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看着眉宇間有些沉重的王鳳仙,想着她慣來嬌蠻高傲的樣子,不禁搖頭一笑。
記得初見之時,村裡的姑娘明着奉承她,暗地裡卻說什麼“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無諷刺。
這些,想必王鳳仙心如明鏡,但她卻硬是裝作不知,還趾高氣揚地指使着她們。
當時她對王鳳仙並無好感,後來卻覺得,鳳仙小姐,也有她可愛之處。
只是,阮天德那種無利不起早的人,真的會爲此就去已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盧東陽嗎?他們那樣的人,信奉的,好像從來都是那句:只有死人最安全。
儘管心中想了許多,她卻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原來如此。”長而捲翹的睫毛半掩,田蜜微微笑着,頰邊淺淺的梨渦淺露出來,倒是恬靜得很,她點點頭,眉眼彎彎,輕聲笑道:“不過是去看他們蹴鞠而已,又不是要我下場蹴鞠,這倒是不難。你看看你,就爲這點小事哭喪着臉,不都美了。”
“你纔不美,你又傻又醜。”王鳳仙不高興了,鳳眼一瞪,娥眉一揚,那說出來的話,倒真是一點都不含蓄。
田蜜笑臉一僵,雙目一滯,眨也不眨地瞅着她。
鳳仙小姐,真的,咱還能好好地玩耍嗎?
待送走王鳳仙,天已經全黑了,田蜜心中盤算着事情,早早地就回了房,她在案几後坐下,鋪開紙張。也不知在寫些什麼,待寫完,已是三更鼓響。
“萬事俱備,”田蜜滿意的看着這一疊紙,點頭道:“只待明天去找潛大人。”
而她口中的潛大人,此刻,卻身處一處陰暗潮溼、生人勿進的地方。
府衙大牢,外面是木柵與土牆,越往裡走,就越是陰暗幽深。偶有燭火跳躍。火光中,能見一片反光的鐵青色,那是堅固鐵柵。
但詭異的是,大牢外面守衛森嚴。可越往裡走。守衛卻越鬆懈了。到了密閉的鐵牢深處,更是空無一人。
“我見牢中守衛調動,就知道今晚肯定會有人造訪。”下了府衙大牢的府尹大人。當真跟回了自己家一般鬆快,他語調平緩,只微微有些低沉地道:“只是沒想到竟然是潛大人親自登門。”
“盧大人畢竟是一府令尹,若是隨便一個人來送行,未免也太過怠慢了。”阿潛一身銀質長袍,在這陰暗的牢房裡,就如同一團光般,連周圍的飛蟲都繞着他轉,當然,沒近得他身就被他身上的冷氣凍死了。
“送行?”盧東陽鎮定自若的臉色一變,他從阿潛的話裡品出了幾分味來,不由皺着眉,鷹眸緊緊地盯着阿潛。
阿潛清漣的眸子微轉,施捨給他一個眼神,反問道:“不然大人以爲會是什麼?”
鷹眸微眯,盧東陽不相信地質問道:“誰讓你來的?”
阿潛淡淡瞟他一眼,他似有些嫌棄牢中糟糕的環境,俊逸非凡的臉一直是僵着的,此刻,更是不耐地道:“你以爲是誰?”
“稅監?”盧東陽觀察着阿潛的表情,見他微微一曬,頓了頓,方遲疑着道:“難道是,雲仙子……”
“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阿潛大抵天生不曉得什麼叫委婉,他根本不看盧東陽難堪的臉色,十分直接地道:“你的主人已經不在乎你這條命了,你還準備爲她守口如瓶嗎?”。
最初的驚詫後,盧東陽已經鎮定了下來,他盤腿坐在髒兮兮的蹋上,目無表情的看着阿潛道:“既然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不必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便是我死,也不會透露分毫。”
阿潛卻是一笑,笑容很美,也很冷,他不鹹不淡地道:“倒是衷心。只是你這衷心,究竟是對雲子桑,還是,另有其人?”
“你真想知道?”盧東陽亦是冷冷地看着他,他乾裂的脣角凌凌一勾,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我倒不是怕說,而是怕說出來,嚇着你。”
這不輕不重的話,卻似乎透露出不少東西。他已是督審司長史,他義父是德莊稅監,而這樣,盧東陽都說,說出來怕嚇到他。倒是有趣。
阿潛神情照樣是淡淡的,聞言只是道:“嚇不嚇着,只有你說出來才知道。”
“說與不說都是一死,我又爲何要說呢?”盧東陽曲指彈彈薄薄的囚服,一副看淡生死的樣子,不羈地道:“倒是大人混跡官場這麼久,難道不曉得知道的越多就越沒有好處的道理?說到這裡,我倒是好奇了——”
“大人問這麼多,究竟是大人自己想知道,還是稅監大人想知道?”
“實不相瞞,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大人在稅監大人面前從來溫順地像一條狗,可一轉身,那爪牙,卻是比主人還凌厲。”
“有時候感覺大人的秘密,卻是比我還多啊。”
“盧東陽。”阿潛清冷冷的聲音並無變化,盧東陽說了一大堆,他似是沒見到,只是直接叫住了他的名字,連名帶姓的,然後,就說了一句:“可有想過你就這麼死了,盧小姐該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僅此一句,便讓盧東陽臉上輕薄狠厲的笑容,完全僵住。
盧東陽面色一沉,鷹眸緊緊盯着阿潛,就問了一句:“你想怎樣?”
“照我說的做,我保證,即便沒有你,盧小姐也可以生活得很好。”阿潛說着,對着空無一人黑暗處喚了聲:“來人。”
立刻,便有衙役打扮的人端着一個托盤上來,托盤上,筆墨紙硯俱全。
“欽史威風凜凜的入了城,但他怕是想不到,這就是他重點監視的府衙大牢。”盧東陽從榻上下來,將宣紙往牆上一按,提筆蘸水,便刷刷寫了起來,邊寫邊道:“便是當了多年府尹的我,也想不到,原來便是連我自以爲全權掌控的大牢,也早已被稅監大人的勢力侵蝕成這樣。”
“無孔不入,這德莊,誰又能與他抗衡?”他蘸墨繼續,臉上的笑容,便是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
“這便不是你一個將死之人應該考慮的了。”阿潛從廣袖中掏出一根白綾,丟在地上,清冷無情的道:“前府尹盧東陽,於今日寅時,畏罪自縊於府衙大牢。”
說罷,他轉過身去,不緊不慢的走出了堅固的鐵牢。
身後,有鐵鏈聲響起,衙役落了鎖,將一疊東西雙手呈上。
阿潛伸手接過,就着幽暗的燭火,一目十行略過,至血紅的手印處,他滿意點頭,仔細收起,提步而去。
身後,是黑暗最深處,最深的死寂,也無風雨也無晴,平靜的如另一個世界。
阿潛就這樣堂而皇之的行走在大牢中,越走,越是亮堂,一個個挺身而立的衙役,睜大了眼,卻如同沒看見他一般,任他如空氣流過。
推開牢中暗門,走過一段不長不短的甬道,再推開一道暗門。
燈火闌珊處,有人負手而立,聞聲轉身,脣角笑意輕淺,眼眸如星辰般璀璨。
翌日,田蜜起牀,洗漱過後,照例和家人一起吃早飯。
只是飯間,蹭着譚氏去廚房添飯的空擋,田川悶頭扒了口飯,含糊說到:“前府尹盧東陽死了,昨晚寅時自縊於大牢。”
田蜜手一頓,口中下意識的咀嚼了幾下,忽然感覺滿嘴的飯菜,都沒有味道,到真如嚼蠟一般。
她知道,田川是專門說給她聽得。
她也不問今日凌晨發生在牢裡的事,田川怎麼會知道,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昨日,王鳳仙才說,若是她答應出息蹴鞠大會,阮天德便會救盧東陽。
可是今日凌晨,盧東陽便死在了牢裡。
雖說是自縊,可人死了,就是有口難言了,怎麼死的,哪裡還能說得清楚,自是官方怎麼說,就是怎麼的了。
阮天德大可以說是救之不及,至於王鳳仙信不信——如此說來,他似乎並不那麼在意,或者說,王鳳仙這個人,他就未必看重。
就像大人對小孩兒一樣,高興了,哄一鬨,不高興,隨你怎麼樣吧。
看來,鳳仙小姐過得未必如意,現在盧東陽一去,盧小姐……
田蜜默默吃着飯,吃過飯後,早早的,就去了督審司衙門。
督審司衙門可不是個閒的長草的衙門,即便她來得這麼早了,也更有早行人,反正,殺過重重關卡,等她見到阿潛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的事了,等的她哈欠都打了無數個了。
阿潛身爲長史,有自己一個專門的辦事院落,甚至,還有專供自己休息的偏房,以及一套十分精緻的紫砂茶具。
田蜜不曉得長史大人平常是怎麼辦事的,反正她被叫進去的時候,阿潛是十分悠閒的坐在院中的竹椅子上,那套出自名家,也由名家畫瓷題字的十分名貴地茶具,就放在旁邊的樹墩上,樹墩有兩人合圍之大,年輪深深,很古老的樣子。
也是近中午了,阿潛看起來有些疲憊,她剛在他面前福身,他便伸手揉了揉自己額角,清漣的眸子半闔,懶懶地道:“你又有什麼事?”
倒像是見着她就沒好事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