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這日無雪,此時已是各家各戶,堪堪將門前新桃符換了去年舊桃符的光景。那各處鄉里,大都在殺豬宰羊,只因鄉中供奉的神佛,大約遊神賽會的日子,都初一到初九,這也是小孩子們最開心的日子,大抵遊神時節,鄉間衆人都會湊份子請戲班來曬穀場裡,搭個棚子唱大戲。富有的地主,往往還會因爲還願或擺闊,開上流水席。各家走親戚跟着的小孩,壓歲錢湊起來,也能吃上好些日子的糖了。再過兩天,便又是遊燈的元宵。
但九江沿長江一帶官道,卻沒有一夥走親戚的人,因爲這路上行進着一支軍隊,兩側偵騎沿着田間小路快速的穿梭向前突進。
隊伍中的主將劍眉星眼間透着逼人英氣,所謂鼻若懸膽、臉如冠玉不外如此,烏黑髮亮的長髮箍着的束髮金冠上,兩條長長雉尾風中招展,一身獸口吞肩的山字文甲,鱗次櫛比披掛在鮮紅戰袍上,和手中倒持着的通體黝黑七十二斤方天畫戟上的紅纓相襯如血!
若不是那胯下漆黑戰馬四蹄如風,周圍風塵僕僕的將士殺氣沉沉,單是這個主將,怕十個見到會有九個以爲是哪國的君主要去祭天或封禪而擺開的儀仗,那個沉默的,該是一見便已芳心暗寄的窈窕淑女。
這一路上被他們所遇的人等,全數被截了下來,老弱婦孺則由五十騎馬的步卒逼使他們留於原地,等後面林仁肇大軍趕上移交,青壯人等皆由後隊兩百騎馬步卒驅趕着前進。只因這三國之時的將帥,裹脅兩字卻是十分耳熟,呂奉先縱橫沙場,自然也明白其中精髓。
這時前方偵騎急馳回報:“報,前方二十里,有宋軍驛站,約五十餘人。”
張川望了一眼呂布,淡然對那偵騎道:“知道了,再探。”
呂布冷冷道:“背嵬之士何在?殲之。”
“諾!”張川答了,打個呼哨,伸手指了劉破虜和許文和,三人足不沾地,在奔跑的戰馬上快速換騎到身邊一直空跑的備用戰馬,策馬加鞭從大隊邊側電馳而出。
呂邊身邊一個白衣文士模樣的,是林仁肇派來給他的行軍參贊,此時不禁急道:“大人麾下,盡是虎狼之師,但畢竟他們才三個人,對方畢竟五十多人,我看是不是爲防萬一,派多一隊百人隊跟在他們身後,如果他們失手,也好……”
呂奉先猛一回頭,在奔馳間那文士被他眼光一掃,竟顫抖哆嗦了一下,差一點晃下馬去,呂布盯了他一眼,想起前世那忠心的陳宮,一時也就沒和他計較,只是悶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會這參贊。只聽呂布身邊餘下兩個親衛笑道:“先生且寬心。”
那餘下兩個親衛說話間,對那三個被呂布使去的同袍,羨慕之色流露無遺,彷彿宋軍五十顆大好頭顱的軍功,唾手可得一般。那行軍參贊冷眼旁觀,心中愈加不滿,若不是呂布剛纔掃了那一眼,讓他心有餘悸,幾乎就要直罵“井底之蛙、驕兵必敗”了。
因這行軍參贊雖是文士,便也是上過沙場廝殺的,一手家傳劍法在文人裡也算不凡了,林仁肇絕不可能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拖累呂布。所以宋軍和唐軍的戰力,這行軍參贊極爲了解,往往五六個唐軍,正面對上兩名宋軍,都沒有什麼取勝的把握,這便是當時的實情,正史上,數年後大宋滅唐,幾萬宋軍對着十幾萬唐軍,簡直就是勢如破竹。
教他如何能認同,派三個唐軍去,便能對付五十名宋軍?
他非但不認同呂奉先派三名唐軍去對付五十名宋軍,更不認同裹脅平民,在他認爲,騎兵神速,這些平民就是走漏了風聲,有心去給宋軍報信,兩隻腳如何趕得上四隻腳的戰馬?所以此刻憤憤不平騎在馬上,打定了主意一會那三名唐軍橫死的消息傳來,必要好好嘲諷這左突騎使一番。
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聽隊伍前面的偵騎大聲喝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偵騎話聲未落,就見一枚響箭沖天而起,帶出“嗚嗚”聲響。行軍參贊只聽身邊呂布的兩個親衛在馬上一拍大腿道:“成了!”
說話之間,已遠遠見到張川爲首三騎疾馳而來,混身上下染得通紅,遠遠就聞到一股濃烈腥氣,三人回到隊伍裡抱拳道:“屬下三人,幸不辱命。”呂布只是似有似無嗯的應了一聲,然後命令隊伍停下來打個尖,因爲後面二千騎步卒,已有點跟不上了。
行軍參贊驚訝地道:“你們三人,真的就這麼把五十名宋軍結果了?須知僞報軍功者死!”劉破虜把手上一個包裹拋了過去,行軍參贊打開一看,裡面不多不少,五十四隻耳朵,全部是左耳。
雖說見了耳朵,便沒有親眼見到戰鬥,行軍參贊仍不太相信,這年頭屠殺平民冒領軍功的人不是沒有,他是打定了主意,一會到了前方驛站,看個分曉再做打算。
“報!”這時一個斥堠急往這邊奔來,馬還沒停住已躍身下來抱拳道:“大人,前面葫蘆谷外木弋砦有一營盤,約莫三千來人,紮營放哨都是按着宋軍的標準,但卻不是宋軍服飾,營盤中立着一支大旗,上面寫着大大一個穆字!”
“李顏,跟我來。”呂布伸手在鞍橋上一搭,全然不用馬蹬,翻提着七十二斤方天畫戟翻身就上了馬,極爲瀟灑矯健,左右不禁都價天響地喝起採來。那行軍參贊見了,臉上卻更陰沉了,嘴上不敢作聲,心裡暗暗咒罵着:你乾脆莫要當這左突騎使了,不如去賣藝作罷!
這時呂布回頭對他道:“先生,你督促嶽風帶着騎馬步卒帶上,這衝鋒陷陣,你便不要去了。”呂奉先本不是什麼易相處之人,在前世,就被稱作一頭猛虎,稍有得罪,便擇人而噬的。但他再世爲人,翻看史書,才知當初如聽那陳宮的話,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這個行軍參贊說話的習慣,很有點前世陳宮的口吻,所以呂奉先才這般客氣。
誰知這個行軍參贊心裡卻不是這般想,他心想我在後面,一會你又要來報,八百人把人家三千人殺了個片甲不留云云,又不知去哪弄了些耳朵便說是戰功!當下他一抱拳道:“不敢,大人衝鋒在前,卑職何敢身免?願隨斥堠爲大人耳目!”說罷也不等呂布開口,拍馬就跟着那偵騎直去了。
不一刻,這行軍參贊就趕上偵騎,問他道:“剛纔那個被大人背嵬之士殲滅的宋軍驛站,在哪裡?可帶我去麼?”那偵騎點了點頭,拍馬直去,行軍參贊拖了一個馬位跟在他身後,跑了不一會,不用那偵騎說,那重重的血腥味,便讓這行軍參贊知道,前面那院子,想必就是宋軍的驛站。
他吩咐那偵騎自行其事,自己下了馬,抽出龍泉劍慢慢地走進了那院子,果然院子裡橫七豎八倒着幾十具宋軍服飾的屍體,院子的天井有一堆狼糞,一支熄滅的火把握着一名宋軍的手上,他離那狼糞只要不到一步的距離,可惜咽喉上那支長箭讓他永遠的停留在這個地方。
那行軍參贊仔細拔看了每具屍體,那手指節上執刀槍、彎長弓留下的老繭是不會說謊的。過了半晌,他默默地走出這個院子,屈指往長劍上一彈,嘆道:“想不到,我許堅有眼不識英雄啊!”
只因他軍旅之事絕不陌生,從這宋軍的死狀,完全可以讓他想到張川三人,是如何扼守邊角,再以這狼糞爲餌,把宋軍一一誘殺的。他本是江左名士,因爲和李煜合不來,才藏身行伍之中,性子也是極爲高傲,此刻心知錯怪了左突騎使,便很是忐忑,但他更有一團火在心頭跳動,那便是唐人不比宋人更弱,只要有會練兵的將軍,也能創造出這種三人殲滅五十多人的戰例!他從這一刻開始,便深深爲左突騎使神乎其技的練兵之能五體投地。
其實這也沒什麼,宋軍唐軍都是同一人種,盔甲兵刃也相差無幾,現時呂布手下背嵬之士可以說悍不懼死,又是幾千人裡選出的二十來個精英,兼之這些日子呂布又傳了他們合擊之術。
這隊失了先機的宋軍,被襲第一反應就是點狼煙,結果那堆狼糞被張川他們當成圍點的“點”,而這五十多名宋軍,就成了打援的“援”。這是一種戰術的運用,加上張川和許文和佔了兩個角,交叉發射的羽箭可不是吃素,那院子到天井,也就一條路,別說還有劉破虜在後面撿漏,所以這戰果也不是什麼太不可思議的事,這就是所謂戰機瞬逝,五十宋軍到死完了,都還沒搞清楚襲擊他們的到底是多少人。
再說呂奉先,什麼時候不是少勝多?難道他率鐵騎在三國剛愎自用的縱橫了這麼長時間,對如何以少勝多,會沒有自己的章程?只可惜許堅如何自己所說,有眼不識英雄,纔會如此感嘆。
這時來路已傳來如雷般的馬蹄聲,尖尖的煙塵龍捲風般高高揚起。許堅知道,便那手執方天畫戟的左突騎使來了!他不再思量,認蹬上了馬,遠遠一見呂奉先,便仗劍高呼:“卑職唯大人馬首是從!今日方知大人之能哉!”
那呂布曾是天下公認的第一武勇,他的能耐,又何須人奉承了,聽了只是淡然一笑,頷首讓他跟上。許堅連忙策馬跟在呂奉先身後,這時偵騎來報:“三裡!”呂布揮戟向前一指,八百人在馬上換騎了一直空跑備用戰馬,突然發力加速,許堅亦緊緊跟在呂布身後,看着前方這左突騎使,束髮金冠兩條驕傲的雉尾在風中飛舞,許堅心中血勇一下子涌了上來,只覺跟着這戰神一般的上司衝過去,衝過去,那黝黑的畫戟能把所有的阻礙掃平,只要跟着他、跟着他,就會有奇蹟!
這時那營盤已不到百步,守軍才發現這隊騎軍呼嘯而來,驚惶失措地想關上轅門,許堅只見前面那兩條雉尾似乎突然給人往後扯了一下,卻是呂布匹馬當先如箭般疾衝上前,然後許堅便見兩個頭顱高高的飛起。
這時也沒有什麼給他考慮的餘地,他只是緊緊跟着那兩條雉尾狂瘋向前衝鋒,每每呂布加速,那兩條雉尾一壓低,前面被傳來慘叫,伴着慘叫聲,總有一些殘肢斷臂、或是粉碎的拒馬飛上半空。
許堅知道,自己要做的,能做的,只要跟着他,跟着他。
這時只聽一聲斷喝,一片血紅從側裡席捲而來,點點寒芒如花芯般綻放,首當其衝的張川在馬上扭腰一斬,那團血紅稍一斂,瞬間又如野火焚原般瀰漫而開!只聽張川慘叫一聲,手裡朴刀被高高挑飛空中。
那劉破虜此刻見平素和他亦師亦友的同袍遇險,奮不顧身挺槍就衝上去要把張川搶下,可憐這面對面的交鋒,可不是偷襲設伏,平點兒花巧也沒有,那劉破虜手上長槍都沒遞進去,只見那如火血影一張,劉破虜已連槍帶人直被斜斜掃離了馬鞍。
許堅本是世家子弟,見多識廣,此時一見不禁心頭髮顫,怎麼會在這裡碰見這麼利害的對手?這槍法竟可以快到這等地步!這殺意竟如此狂盛!以他在林仁肇軍中多年的經驗,怕是南唐第一虎將林仁肇,也不過如此吧?這宋軍之中,一個不起眼的營盤,居然有這麼利害的高手,這絕對是頂尖高手!在許堅心裡,只覺怕得傳說中百萬軍中能取上將首領的張飛,或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也許才能與之比擬。許堅面對着這團血影,心中懼意大盛,這種恐怖,是下意識,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
但許堅見那許文和也衝上去了,不知爲何,心中熱血激盪,他從沒見過一支南唐的軍隊如此前仆後繼,悍不懼死,若南唐將士都作如是觀,天下何有吳越?何有宋!許堅滿腔豪情化作一聲長嘯,揮劍削去左臂上不知何時被射中的長箭箭桿,從馬上凌空躍起,頭上文士冠早已不知去處,長髮披面凌空一劍向那團火紅刺去!
“叮、叮、叮、叮、叮!”許堅在一息之間連擊五劍,全數被那敵將接下,劍斷!空中翻身落地倒退了五六步才消了對方槍上巨力,這時纔看清那敵將紅臉長鬚一身火紅戰袍騎一匹火紅戰馬,儘管五十上下但動作極爲迅捷,如不是許堅這霹靂般的五劍,並且和許文和一起夾擊他,讓他動起來根本就快得只有一片紅影。
但許文和嘴角滲出一道血絲,長槍已交左手,明顯右手已使不上力。張川在同袍拼死相救之下,伏在馬鞍上一動不動生死未僕,許堅望着手裡斷劍,嘔出一口血來,染在那雪白文士袍上,極爲顯眼。那敵方老將長嘯一聲道:“瓦雞土狗!受死吧!”
許堅此時已失了戰馬,許文和只能左手執槍,兩人不禁眼中流露出絕望神色,瓦罐總歸水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事到如今也是避無可避。
此時卻聽前方一聲冷哼,一抹黑色如閃電般擊來!
那紅袍老將大叫一聲:“來……”手上長槍已然抖出銀蛇千萬迎了上去,許堅只見那抹黑色閃電一切一扣一撩,在極爲快速的人馬合一衝刺回援之中,每個動作交待得乾脆利落,這時許堅才見到果然是那把黝黑畫戟,但對面那紅馬已然空鞍!
“……得好!”那紅袍老將被挑飛半空之中,才堪堪把一句話說完,已然扎手紮腳摔在地上,許堅和連滾帶爬回來的劉破虜一起,立馬不等呂奉先吩咐,取了繩索就把那紅袍老將綁了個結實。
“休得傷我爹爹!”一聲嬌叱在前方響起,遠遠只見一員女將身披亮銀鎖子甲,挺着亮銀槍殺了過來。那白馬極爲神駿,馬上女將更是槍如游龍,擋在她面前的三四名騎兵,紛紛慘叫着被挑飛。
可怕的是擊落這數名騎兵,甚至都不能讓她稍爲遲緩勁馳的戰馬!見多識廣的許堅臉色一變,想不到這個營盤裡的敵將一員比一員更強,他脫口驚叫道:“人馬合一!”是,只有練到人馬合一,才能這麼揮灑自如。
這不是騎術多好或槍術多好的概念,只因不單馬須好馬,人要強材,並且還要人馬相處在一起的時間極長,才能磨合出這種默契——騎者要向什麼方向攻擊,使多大力道,戰馬在騎者出招時就有所明瞭,所以儘管馬上騎將槍借馬力,胯下戰馬卻早就有默契控制步驟,不會因爲反作用力而使速度減下來。
李顏大驚高吼道:“結陣!結陣!”他雖不滿三十,但十五歲從軍,整整打了十來年的仗,他見到太多的戰陣,剛纔那個紅袍老將,不過是匹夫之勇。這個女將不同,這是可以百萬軍中取將帥首級的人物,這種人絕對不讓她衝殺開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困死她!
那八百騎兵馬上分了一個十人小隊衝上去,因爲弓箭在這距離裡已沒有什麼效用。爲首那名騎兵隊正王亮,卻也是當初第一批被呂布選上的二十多人裡的成員,騎術刀法在這八百騎裡都是上乘之選。
但他大吼着橫斬過去,這一刀卻斬在虛空似了,如用千斤力去提大水缸,結果卻不過是十來斤的空缸一般,這一下失力讓他幾乎要失去平衡從馬上摔倒。而這一刻,他見到周圍一起攻擊的袍澤竟也一樣紛紛在馬失去平衡!
要知他們這一小隊,是八百騎裡最強的一隊!
而王亮見到,那銀盔銀甲執銀槍的女將冷傲的笑了,然後她手上的銀槍失去了蹤影,緊接着她整個人也失去了蹤影,一朵斗大的雪白海棠一下子綻放向王亮他們罩來!王亮只覺得口舌乾澀,他知道那女將不會消失,她的銀槍也不會消失,只不過,那銀槍舞動得極快,如一朵巨大的海棠一樣遮去了她的身形。也話,摔下去馬去是唯一的機會,但這朵槍花快得不會給他機會,不會給他們十個人裡哪怕一個人機會,王亮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地勢。因爲等一下跌下馬不會痛,因爲那時他已死了,死人不會怕痛。
但是,到此爲止。
兩馬只一交錯,方天畫戟迎着銀槍斜勒一鎖,一帶,李顏立時下馬,帶着手下撲了過去,把那被摔落在地的女將死命按住,四蹄反剪綁了個結實。
人馬合一也好,到此爲止。
王亮和他的小隊個個摔得臉青嘴腫,但他們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咬了一下自己的手,很多時候,活着,就足以令人高興。
“棄械跪地者生!”刀鋒橫在紅袍老將和女將的頸上,營盤裡的守軍終於崩潰了,開始有人扔下手上的兵刃,於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但仍有近半數的守軍圍成若干小陣,和破營的鐵騎對峙着。
“我不服!”那女將奮力的掙扎着,她雪白的臉龐因爲羞赧和憤怒脹得通紅,她怒睜着美麗的杏眼道:“我不服!你有本事放了我,再打一次,若你還能贏我,穆家寨自我以降歸你驅遣!”
“無知。”呂奉先冷冷地道:“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你這個無膽鼠輩!我不服!”那女將倔強的怒罵着,掙扎着,頭盔跌落地上,愈發露出姣好的面目。
呂布側目掃了一眼,前世董卓入京之後,**後宮時他呂奉先也沒少得了好處,那些金枝玉葉身上,他也造了不少孽,再則後來還奪了千古美女貂禪,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又曰:由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所以尋常胭脂是不入眼的。
女人天生當是水,一個上馬揮刀弄槍,衝殺之間便把呂布麾下新兵挑得飛落馬下的女人,饒是五官端莊,能有幾分姿色?實也是見仁見智。
但呂布這一眼掃去,卻不禁心頭有點憐意,這隻憐意不關那女將也算俊俏的面目,憑這個,尚打動不了他呂奉先;這憐意是她眉目的野性,一種原始粗獷的活力,如受傷而不棄的豹子一般的殺氣,在她那粉臉上張揚。
呂奉先原本就是呼嘯山林間、獨行大漠外的虎!
所以,這野性,讓他心中無端有了些憐憫,他淡然道:“你差得太遠了,我手下的兒郎,你們自管各選一個,只要不帶傷的,我指點幾句便能讓爾等丟盔棄甲。”說罷長笑一聲,把畫戟往地上一插,示意左右把那紅袍老將和那女將都鬆綁。
那女將一生從無敵手,也算練武的奇材,到了十六歲連她爹爹也已不是對手,何況還自持有一手飛刀絕殺未曾施展,一被解開,翻身躍起滿臉的煞氣,在地上檢了把刀便要撲上去和呂布拼命。
邊上紅袍老將連忙一把扯住她,對呂布道:“如依將軍所言,吾等勝了,該當如何?”他是人老成精,這呂布他是明白,高深莫測。但他還真不信,隨便弄兩個手下,指點兩句就能打敗自己,要知他在宋軍爲將時,也是出名的猛將,何況自己的女兒戰力更是非同小可。
呂布接過劉破虜遞來的酒袋,喝了一口酒,冷然道:“你們如勝了,我便率軍退出營盤,三日後再戰。”紅袍老將一聽喜上心頭,要知道騎兵雖強,但除非和這次一樣,連斥堠都來不及回報,就被呂奉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勢如破竹殺了進來。
如果有所準備的營盤,下了拒馬、絆馬索、陷馬坑、鐵藜等等,兼之營中又多是重甲步兵,騎兵硬來衝,那簡直就是找死!
“辱我而斯!氣煞我也!”卻聽那女將在一旁柳眉倒豎,怒道:“好!我穆桂英今日許下血誓!如我敗了,舉營而降!你來!來來來!”她一生未嘗到一敗,此次敗在呂布戟下,心中自覺不過疏忽,畢竟是年少,遠不及她那身經百戰的老父想得仔細。紅袍老將原想阻止穆桂英,但卻被女兒一句:“爹爹!你連對付個小卒的勇氣都沒有了麼?匹夫不可奪其志!”當下一股豪情生出,也就由得穆桂英在那裡不停邀戰。
許堅在邊上輕輕搖了搖頭,如果他沒有猜錯,這紅袍老將應該就是宋軍裡幾年前不知道所蹤的穆瓜,這穆瓜本是後周的勇將,宋朝官家黃袍加身以後,仍忠於後周的將領便被慢慢排棄,據說這穆瓜不堪上司刁難,就領着一衆老弟兄退出了宋軍,過起呼嘯山林的逍遙日子,想必,眼前這紅袍老將,便是穆瓜了。要是找個手下兒郎就能把穆瓜對付了,南唐還會失了江北?許堅不禁苦笑起來。
沒等許堅開口,統領八百騎兵的李顏便已單腿跪下對呂布道:“大人,請三思啊!”但呂布不以爲意的搖了搖頭,只把酒袋扔給許堅道:“先生,能飲乎?”許堅從呂布那淡定的語氣裡,和飛揚跋扈的微笑中,明白自己勸不動呂布了。
當下只好心中安慰自己,這上峰短短時間裡,能把唐國的兵練成這樣,指不定,他真能弄出奇蹟!所謂破而後立,此時勸無可勸,許堅便把一副心肝全寄在呂布的神奇上,拔開木塞喝了一大口酒,縱身躍起站在一匹無主戰馬背上。
他這時長髮披散,白袍上腥紅點點,本來人就削瘦,站在馬上風把衣袍颳得捲起,也頗瀟灑,很有點晉時狂士的味道,只聽他高聲喊道:“將軍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趕盡殺絕!故允穆氏父女,擇將軍背嵬之士一戰,如穆氏父女再敗,爾等願降乎?”許堅畢竟是文人,他這一席話便巧妙地把呂布“手下兒郎”四字換成“背嵬之士”,因爲這些日子相處,他知道呂布的親兵要比普通的騎兵強上不少。
那過半數仍在負偶抵抗的守軍,有不少剛纔沒見穆氏父女怎麼敗的,在他們心中,老將軍勇猛不提,單大小姐一杆銀槍,就實以天下無對,如是敗了,必是敵將用了詭計!哪裡會相信穆氏父女戰不過兩個背嵬之士?當下紛紛應允。
“背嵬之士!”剛剛醒轉裹了傷口的張川,聽了許堅的話,胸中熱血沸騰,勉力爬上馬招呼呂布的親衛,剛纔的衝殺中五人都掛了點彩,算起來還是劉破虜最輕,此時都上了馬,張川抱拳道:“兄弟,士爲知已者死!大人信得過我等,看重我們幾個,把我等與敵將相提並論。我等也是熱血男兒,無他,今日當有死志,以留背嵬豪名!”
“願從之!”其他四人也給撩拔得豪情滿懷,齊聲作答。
穆桂英不以爲然地輕蔑一笑,要知道這正面對決,不是有死志就可以解決問題,當下她手把剛剛找到的銀槍,執槍一指劉破虜道:“便是你了。”因這五人中是劉破虜傷得最輕,基本沒什麼外傷,她自持武勇過人,如不是老父死命扯住,又關係一營人的生死,她是要找正主呂布拼命的,此時和這些小兵過招,她自也不願佔便宜。
但穆瓜卻就不同,他是百戰餘生,深知不論怎麼勝,只要勝了纔是正道,持槍遙指張川道:“你來戰。”呂布麾下八百騎士不禁都喝了一聲倒採,因爲張川任誰都看得出,傷得是五人中最重的了。
許堅剛要開口,呂布便止住他道:“如此,便依你意,張川,你可能戰?”
“能戰!”
“你可信某?”
“大好頭顱,願報知遇之恩!”
“善!”呂布笑道一揮手,示意張川和那穆瓜可以開始了。
八百騎士沉溺於一種悲壯之中,任誰都知,張川此次必死!千古艱難唯一死,明知必死,爲報知遇,坦然赴死,軍中最敬勇士,這八百騎士惡狠狠地瞪着穆瓜,如目光可殺人,穆瓜怕此刻已被凌遲。
此時場中兩騎已分頭馳開百步,調轉馬頭遙遙相對。
許堅搶過擂鼓軍士手中鼓錘,一闕將軍令激昂而起。
百步,對於騎兵來說,不過幾息的功夫,張川在戰馬的奔馳中,隱隱已覺方纔裹好的傷口又有些裂開,但他此時心中已存死志,緊緊握着大刀刀柄,雙眼鎖定那紅袍穆瓜,只盼死時也要給對方一記重創,以不負呂布之相托!
瞬息之間,兩馬已將交錯,張川突聽呂奉先舌綻春雷喝道:“斬!”他不假思索用盡全力,一記力劈華山兜頭劈落,此刻穆瓜本正借了馬勢一槍就要刺出,他深信這一槍足以把對手刺於馬下,畢竟剛纔這小子連他半招也抵擋不住。
誰知就在他將發未發之際,隨着呂布一聲斷喝,張川那大刀流溢寒芒已然擊落,他這一槍便被嗆了一下,此時再刺張川雖然仍是必死,但這一刀也足以把他穆瓜劈成兩半,要是對陣的是呂布,穆瓜這一槍絕對依舊刺出,拼個魚死網破也值。
但他手底的修爲比張川強出無數倍,如何甘心情願這麼同歸於盡?當下回槍去架刀鋒。
誰知就在張川的刀風已激得穆瓜盔纓飛楊,長槍將架實刀鋒時,呂布又一聲斷喝:“黑虎掏心!”
穆瓜在這瞬息變幻之間還沒想通如何以長刀來使出“黑虎掏心”的招數,只覺心口一痛,騰雲駕霧向後倒飛而出,在摔落地面之前,穆瓜還見到張川那被自己叩飛的長刀高高飛在空中,那火紅戰馬收不住腳,鞍上失了主人仍衝了十來步才停下來。
贏了?贏了!八百騎士過了半晌,纔對那空手騎上馬上發呆的張川,爆發出一陣價天響的喝采!
張川都沒明白他自己怎麼贏的!這一回合看似簡單,但如許堅、穆桂英卻已陷入沉思,因爲呂布這兩聲斷喝,實在極不簡單。不但是呂布看破了穆瓜發力的徵兆,而且他還估計到張川出刀的速度,兩者的馬速,甚至穆瓜不願和張川同歸於盡、一定會回槍架刀的心理。可怕的是他就連穆瓜回槍架刀,胸前空門大開的一息也算準了,所以才叫出“黑虎掏心”。
當然,張川悍不畏死,對呂布兩聲斷喝連思考也沒有就執行,也是能贏的關鍵,但這個,已然是很次要的東西。
呂布笑着伸手拿了酒袋,喝了一口問邊上的劉破虜道:“該你了,怕麼?”
“有大人指點,我不怕。”
呂布搖了搖頭笑道:“那女孩比老頭兒還難應付,你馬術、刀法比張川差遠了。”
此時穆桂英對着呂布抱拳道:“此時方知將軍之大能,方纔孟浪了,見諒。”說罷深深一揖到地,但她直起身來,眼裡卻又是張狂的神采舞動,對呂布道:“但將軍的背嵬之士,這一場過後,怕得重招了。”
“什麼意思?”劉破虜搔着頭望身邊的許文和。呂布笑道:“這女孩是說,剛纔張川的法子,對付不了她了。”
“將軍神目如電……”劉破虜的馬屁還沒拍完,走過來的許堅就一記暴粟敲在他頭上。許堅接過呂布手裡的酒袋喝了一口,不知道爲什麼,從衝入這個營盤以後,無形中似乎他和這個左突騎使還有這些士兵的感情,深了許多。
“剛纔那老頭是太急了,要不,恐怕以大人的幾達天人的武功修爲,怕要助張川勝他,也得費一番手腳吧。”許堅喝了些酒,搖頭道:“現在這女孩知道了,她冷靜下來,每一招都不用盡全力,留着後力應付可能發生的突變,但你和她實在差得太遠,不用盡全力你也很難招架,不出十招,你還是要被打下馬來的。”
呂布點頭笑道:“先生可有對策?”
許堅苦笑道:“若是攻城拔寨,我尚能爲大人謀劃,現時這等馬上對決,以弱敵強,我不過是事後諸葛亮罷了。不過屬下也很好奇,大人明顯成竹在胸,不然要怎麼讓騎術中下,槍法下中的劉破虜,去勝那明明已練到人馬合一的穆桂英?”
呂布聽了,不禁也有點得意,淡然一笑道:“說與先生知曉,此事於某,不過反掌。”不過反掌,易如反掌,這事在他呂奉先看來,和把手掌翻過來沒啥區別!他有沒有資格說這話?許堅臉上有點不爲然。可惜他不知道,當年宋憲魏續之流,只值一刀的貨色,在他呂奉先手下征戰多年,硬是沒給人砍死砍殘,直到他呂奉先白門樓下以後,失了溫候羽翼庇護的宋憲魏續,才成了顏良刀下之鬼。
劉破虜對陣穆桂英的一戰,就在許堅激盪的將軍令中拉開了帷幕。
當穆桂英離對面劉破虜三個馬位時,她就出槍了,她根本不打算一舉擊落對手,她這一槍只求傷敵,因爲她比劉破虜快,快得足夠在兩馬交錯時擋上劉破虜兩刀再刺上五槍,但她打算只刺一槍,其餘的時間留着應付呂布指揮下劉破虜的攻擊。
她心裡明白,的確那英姿雄發的將軍,論手底下的修爲,比自己高出太多。所以她留了力,她知道呂布一聲斷喝之時,就是生死攸關之際。所以,只要刺傷對手就好,不用十個回合,劉破虜就一定撐不下去。
但她還是錯了。呂布並沒有斷喝什麼。
而她的這一槍也刺不出去,因爲她碰到了一個瘋子。
除了瘋子以外,會有人拼着被扎個透明窟窿,然後去砍死對方的馬嗎?
劉破虜揮刀,斬馬,兩馬交錯他不斬人只斬馬!
“叮!”穆桂英架開了這一槍,迅捷無比的一記回馬槍如毒蛇吐信!但劉破虜全然不管扎向左肋的回馬槍,扭腰一刀斬馬股!“叮”穆桂英咬牙把槍帶了半圈,再次架開了這一刀,兩馬交錯已遠。
兩馬交錯七次,發瘋了一樣的劉破虜拼着命斬馬,可憐那穆桂英時時在等呂布的斷喝,刻刻怕自己全力出擊露了破綻被呂布這個大師級的高手喝破,始終不敢出全力,束手縛腳,那馬又是養了幾年極有默契,哪裡捨得讓劉破虜傷了?
何況如讓劉破虜斬中戰馬,穆桂英就必落馬不可,若是劉破虜捱了一槍還沒死絕,那便是穆桂英輸了,而穆桂英這時爲了提防呂布,偏偏又不敢出全力,這一槍如何捅得死劉破虜?至多讓他重傷罷了,所以她不得不得回槍來架。
劉破虜反正一交錯就是兩刀,兜頭一刀斬馬首,回身一刀斬馬腚,反正斬人他是砍不着,馬那麼個龐然大物也不怕砍空。穆桂英又要留力,又要護馬,便只好刀刀都去架,於是場上兩馬一交錯就是“叮!叮!”兩聲。
那女子再利害,她的力氣終究不如男子。後世五十二公斤的女舉世界記錄,比同級男舉的全運會成績還差許多,這是天稟的區別,如同男人再怎麼蓋世英豪也沒法去十月懷孕一個道理。何況劉破虜被呂奉先調教了這些日子,膀大腰圓,一個頂得上穆桂英兩個,單論力道穆桂英哪裡是對手?
第七次兩馬交錯之後,穆桂英終於雙手虎口迸裂,連銀槍也把持不住跌落地上,這時劉破虜調轉馬頭卻發瘋一樣衝了過來,看他的姿勢必定還是那招力劈華山斬馬首,穆桂英手上已扣了飛刀,但劉破虜此次對決穿了一身板甲,這飛刀能否射透也是未知之數,那一刀劈下去,要把戰馬劈死了,自己還是輸,還白白折上愛馬,百般無奈她悽婉地鬆開夾在指間的飛刀,任由它墜落地上道:“住手,我輸了。”
許堅拋開鼓錘,拈着長鬚,此時他望着左突騎使大人,已然一臉崇拜神往之色。不同於歡呼的那些騎兵,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許堅看着剛纔一聲不出的呂布,走到呂布身邊,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欽佩地道:“屬下佩服,大人在這對決上,已把兵法用到了極致!”
“先生言重了。”呂布一見到許堅,就想起前世的陳宮,他對陳宮心中極是內疚,尤其隔世爲人,查看史書,愈加知道當時依陳宮的計謀,自己絕不是沒機會成爲一方諸候的,所以,對於這位長相和語氣都酷似陳宮的文士,頗是有禮。
“所謂勝兵,先勝而後戰,攻敵必救,奇正相合,以長凌短,不若如是啊!”許堅感嘆道:“可嘆我自幼苦讀兵家,卻到了今日,才知這兵法那怕在強弱對決中,也同樣可建奇功啊!天不亡唐!天不亡我大唐啊!”
劉破虜在邊上不解地問許堅道:“先生,這,我打贏了,原來是兵法啊?對,大人教我這兩刀兵法,要不我是不可能打贏她的!”這憨魯小兵,此時激動,話都說得不流暢了。
許堅笑道:“盡在不言中啊,勝負已在刀外,場外,人外。”他的意思是指呂布先用之前張川之勝,給了穆桂英一個強烈的暗示,就是他會在穆桂英出現破綻時,讓劉破虜發出雷霆萬鈞的一擊。否則的話,如果穆桂英不是再三顧慮這一點,只要其中一槍使上全力,劉破虜絕對沒斬到馬就先被刺個透心涼了。
然後呂布又教劉破虜斬馬,便是所謂攻敵必救,而因爲必救,穆桂英就不得不用她最弱項來對陣劉破虜的最強項,以力博力。
呂布本身是極好面子的人,此刻見那許堅的讚歎實在是由心而發,不禁也得意長笑,愈加對許堅有禮。心中大爽之際,又見守軍開始慢慢地放下武器,不禁豪氣大發,對劉破虜道:“持我畫戟,向前去!”
回頭對穆桂英道:“某今日便教你口服心服!”
劉破虜走了八十步停下來,呂布擡頭問穆桂英道:“如此,爾能射中小枝麼?”穆桂英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八十步,她其實也就只有七八成把握。呂布一揮手,劉破虜又向前走了二十步,呂布再問:“如此,如中否?”
這下便是吹牛,穆桂英也不敢出聲了。要知道百步穿楊,已是極罕見的神箭手了,何況她是女子,用的弓也不過五石,這麼遠的距離,弓箭飛到已然力竭,百十箭裡不定纔有一箭能中。呂布大笑起來,揮手讓劉破虜走到一百五十步才使他停下,問穆桂英道:“如此呢?”
穆桂英大怒,覺得呂布在消遣她,要知道一百五十步,要射中小枝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隨便那個年代都有人能做到,轅門射戟的戲文也不會一直從三國唱到五代還在唱了。穆桂英怒道:“難道你能射中?除非你是溫候再生,李廣轉世,養由基投胎!你若能射中,我穆桂英於此起誓,永世與你爲奴,如背此誓,願萬箭穿心而死!但你若也射不中,我便是你手下,你也莫要再來折辱於我!”
“弓來。”呂布接過許文和遞來的八石強弓,左手如託泰山,右如抱嬰孩,毫不費力慢慢開了這八石長弓,穆桂英在邊上,竟看得有點癡了,這一刻的呂布,幾乎已分不清他是弓還是弓是他,他臉上那淡淡的笑意,那束髮金冠上兩條驕傲的雉尾,更抹出他的灑脫不羣,斜陽的餘輝披在他身上,如一尊黃金戰神!
弦響,“叮”遠遠傳來一聲幽幽龍呤,呂布早把弓拋給許文和,背手長笑,劉破虜扛着大戟策馬飛奔過來,呂布笑道:“給她看便是。”穆桂英心中惶恐不安地雙手接過長戟,卻見那玄鐵打造的方天畫戟小技中央,只是一個淺淺箭痕,一百五十步的箭,仍有這樣的殺傷力。他還是不是人?跪在地上的穆桂英,雙手捧着長戟,望着已轉身去和許堅把酒的呂布身影,這一刻,她不再被失敗的感覺主宰,她的眼裡有的只是崇拜。
在這個營盤停了數日,呂布對李顏所率這八百騎兵,在這次衝鋒中所體現出來水準,仍是極度的不滿,可憐這積弱南唐軍裡的出來的八百騎,許堅只覺已是脫胎換骨了,那彪悍之氣已讓許堅覺得天不亡唐了。
可呂奉先硬拿他們和前世縱橫天下的鐵騎相比,當年他先叛丁原再叛董桌,還能仗這鐵騎取了徐州,哪裡是這八百騎兵所能比?當年轅門射戟,連戲文裡開頭一句都贊那手下鐵騎:轅門站立三千將,統領貔貅百萬郎!儘管這戲文作不得當真,但那鐵騎之精良,可見一斑。
所以呂布連日來對那八百騎進了簡直是非人道的訓練,直到後面嶽風率了騎馬步卒還有裹脅青壯趕到會合,那八百鐵騎已給練得人人騎在馬上就想閤眼,一閤眼不是想睡着,而是馬上睡着。
結果出了三起訓練中從馬上睡着跌落摔死的,摔傷的還有十多起,許堅在一旁看了哭笑不得,要知衝這穆家寨,才折了五名兄弟,七八人重傷,輕傷二三十,可這訓練就硬生生摔死了三人。
這日又摔死一人,許堅再也忍不下去,便來找呂布,準備勸說一二。恰好呂布剛練完了騎兵,和幾個背嵬親軍,李顏、嶽風、穆瓜數人在帳中端坐。許堅還沒進帳,就遠遠聽見呂布在罵人,見得許堅入內,呂布才堪堪停了下來。
“大人,近日操練勞苦,就算將士有什麼不對,也請寬恕一二吧!”許堅等呂布坐定,向他求情道。
呂布笑了起來,接過新加入背嵬親衛的穆桂英遞來的熱汗巾抹了臉,對穆桂英吩咐道:“給先生也拿條汗巾。”說罷,看着劉破虜端了一碗茶擺在許堅矮几上,才笑道:“先生可是要提醒我,恆候舊事?哈哈,無妨,他鞭笞士卒是爲泄憤,便是取死之道。某總角之年,便以漢飛將爲楷模,善待士卒,某是明白的。此番訓誡他們,實是因爲問他們‘是否明白’,領命時說‘明白’,回頭才知,根本就不明白,這練的什麼糊塗兵!”恆候,就是張飛了,說的是張飛虐卒,終於被士卒割了頭。呂布前世人稱有飛將軍之風,飛將軍就是李廣,李廣對士兵,卻是絕好的。不然,呂布當時狼狽如斯,那鐵騎爲何仍是沒有散?
許堅聽他如此說,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起,想了想便起了個話:“大人所道極是,但士卒這麼訓練,心中必有積怨……”
“無妨。”呂布見穆桂英取了熱汗巾來,便按下話去,直接至許堅抹去鬍子眉毛上的冰渣子,才道:“先生所慮,某也自知,不過此去深入敵地,破城之後,由他們搶掠發泄就是。”
這話聽在讀書人許堅的耳裡,簡直如霹靂一般,他愣在哪裡半晌才道:“大人,這江北原也是我唐國子民,破城讓士卒搶劫發泄,怕,怕不妥吧?再說便是敵地,上天有好生之德,這個,行伍講究令行禁止,縱容他們搶劫容易,要他們重守軍紀就難了……”他一個文人,激動之下,又極力想勸呂布,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全無章理。
“先生迂了!”呂布不以爲然笑道:“普天之下,歷朝歷代,軍紀最好的,大約就是執金吾了。但那樣的軍隊,不過以充儀仗罷了!能戰之軍,能千里奔襲的部隊,就是狼,就得把他們嗜血的性子調出來,一支能戰之軍,軍紀必定好不到哪裡去,如把士兵都練成羊,軍紀倒是好了,但沒有那股血勇,沒那跋扈豪氣,如何能戰?”
這時穆桂英在邊上也道:“便是了,要馬兒跑,還要馬兒不吃草,哪有這般的道理,這江北收不回來,哪裡還是什麼唐國子民?等唐國把它收回版圖之中,再以子民計論不遲。”這穆桂英最是無法無天,在原來的歷史上,連公公都敢打,丈夫是瞧合適了搶回來的,如今呂布是她心中偶像,有什麼歪理不敢說出口?
那背嵬親衛一聽,包括李顏在內也紛紛稱是,穆瓜見大家都叫好,他這新附之人,如何敢不跟風?除了嶽風臉無表情坐在那裡以外,帳裡紛紛都是一片“大人英明”之聲,呂布聽了,極爲得意,俊臉含笑,直把那許堅氣得鬍子發顫。
“婦人之見!”許堅氣到無話可說,拍案怒罵了一聲,穆桂英一聽柳眉倒豎,那腰間寶劍“卡”的一聲,已鬆了崩簧。
“放肆!還不退下?”呂布俊臉無端地一寒,拍案對穆桂英叱道:“如何可以對先生這麼無禮?”
讓許堅意料不到的是,呂布起身整了衣袍,走到他跟前,雙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地道:“先生教我。”
弄了許堅一個手足無措。這只是因爲許堅那句“婦人之見!”讓呂布又一次想起前世的陳宮,當時如果不是聽枕頭風,不是聽女人的話,老老實實按陳宮之計,何以導致白門樓下的末路慘劇?
是以呂布心頭一寒,持禮極恭的請教許堅,無論如何,呂布決心聽聽許堅的意見再說。
“大人之勇,屬下讀史,唯西楚霸王、飛將李廣、人中呂布方可比肩。”許堅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他和呂布相處這麼些日子,也瞭解這位上司極好面子,並且許堅對呂布本身武勇,也極是服氣,這兩句一出,呂布果然就臉色好了不少。
“但大人要做最後身敗名裂的項羽、呂布?還是數奇難封的李廣?或是要做千古留名的霍驃騎、李靖?”許堅這時定下神來,侃侃而談,語調不高,卻句句如重錘般砸在呂布心頭,呂布這些日子讀史,他當然知道三千鐵騎平虜的李靖,那是功比霍去病的人物。
至於霍驃騎,那本是他熟知的英雄,他前世被贊有飛將之風,都極得意了,此時聽得許堅問他要不要做霍驃騎、李衛公一樣的人物,連忙急道:“先生何必吊某胃口?請快快說來,若是可行,某依了先生便是。”
許堅也是心頭一凜,他這番話,進帳前就想好的了,句句都點向呂布的死穴,萬莫想到,呂布明明在被他釣高了胃口時,還知道給自己留一知後路“若是可行”,才“依了先生便是”。
其實這許堅是有眼不認英雄,三國中,能提起名字的,又有哪個是簡單角色?三國中通常認爲最無用的袁紹,從小就高歌仗劍廣結天下士收賣人心,對着董卓敢道“唯董公耳?”。這些人,哪個真的是蠢材?實在是遇上千古奇才曹操,才落了敗。呂布能在那三國之中,衆人都對他的行爲極不待見的情況,仍留得人中呂布之名,哪是普通人?許堅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眼前這左突騎使,前世卻就是那戰神。
不過話說到這裡,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許堅笑道:“大人願聽,屬下便爲大人謀劃。”
當下就向呂奉先說了李靖的兵法中提出的“吏士所經歷侵略者斬之,奸人妻女及將婦人入營斬之,吏士破敵濫行戮殺、發冢焚廬、踐稼穡、伐樹木者斬之”等等,許堅不是讀死書的人,他知道和呂布講所用所費,莫不是取之於生民,是沒什麼意義的,只能和他講英雄,講汗青留名。
呂布聽了也頻頻點頭,說到最後,許堅剛好見了那帳中畫戟,便道:“大人啊,這畫戟在手,我知道大人便能夜戰八方,但它不能讓你萬民傳頌啊,誰知道霍驃騎使什麼武器?但這有關係嗎?他一樣千古流芳啊!想那呂布,能征善戰,三國無雙!如何聲名會不如劉使君?只一點,民心!”
民心?呂布陷入沉思之中,連許堅、穆瓜、李顏、嶽風幾個人告退,他也似乎充耳未聞。只因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前世所想的,只是如何讓自己更強!讓身後鐵騎更精銳!他根本就沒考慮過收買人心的概念。
呂布想了整整一天,無論是誰,一進大帳就被他揮手趕出去,後面甚至讓親衛在帳外守着,不許任何一個人進入。
這一班哨,是穆桂英和張川一起站,月牙兒已掛上枝頭,不用看沙漏,也知道快到時間了,張川突然聽有人逼着嗓子小聲地道:“老張,老張!”張川回過頭去,卻見穆桂英在和他擠眉弄眼。
“大人這麼下去,不吃不喝,怕不是長久之計啊!”穆桂英站得筆直,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對張川這麼說。張川苦笑了一下,呂布讓他們守着不讓人進來,他就忠實地執行這個命令,他也擔心呂布,但對於他來講,一絲不苟的完成命令,纔是首要的,至於大人在想什麼,他不認爲自己有能力、有資格去問。
這時卻聽穆桂英又道:“我看,都是那個酸丁搞的鬼,他不知怎麼繞繞繞,把大人繞昏了!我們一會下哨,去找他!”張川早也有此意,便點了點頭道:“也好,請許先生想個法子開解一下大人……”
“你瘋了!”穆桂英緊張地說:“那酸丁哪裡有這麼好相與?一會我進去說大人請他來議事,你在帳外埋伏,他一出帳我們就合力把他拿下,然後再逼問他怎麼讓大人別再想了!不然的話,那酸丁壞得很……”
“來人。”這時卻聽帳裡呂布叫道:“請許先生過來。”
張川笑望着穆桂英低聲道:“還好,沒聽你的餿主意,要不屁股肯定挨軍法了。”
當許堅剛剛踏入帳門時,呂布便問:“不許搶掠,士卒戰鬥如何豈效死命?”
“賞罰分明,當年秦軍之勇,至今仍爲人道,戰到性發,連盔甲都脫了,人頭栓在腰間,左手夾着俘虜,右手揮刀狂戰……”許堅不慌不忙答道。
呂布搖了搖頭道:“尚不足。”這樣還不夠,他是帶過兵的人,要士兵效死,豈是隻要賞罰分明就可以?
“使其知之!常有將軍,以不讓士兵知道爲什麼而戰鬥,然後才能和驅趕牛羊一樣,讓士兵傻乎乎的衝鋒,但屬下以爲,推己及人,不若讓士兵知之,比如是爲國而戰,爲生民而戰,爲青史留名而戰等等,給他一個目標,這樣他們作戰自然會想到這個目標……使其忠君愛民……”
呂布還是搖了搖頭道:“此法只能用於開蒙之士。”開蒙,就是讀過書。
許堅聽了心頭一顫,自己這個上司,還真是一針見血,不容矇混過關啊!沒錯,你和一羣農民講什麼大義?講什麼汗青留名?他們要的只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坑頭!不過許堅本着一個讀書人和良心,無論如何不能讓呂布縱容軍士去屠城搶劫,當下咬牙道:“那便爲其開蒙。”
“先生願助某?”呂布板着的臉有了笑容。
許堅發現似乎弄了半天,自己把自己套上了,不過事到如今,他也不悔,抱拳道:“所謂爲天地立心,爲生民請命。學生不材,願盡力一試。”
“好,那先生從明日起,便爲他們開蒙吧!但願你我能得民心,便爲青冊留名!從今往後,我麾下將士,必要嚴明軍紀!”呂布大喜,抽出案前狼毫,吩咐左右磨墨,銀鉤鐵劃寫下兩行大字: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
許堅拈鬚笑道:“好!句子雖直白,但拳拳赤子之心,躍然紙上!”
過了幾日,朝陽未起,呂布傳令開始拔營行軍,不再以騎馬步卒分兵驅逐那路上截下的幾百青壯,而是由穆瓜領原來穆家寨的人馬來押送這批青壯,而呂布率着八百騎兵每人雙馬,兩千騎馬步卒,身帶肉乾煎餅,每人兩袋清水,風馳電掣一路直向蘄春殺去。
一路殺了五拔宋軍斥堠,數千騎奔馳到黃昏時分,遠遠已見蘄春城牆迷糊的身影。在這處山林裡,許堅策馬到呂布身邊道:“大人,我們紮營於此,等穆瓜到了,他們都身穿宋軍服飾,可以詐成敗兵賺開城門,然後鐵騎隨後……”
因爲不可能用騎兵去攻城,這是常識,騎兵的戰場應是在野戰。而不是攻堅。高大的城牆,環城的護城河裡,深埋在淤泥裡的削尖竹樁,還是城上的擂木滾石,沸油滾水,無不是埋葬騎兵的墳墓。
“騎馬步卒,下馬,紮營。一見蘄春火起,速來相見!”呂布冷冷截斷了許堅的話。
嶽風白淨面皮上,經了這一整天的急行軍,和混身盔甲一樣都蒙了一層細細塵土,此時聽呂布下令,便於馬上抱拳淡然道:“屬下遵命。”拔了馬頭便去吩咐士兵紮營,士兵們本來就不是騎兵,這麼趕路自然極累。
但呂布前世本素就以飛將李廣自許,對士兵還是很好的,加之再世爲人之後,又起了做留名汗青的打算,這推食食之的功夫是做到十足,甚至他前天還去爲一個士兵吸過膿,所以士兵雖累,卻也馬上就去削木製作拒馬等等。
呂布點了點頭,對李顏道:“換馬,喝水,除兵刃盔甲外,一切棄於原地。”
許堅急道:“大人,這一整天……”
“回大人,結束完畢。”李顏拔馬過來,抱拳稟告。
呂布手握畫戟,揮臂高呼:“犯我強唐者,雖遠必誅!”他雖能斷文識字,否則如何做得丁原手下主薄?但畢竟不是李煜之輩,要他臨時擬出什麼壯烈之辭,卻就有所不能了,只是把漢朝這句凡披甲之士無不熟知的名言,改了一個字來用。只是現時這唐國,哪裡配得上個強字?
但呂奉先身後八百騎,這幾天裡,從夥長到隊正,都被許堅輪流叫去曉以大義,儘管一時大家仍沒什麼覺悟,但也明白這仗是爲唐國萬千生民而打,是爲了保家衛國而衝鋒,此時被他們心中的偶像這麼一吼,紛紛舉槍吼道:“雖遠必誅!雖遠必誅!”
許堅望着絕塵而去的八百騎,心裡隱隱有點作痛,他很怕,這是一場不可能贏的戰鬥,騎兵攻城,怎麼可能會勝利?就算呂布是武曲星下凡,也不能改變這種事實!
嶽風摸着短鬚,也在望着那騎兵出擊的煙塵,他臉無表情的讓手下看管好騎兵們臨時拋下的裝備,還有給那些換下的戰馬鬆了肚帶。許堅轉過頭望了他一眼道:“你覺得他們這次能贏嗎?”
這個問題,讓嶽風難得地笑了起來,但他笑得有點苦,他說:“先生,你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嗎?”許堅搖了搖頭。
嶽風苦笑道:“我是一名配軍,在營裡當了七年的伙頭軍,如果不是大人選上我,可能我還要繼續地當伙頭軍。”然後他轉身去安排崗哨,督促士卒們紮營。
許堅跟在他們,默默過了好一會,纔開口,仍是那個問題:“你覺得他們這次能贏嗎?”
“先生。”嶽風轉身望着許堅,淡淡地說:“不是他們,是我們。”
“好吧,我們能贏麼?”許堅也不知道爲什麼要來問嶽風,其實這個問題,應該由呂布來問他纔對。可是該問的人沒有問。
嶽風又一次笑了起來,他望了許堅好一會,沒有出聲,只是指指那晚霞橫溢的天空。
夕陽西下把天邊染得如血通紅,北風呼嘯着把冰渣子胡亂往頭臉砸落,蘄春城頭的老卒打了哈欠,城內枯樹上的老鴉“哇哇”地叫了二聲,飛離了枝頭,城裡有錢人家已在準備掛起燈籠了。
煙塵,高高的煙塵在不遠處的山林裡席捲而起,尖尖如一把長纓的刃,要把這天捅破!城頭上的士兵呆呆地望着那裡,這裡幾乎是不可能被攻擊的蘄春,唯一可能向這裡進攻的只有唐國,但誰能相信那懦弱的唐國敢向強宋出兵?
終於有一名士卒清醒過來了,並且遠處那風中招展的戰旗上,大大的一個“唐”字已經可以看見,他指着那支騎兵大吼道:“敵……”就捂着咽喉倒下了。近兩百左右,八石強弓射出的一支長箭,收割了他的生命,
這時城牆上開始沸騰起來,各色人等紛紛奔跑到自己的崗位,城門守急急地嚷道:“關門,快,上吊橋!”
城上守軍里老兵也在喝叫着:“不要怕!他們是騎兵!”騎兵,是不可能攻城,除非想送死。
這時唐國的騎兵離城牆已只有百步左右,呂布搖了搖頭,對方並沒有他想像中的疏鬆,對方也是精兵,那麼倉猝之間,明顯也是應對有度,呂布是知兵之人,見事不可爲,便向李顏道:“憾敵!”
李顏大喝道:“奔射!”向邊上一壓,那馬就斜斜的劃了弧度,與城牆平行着奔馳起來,身後的騎兵也紛紛跟着拔轉馬頭彎弓發箭。因爲戰馬奔跑快速,城牆上倉猝射出的弓箭,儘管有高度優勢,卻也佔不了什麼便宜。立時城門樓邊被射倒了十數守軍。
這時卻聽張川吼道:“背嵬之士!”一騎當先衝向那正在絞起的吊橋,許文和大喝道:“知遇之恩!”便也衝了過去,身後跟着穆桂英、劉破虜等親衛,此時離那吊橋也就百步上下,沒等張川衝近,身後只聽一聲戰馬嘶嗚,騎術最好的許文和胯下戰馬四蹄騰空向那吊橋躍了上去。
穆桂英叱道:“好!”一提胯下戰馬,居然後發先至躍上吊橋,許文和上了吊橋,已見她嬌叱着飛舞銀槍殺入那半掩城門之中,許文和連忙跟在她身後衝了進去,身後張川等人也急急跟上,只有那劉破虜無法策馬躍上,棄了戰馬拼命一躍扒上吊橋,死命地往上爬去。
那前面幾騎就說迅猛如虎,城牆上守軍反應不過來罷了,這大活人在吊橋一端往上爬,那城上宋軍那裡還會放過?儘管劉破虜手腳很快,等他衝進城門洞裡屁股上竟已插了三支羽箭。
呂布一下子雙眼通紅,前世人人說他無義,當時殺了董卓,狼狽出城千均一發之際,他還去專門去叫王允跟他一起走,儘管王允最後不願走,但此可見一斑,他呂奉先只要真的覺得人家對他好,他豈是無義之人?
耳邊聽那許文和高喝:“知遇之恩!”又見那羽箭連連射中劉破虜,呂奉先大吼一聲:“賊子敢耳!”一踢那大黑馬,迅杳如流星一般向那吊橋衝去,
騎兵不能攻城。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什麼叫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拒十八諸候於虎牢關前,算不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漢末的制弓術,一百五步外射中畫戟小枝,算不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論今生前世,從戰術層面而言。
他呂奉先天生就是完成不可能完成任務的人!
那吊橋此時已拉起一半,呂布怒目大喝一聲:“斷!”
黑色戰馬凌空在吊橋邊緣躍起,呂布單手持戟怒斬鐵鏈,只見這已灰濛濛天色裡,兩串火花迸閃,呂奉先斬斷鐵鏈之際,空出左手又拔劍拍去城上射下七八枝近身的羽箭。
這時那吊橋斷了鐵鏈,“蓬”一聲重重在地上砸出許多煙塵,呂奉先胯下戰馬方纔躍落地面。
他身經百戰何曾用過頭盔?城上守軍這點弓箭哪裡被呂布放在眼裡?他收劍入鞘把畫戟舞起,磕飛愈來愈多的長箭,未等第二輪箭再射,以一個幾乎是馬術表演的動作,硬策着大黑馬原地快速轉了半圈衝過吊橋向城門奔去。
這時李顏也前隊變後隊快迅奔來,馬上騎兵控弦之聲不止,又把城上箭雨壓了下去。
呂布奔到門洞,卻見劉破虜屁股無比滑稽插了三支長箭,已半身浴血持刀在那半掩城門間與人廝殺,呂布衝過伸手捏着他後頸皮肉一甩,便把他穩穩橫擱在鞍前,手中方天畫戟一蕩,已有一顆頭顱飛起,只聽呂布大吼道:“開!”橫戟一劈,竟把半扇城門硬硬推開,門後幾個推門宋軍,連慘叫也沒來及發出一聲,已給這近一米厚的大門擠成肉泥!
劉破虜這時忍痛叫道:“大人,張大哥衝府衙殺去了!”
呂布提着他往城門洞裡一甩,劉破虜只覺眼前一花,已腳踏實地,只見呂布舞戟磕飛城上往裡射落的長箭,瘋狂策馬就朝剛纔劉破虜所指的方向衝了過去。
李顏見城門洞開,打了個呼哨八百騎兵一涌而入,入城時被城牆上射倒了十幾騎,又有七八騎被醒悟過來的守軍推了幾塊擂木滾石砸死,那僥倖沒死的十幾人,和剛纔在城外變向奔射時,馬術不過關被摔下的二三十人,乘着城上守軍向那大隊涌入城的騎兵射箭,連滾帶爬的衝到城門洞裡。
那入城的騎兵不用吩咐,這些天早就操練熟了的分了幾隊滲入城裡。劉破虜撿了把長刀,對那衝到門洞的十數人道:“兄弟們,快互相把身上箭桿削了,宋軍怕就下城來了!”那十幾人也是人人掛彩,當下聽了都應有理,便撿了刀槍,互相把箭桿削掉,沒等他們喘氣,那通向城牆的階梯已傳來雜亂腳步聲,一個頭戴紅纓大氈帽的宋軍已探出頭來。
劉破虜一刀就劈在那宋軍面門,一腳把他踹開,對其他人大叫道:“快放火!放火我們的人就會來!”說罷他不禁乾嘔了起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戰場沒有時間去給他做心理調作,腿上一陣劇痛卻是城上殺下的宋軍一槍搠在他大腿上。劉破虜握着槍桿,奮力投出手中長刀,把對方釘在牆中。
正史上在這年林仁肇就向李煜晉言,按細作信報,“……諸州戍兵,各不過千人,宋朝前年滅蜀,今又取嶺表,往返數千裡,師旅罷敝……”何況蘄春這本就料不到唐軍敢越江而擊的地方?加上宋軍本有吃空晌的作風,這城中也就七八百人罷了。
劉破虜他們奮着血勇,死命抵擋了一陣。不等城外那二千騎馬步卒來援,數百騎從城中反捲而出,三百餘人棄殺上城牆,李顏自帶了四百騎在城中瘋狂驅逐那城外小營盤來援的數百步卒,這倉皇而來的步兵,如何是一鼓作氣的騎兵對手,領頭的參將被李顏一刀斫飛了頭顱,那數百步兵被騎兵一個衝鋒已潰不成軍,散兵遊勇一時間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蜂擁從北門擠了出去,李顏率了四百騎一路趕殺而去。
那城上宋軍倒是彪悍,僅餘四百餘人,其中還有三成是老弱殘兵,硬硬在城牆上和三百如狼似虎的唐軍相持起來,戰得旗鼓相當。“罷手吧。”淡然的聲音並不大,但城牆上浴血奮戰的雙方戰士卻都聽得一清二楚,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來,向那說話的方向望去。
“答、答、答”的馬蹄聲在這戰場上顯得清晰無比。但見一匹黑馬慢慢的從城裡小跑着出來,馬上騎士鮮紅戰袍上,披掛着獸口吞肩山字文甲,頭上束髮金冠兩條雉尾風中招揚,不是那人中呂布還能是誰?呂奉先冷然單手斜舉着那方天畫戟,上面挑着一顆頭顱,卻是這城中刺史的腦袋。
城上的守軍頭領嚎叫了一聲,拔刀往脖子上一抹,一道血箭噴出把他周圍的士兵染得滿頭滿臉,他倒下以後,宋軍紛紛放下手中的刀槍,畢竟尋常人的心目裡,還是性命重要。城頭的“宋”字大旗,終於沒法子支撐天完全黑下來,就被降了下來。
在城頭那些下了馬的騎兵歡呼聲裡,在城門口匆匆趕來的許堅和身後二千騎馬步卒的驚訝眼光裡。
一面“唐”字大旗在最後一絲夕照裡,緩緩升上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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