,府衙爲了捉拿他們,竟然不惜封鎖城門。而且,百姓還買賬。
這個牛頭山悍匪,真是名頭不小,不知是做過何等兇悍之事,方能揚此惡名。
田蜜從思索中擡起頭來,下意識的看向林微雅,待看清他臉上神情後,她不由疑惑的皺了皺眉頭。
爲什麼林當家的臉上,會是那種神情呢?
他望的,是府衙的方向,目光漠然,脣角勾起的弧度冷硬,似乎,他對這個說法,並不以爲意。
田蜜隱隱感覺不對,不由認真問道:“當家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直覺告訴她,林微雅一定知道些什麼,就算不是全部,但至少至少,也比她多吧?
少女臉上的表情,十分較真,那是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執拗。
“高凡是我的學生,我雖然沒有受過他的拜師禮,也沒有給他授過課,可是他既然交了錢,那就代表我們建立了權責關係,那我就得對他的錢負責,對他負責。”田蜜睜着澄亮的眸子,看着林微雅,鄭重的道:“當家的,請您告訴我。”
她知道這其中可能有些事她不便打聽,可是,她現在必須要打聽。
林微雅緩緩將目光移到她身上,臉上沒有輕曼笑容的他,讓人感覺有幾分陌生,陌生而凝重。
“告訴你也無妨。”見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林微雅斂了斂眸,對她笑了一下,他語調有些清幽,有些低沉,“在德莊,人人提起牛頭山的悍匪,皆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剝皮食肉,彷彿親眼見證過他們有多窮兇極惡十惡不赦一樣。”
他搖了搖頭,笑容無奈,亦是很無語的道:“可你若細問,便會發現他們言辭之間漏洞百出,那些事蹟根本經不起推敲,完全是街頭巷尾吹噓時胡編亂造的調調。”
田蜜眉頭皺起,疑道:“你是說,牛頭山的悍匪是捏造的?”
倘若如此,那府衙大張旗鼓的封城拿賊,根本就是藉口了?
她眼珠子快速轉動着,臉色越來越沉。
原諒她先入爲主。她對盧東陽實在沒什麼好印象,所以她只能想到,他們以此爲藉口遮掩,必然是因爲他們真正做的事情見不得光。
盧東陽藏頭露尾,大動干戈,究竟是爲什麼?跟高凡他們又有沒有關係?
“也並非全部捏造。”林微雅輕拍了拍她肩膀,將她從沉思中拉出後,繼續說道:“牛頭山確實有悍匪,但他們從未打家劫舍,更不可能欺壓良民。”
說到這裡。他快步走到門邊看了看。待確定四下無人,方轉身,對疑惑地看着他的田蜜,沉聲說道:“因爲他們乃是行伍出生。一生赤膽忠心。精忠報國。曾爲國征戰,半生戎馬。”
門楣低矮,林微雅立於正中。近乎擋了半壁光芒。他逆光而站,田蜜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一雙分外清亮的眼,清亮若有光。
“他們每個人都爲這個國家拋過頭顱,灑過熱血,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榮耀萬分,他們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他的目光亮得有些尖銳,聲音卻低緩似悲鳴。
見田蜜怔怔地看着他,他亦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過於激烈了,微微笑了笑,他喉結動了動,潤了潤嗓子,輕聲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田蜜搖搖頭,認真而專注的看着他,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
林微雅脣角的笑容揚起,面容已恢復平靜,再開口,聲音已平緩而低沉,“他們也刀口飲血,但飲的從來都是敵人的血,也殺人,但殺的都是該殺之人,甚至民間所流傳的劫富濟貧,其實都不盡其實。他們啊,現在就是一羣自給自足的老百姓。”
田蜜秀氣的眉一挑,清脆的聲音不解地問道:“可是,他們爲什麼要解甲歸田?又爲什麼會得此臭名?”
“爲什麼?”林微雅那熟悉地輕曼的語調再次出現,他玩味的看向北方,回頭,在看見面前少女澄透無垢的眼眸後,張了張嘴,半餉,卻只笑着吐出幾字:“道不同,不相爲謀吧?”
此道,且是天下大道。
今上登基前,先皇的子嗣被他剷除殆盡,他登基後,又將自己嫡親皇叔連根拔起,那段時間,舉國哀聲一片,朝堂被清洗,官員人人自危,百姓民心不穩。
也是他手腕太鐵血強橫,纔將一切反抗壓死在襁褓裡,得到如今的平靜。
只不過,終究有不願歸順的。
牛頭山上的這一幫,便是那不願曲眉折腰的,於是本該是有功之臣,偏偏選了個落草爲寇的歸宿,也是逼不得已。
以今上的性子,那眼裡,自然是容不下這粒沙的,奈何數次派人圍剿,都以失敗告終,如此幾番後,他也消停了,乾脆就如了他們的願,弄得他們臭名昭著,成爲百姓眼中徹徹底底的匪賊,讓本該敬之、重之、愛戴之的老百姓,懼之、恨之、唾棄之,如此,豈不比殺了他們更痛快?
此一事,乃是朝廷辛密,如今少有人知,他知曉,不是因爲他林家枝繁葉茂耳目衆多,事實上,耳目再多也不可能觸及到這些秘聞的,他純屬是因緣際會,從總兵大人口中得知。
總兵大人……據說,自江東之後,今上又掉大人去往邊關,真不知道他又想幹什麼。
看着明顯走神的林微雅,田蜜並沒有再出言追問。他不講,就是真的不能講了,她亦無需噪舌,只問:“那麼,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輕輕的聲音如春風拂過耳畔,溫溫軟軟,卻輕易地讓林微雅醒了神。
怎麼辦?他脣角輕勾,眼角光芒清透而明亮,自信的道:“他有張良計,我未必沒有過牆梯,他怎麼把門給關上的,我就要他怎麼打開,且要他偷偷摸摸的關,堂堂正正的開!”
這一瞬間的林微雅,身體裡有種犀利的光。
田蜜看着光芒中林微雅,心頭鬆了鬆,林當家的,會讓身邊的所有人感覺可以依靠吧?
只是,他始終沒告訴她要怎麼做,而這恰巧是她最想知道的,“所以,我們要怎麼做?”
林微雅看着她,笑道:“不是我們,是我。”
田蜜一囧,她真的有那麼弱嗎?其實,她也很有用的,真的……
看着垂頭喪氣的田蜜,林微雅淡淡笑了下。
他並非存心打擊她,只是這件事,他來做就好,旁的人牽連其中,只會來一個死一雙。
盧東陽,別以爲總兵大人不在你就可以爲所欲爲,他不在,我還在,我讓你三分,並非要讓你到底,大不了,玉石俱焚。
他仰頭,看着府衙的方向,眸中光芒明明滅滅。
片刻後,他向着那個方向大步走去,頭也不回地對田蜜揮揮手,道:“回去吧。”
“纔不。”田蜜輕聲應道,小小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
她出門,目送林微雅遠去,而後緩緩地轉了轉腦袋,看了看周圍。
蕭索的風中,她靜靜的站了片刻後,似想到了什麼,於是提起裙襬,向街頭走去。
林當家的說的豪情萬丈,可對方是誰?是府伊大人啊,是他由來都會避讓三分的人啊,所以,哪像他說的那麼輕鬆?
他的好意,她心領了,她雖然力薄,但也有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其實,他想到的結果,她也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