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年積雪的富士山,在深秋的殘紅的夕陽下如同久年不用的燒窯,枯死在東京南部荒郊。山體斑駁,吸附其上的暗灰摻雜的慘白的雪就像那從窯裡推出的淡白的死灰。它又像那噴發出的膿瘡,那灰白乾枯的瘡口往外翻,堅硬且沒有一絲血色。
一陣入骨的秋風襲過,滿地零落的的櫻花隨風翻騰、席捲,掉光了花朵的櫻樹宛如一棵棵垂頭的楊柳,比那裝幀在大英博物館的《大蕭條》畫像還要消敗。
櫻花原產於喜馬拉雅山麓,於一千年前傳入日本,經歷代培育,吸日月精華,浸山光水色,生長出各色各樣的櫻花樹來。櫻花一共有三百多種,最多的是山櫻、吉野櫻和八重櫻。山櫻和吉野櫻不像桃花那樣地白中透紅,也不像梨花那樣地白中透綠,它是蓮灰色的。八重櫻就豐滿紅潤一些,近乎北京城裡春天的海棠。櫻花太過嬌弱,它的生命也太短暫,僅僅十天,宛如曇花一現。櫻花開花落也許只是一瞬間,等到它落地的那一刻總是顯得那麼悲傷。
此時整個日本上空籠罩着揮之不去的陰霾之中,黑壓壓的烏雲嚴嚴實實的遮了下來,它如同一個吸血的魔鬼斗篷,要覆蓋整個世界。
櫻樹林裡的石凳上端坐着一個二十出頭的中國男子,個子不高,目光犀利,長相英俊、舉止斯文,一頭“板寸”、眼神深邃卻並無兇相,他的五官有着明顯的中國人種的特徵,很有雕塑感。黑色的大眼睛折射出智慧的光芒,頭髮像鋼插,根根豎起,使他看上去更有精神,正聚精會神的記錄着什麼東西。
這個男子的名字叫陸騰飛,是個中國留學生。
駐足於這片櫻花林中,陸騰飛正用深邃而悲切的眼眸凝視着周圍的一切。
作爲一名氣象工程師,陸騰飛從中國到日本留學已經四年,他幾乎每天傍晚都到櫻花林來,一半出於學習的需要,觀察風向、降雨量等等,另一半是在躲避一種狂熱的令人窒息的氛圍。不久前,日本剛剛吞併了中國的東三省,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莫名成爲被排斥打擊的對象,不時收到一些不懷好意極端軍國主義分子的恐嚇信,或者觸不及防的成爲撒氣筒,這片櫻樹林是難得的清靜,對大多數人而言,沉浸在瀰漫的櫻花氣息裡的富士山是一片充滿神秘、詩意的地方。但對一個自己故鄉正遭受轟炸的留學生來說任何的美好都已失去往日的光輝。
陸騰飛的頭腦像電腦一樣清晰。課堂上所作的筆記,都特別有條理,他曾經當過校領導的助手,每天幫領導把文件整理得從A到Z,從日到月到年,規範*作。堆積的文件看起來並不是特別有序,但他的頭腦卻像瑞士鐘錶一樣精準,絕對不會記混一個會議,不會寫岔一篇稿子,記錯一個人的名字。他對天氣尤爲敏感,每天望一望天空,他甚至不必仔細去想,就知道今後幾天將會是什麼樣的天氣,甚至天氣變化準確時間,變化的輕重緩急,都與他的掐算絲毫無差。這是一種天生的素養。他不必在記錄表上寫下每一天的天氣情況,每一年的氣候變遷,就知道一個月內哪一天降雨,哪一天有霧,哪一天颳風,是個名副其實的“晴雨表”。用“眉藏緯地經天之術,胸隱陰陽八卦之謀”地詞來形容也不爲過。
陸騰飛祖籍是浙江紹興人,母親早逝,父親是個國民黨空軍的一個下級將領,他一手把陸騰飛撫養成人,陸騰飛六歲那年一家搬到了上海,在同住在上海的姑父的幫助下,四年前來到日本的東京大學學習氣象學,平時喜歡一個人呆在圖書館或寢室裡博覽羣書,尤其喜歡日本的邏輯推理學,由於思念家鄉,平日裡拿着中國重要城市的地圖冊翻看,他心知十分明晰,一碰到難題,眼神總是閃爍着奇異的光彩,然後以令人不可思議的方式將問題決絕。
由於性格內向,他在這裡沒有幾個朋友,交往的最多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叫德川家福,另一個叫櫻子。
德川家福是他四年的舍友,他父親是德國人,後來加入日本國籍,娶了個日本女人,即是他母親,他有點瘦,但骨架卻不小,個子挺高,單眼皮,鼻子有點陰溝,高挺的鼻樑上掛着一幅黑框大眼睛,說話時總帶着幾分審視,微笑時總閃着一種不可進犯的傲慢,說真的有一種硬漢的作派。在大學兩個學生住一個宿舍,他們共同相處了四年,老實說他們倆並沒有多少的共同語言,只不過久而久之也就醞釀出友誼。
記得他們倆剛入住到一塊時,陸騰飛不愛說話,按時寢食,爲人低調,總是習慣性地躺在牀上陷入沉思——德川家福一直默默觀察着陸騰飛在德川家福看來,新來的中國小夥子陸騰飛着實是個怪人,他與大學裡的大多數留學生截然不同。這個人爲何如此耐得住寂寞?莫非他是個印度教教徒,所以每天總要面壁冥思幾小時來修煉瑜伽?德川家福在牀上翻來覆去,胡思亂想着,不知道要一起渡過四年的新舍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獨來獨往,一副格格不入的樣子,不過慢慢的他們倆也就習慣了。
德川家福也是個軍國主義發燒者,只不過中毒不深,還能分出青紅皁白,也就是剛剛入門的那種。因爲陸騰飛是中國人,且有很強的民族自尊心,以前他們常常爲戰爭問題吵得面紅耳熱,爲了避免衝突,在宿舍他們似乎已達成一種不言自明的規則,那就是不談涉及到戰爭的話題,這樣一來至少在民族問題上可以很好的把分歧隱藏起來了。
櫻子是他要好的朋友,長着日本小說中的馬蜂身材,有一雙海藍色的迷人的大眼睛,齊發並肩頭型,個子不高,相貌不算美麗的那種,但有一種純真的美麗,他眉毛往下滑,笑起來嘴角往上翹,有一種可人的天真,她熱愛自己的國家,但極其厭惡戰爭,是一個基督教忠實的信徒,相信上帝會拯救世間的生靈,基督耶穌在“世界末日”時審判衆生。屆時,善者將昇天堂,惡者則下地獄。她有一半的法蘭斯血統,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日本陸軍的一名中下級軍官。她和陸騰飛有較多的共同語言,他們愛好和平,追求美好,以前經常來到陸騰飛的宿舍瞭解中國的文化,對他來說中國是一個神秘而又吸引人的地方,希望有生之年能去一趟中國。自打開戰後,他就很少來過陸騰飛的宿舍,主要怕那些頭腦發燒的人閒言閒語。形勢告訴他們應漸漸的以民族的觀點觀察一切,分析一切,把當前不符合實際的友情拋棄掉,至少不要那麼明顯。
說道他和櫻子,這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故事,陸騰飛剛來日本那會,和班裡人不熟,所以基本上沒有和誰說過話,那時學校舉行一年一度的游泳比賽,和今天的游泳比賽差不多,規定每個班三個人蔘賽,兩男一女,比賽時一對一的進行,所以只要有兩個人勝出,就算贏了,一般情況下,班裡都會先讓最好的運動員先來,其次是第二位,最後纔是最差的。班幹部鼓動學生踊躍參加,這種事本來是跟陸騰飛八竿子打不着的,但有人卻不這麼認爲,櫻子覺得這個中國學生挺怪,也有意想接近他,就極力的勸說他報名,陸騰飛見她這般盛情邀請,便答應了,學校運動會採用輪流制,每個班和其他各班先比一場,贏了積兩分,平了積一分,輸了不積分。然後根據分數高低選出四個班來角逐前四名的排位。他們一路過關斬將,第一輪中只輸給了一個班,而且三個人都輸了,比分爲3比0,他們理所當然的進入了最後排名次的角逐塞,角逐賽採用淘汰制。淘汰第一個對手比較容易,他們順利的進入決賽,對手就是他們輸給的那個班,大家都很擔心,比賽前陸騰飛找到其他運動員和班幹,將自己的想法說給他們聽:用下等對上等,用上等對中等,用中等對下等,同學們都一致同意他的想法,最終2比1贏得了比賽,櫻子覺得陸騰飛很有頭腦,漸漸的他們的關係就密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