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倒不是羞於見人,而是她實在脫不開身,後勤諸事繁雜,下面的人被她使得團團轉,她自己,也是片刻不得閒。
而且,等病情好轉,前面都退回了,她這邊,卻還要清理賬務,做諸多善後事宜。等一切忙完了,只覺得一身輕鬆,鬆到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田家院中的大魁樹下,喬宣當初畫的棋盤尚且經緯分明,田蜜坐在小椅子上,將一盞清茶壓在墨黑的經緯線上,自個兒一手撐着臉頰,一手撥弄着桌上的小糖人。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田蜜手指一頓,將最後一個笑得喜慶無比的糖人撥到大隊伍裡,大而澄澈的眸子裡,有着淡淡恍然,她低聲道:“原來已經七七四十九天了,難怪天氣都變冷了。”
從她忙起來開始,喬宣每天晚上都會放一個笑歪了嘴的糖人在她牀頭,神不知鬼不覺的。至今,已有四十九個了。
田蜜正數着,一眼瞥見喬宣抱着疊東西從堂屋中踱步出來,她忙把糖人都塞旁邊的盒子裡,把盒子一蓋,就開始若無其事的品茶。
喬宣何等眼力,哪裡會看不到她的小動作?他淺然一笑,款步于田蜜對面,坐下後,將懷中的東西倒在桌上,一臉笑意地看向她,輕聲道:“今天不用去培訓機構?”
田蜜笑眯眯地點頭,心情大好地道:“培訓機構已經步上正規了,第一批學員已經正式畢業,有許多有聲望的算師自願留下來教習,我也就樂得輕鬆了。”
“真的嗎?”喬宣輕敲了敲桌面,示意她看桌上的東西,而後輕笑道:“我看不見得。”
田蜜一將視線移到小桌上,整個人立馬就不好了。
喬宣在一旁解說道:“這些,是這段時間以來各處下的帖子,都是邀請你的。只不過我們看你忙,便暫行扣下了。”
田蜜苦哈哈地看着他,弱弱地道:“我能不能不去啊……”
喬宣很緩慢也很堅定地搖頭,含笑道:“恐怕不行。”
見田蜜一下就焉巴了。他眼中笑意輕蕩起來,柔聲道:“打鐵需趁熱,如今疫病之事剛歇,正是你鞏固各方關係的最好時機。等此事徹底平息下去,有些人,怕是會忍不住對你出手了。”
田蜜聞言,也不敢怠慢,她深吸口氣,將這些帖子都拾起來,挨個看了看。最後注意力放在一張簡單的帖子上,疑惑道:“賬行邀請我去參加茶花會……”
她沉思了下,始終覺得這像是黃鼠娘給雞拜年。
賬行會長的徒弟被她折騰進了大牢,這會長不止不找她麻煩,還在她培訓機構開張之時遣人恭賀。如今,又下帖子邀請她參加同行交流會,難道,只是爲了共同研討賬務方面的問題?
大而澄澈的眸子裡光芒一閃,她頗有些奸詐的勾起肉嘟的脣角,暗道,最好是這樣。否則,就別怪我走你們的路,讓你們無路可走了。
心頭有了計策,她便放鬆下來,悠然地看起了其他帖子,手中的帖子方看到一半。陽笑急匆匆地從外面回來,直衝進院子裡,匆匆跟喬宣打了聲招呼,見到她就拖着她往外走,邊走邊焦急地道:“姑娘。你怎麼還在家裡呆着?培訓機構出大事了!”
田蜜頓時瞪眼,難道那幫人現在就等不及了?
她臉色凝重下來,配合着陽笑,飛快向培訓機構趕去。
一路上,她做了諸多猜測,也想了與之對應的方法,但沒見到真實情況,心頭還是不安。
因此,馬車一停下,她便迫不及待的掀開簾子,待她一擡頭,看到眼前的情形,整個人一下子就震住了。
百信賬務機構前人滿爲患,但此時,卻沒有一個人大聲喧譁,都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滿是善意地望向馬車。其中,打頭的是此次的病患,中間,是參與到救助過程中的各路人馬,最後,是普通百姓。
“田姑娘。”一位青年代表衆人走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對田蜜行了一禮,擡起頭後,眼力滿是激動與感激,久久地看着田蜜,差點忘了詞。
“你是……”田蜜看着面前這青年,這一次,馬上便認出了他,這就是那個賣了豬想來她培訓機構學習的那人,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面色不再蒼白,整個人也有了精神,便點頭笑道:“好了就好。”
沒想到姑娘還記得他,高苑很是激動,他明亮的雙眼包含磷光,連忙回到:“託姑娘的福,不止是我,我們都好了。”
聞言,緊跟在他身後的人,也掃去了疾病纏身時的萎靡,大力地點頭附和,誠懇地道:“多謝姑娘相助。”
田蜜忙伸手扶他們起來,微笑道:“好了就好,”
而後,高苑引着她一路走到培訓機構的大門,那裡,有一張用紅綢覆蓋的匾額,高苑有些赧然地道:“姑娘,我們剛經過一場大病,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來報答您,只這一塊牌匾聊表心意,請姑娘笑納。”
說話的時候,高苑俯身拱手,眼神小心地看向田蜜,像是深怕她不喜似得。
田蜜看着周圍同他一般誠懇、鄭重、甚至帶着點討好的眼神,心頭一股暖流襲上,酸澀了鼻尖。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緩緩眨了眨眼睛,笑道:“哪裡的話,情誼無價,我哪能嫌棄。”
高苑鬆了口氣,而後喜笑顏開,他揮了揮手,便有早已準備好了的人,緩緩地,將牌匾升上。
衆人皆仰頭,看着火紅的綢緞飄揚而上,就像天上的旭日般亮麗,引着他們不住追尋,直至它掛牢在正中,他們也未眨過一下眼睛。
紅綢一角,有一根細細的絲線,高苑將那絲線交到田蜜手裡,笑容真實地對她點點頭。
田蜜便握着這細細的絲線,緩緩掃過衆人,將無數雙眼睛中共同的期盼納入眼底,最後,停在對面茶樓二樓的一扇軒窗上。
是喬宣不放心,所以跟了出來。此刻他脣角揚起的弧度,眼中與有榮焉的自豪與驕傲,都是對她最大的鼓勵與認同。
田蜜深吸口氣,脣角的弧度緩緩變大,手上一個使勁,一片火紅的綢布墜落眼前,周圍,掌聲似雷鳴。
田蜜擡頭看去,見那牌匾之間,赫然刻着四個大字:明德惟馨。
不是什麼驚世之語,沒有顯得多氣勢恢宏,只是溫婉地、圓潤地、似散發着芳香的幾個字,但它卻是最真實地寄望。
聖人言:所謂芬芳,非黍稷之氣,乃明德之馨。
意思是,真正能夠散發出芬芳之氣的,乃是一個人的美德。這塊匾與其說是送給她的,不如說是送給天下學子的,確實再合適不過了。
ωwш ⊕t tkan ⊕CΟ
“姑娘,你看那牌匾周圍的浮雕,好像是字。”陽笑眼尖,在田蜜還沉浸在字意上時,就眼尖地注意到了周圍。
田蜜仔細一看,果然辨別出來了,原先她以爲是花紋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個的名字,是一個個此次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的人的名字。
原來,這塊匾真正的價值在這裡,以千百人之名鑄匾,絕對是史無前例。
田蜜已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最後只能對着衆人,深深一揖。
百信的人與有榮焉,都沉浸在這氣氛中,因此誰也沒發現人羣中也並非都是因感激或欣賞纔到場的人。就有那麼幾個手持算盤的,眼裡滿滿的都是羨慕嫉妒恨。
百信賬務培訓機構門前上演的一幕,瞬息間傳遍了德莊的大街小巷。誰都知道,經此一事,德莊算是正式新加了一員。不止如此,德莊原先的格局,也被打亂了。
那在活動木板上名列前茅的商戶,經此一事,被百姓們深深記了起來,而袖手旁觀高高掛起的,卻漸漸失了原有的客戶。
那些得了好處的人,自是百般感激田蜜,那些因此失勢的人,自是把田蜜給恨上了。
敘府門高院大,青松聳立,檐廊之間,沒有多餘的裝飾,佈局大開大合,端得是莊重凌然。
此刻,那平常幽靜肅穆的大廳卻是擠擠攮攮,吵鬧不休。
徐天福端坐在太師椅上,雙眼微闔,成入定狀。
賓客席上,位列第一的,是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他身後,或坐或站着許多官吏,這些官吏身上,並無凌厲的殺伐之氣,反而多了幾絲文人氣息。
只不過,文人急起來,嘴上更是不留情。
“這田蜜未免也太過分了,吃獨食吃成她這樣,也不怕被噎死!”說話那人腰間有一算盤,想來是名賬房,他憤憤地道:“現在到處都想招百信的賬房,人人都想進百信學算賬之法,害得原來門庭若市的幾大賬師門前門可羅雀,這還讓不讓人好好過了?衆人焉能容她?”
都說同行相妒,這話絕對是真理。市場就那麼大,你分了就沒我的份,我當然要跟你爭,不然我喝西北風去啊?
先前說話那人,站在徐天福那邊,顯然是他的弟子。
見徐天福的弟子都如此不滿了,來人也就無需客套了,直言不諱。
ps:
感謝茉杏七、驚現朱少俠送的桃花扇,影落老妖送的香囊,以及不是劉柯送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