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翹楚趕到寧遠城的時候,不由眼睛一亮。在漫長的海上顛簸之後,她首先在海岸營落腳,實話說起來那裡的條件甚至還不如在船上。而現在進了寧遠城,她終於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尤其是三丈有餘城牆,給人極大的安全感。
“難怪袁崇煥當年敢守此孤城,真是雄闊!”盧翹楚低聲讚道:“我大明在遼地有如此雄城,竟然還會被東虜打得節節敗退?”
“訓導,這寧遠城算什麼?當年孫督以城堡定遼,大城有九,小堡四十五,寧遠不過就是比軍堡大些罷了。再往東面的錦州、大淩河,那纔算得上是真正的雄城。”跟在盧翹楚身邊是個遼東女子。她家裡世代爲遼東軍戶,因爲李成樑棄寬甸六堡,爺爺那一輩遷到了鐵嶺。奴兒哈赤起兵打鐵嶺,父親輩逃到了錦州,又繼而又逃到寧遠,最後跟着吳三桂入關。
她男人也是遼東軍戶,有個弟弟在吳三桂身邊做親兵,算是能攀得上高枝的人家。這回挑選遼兵,因爲訓導官是女子的關係,蕭東樓特意討要了幾個遼東軍中的健婦。這些健婦原本只在將領家中做些粗使活,能成爲貼身侍女也算是登天了。
盧翹楚點了點頭,忍不住想說遼兵妄稱精銳,但想想身邊這“梅家媳婦”也是遼軍,只好硬吞了回去。說起來身處她這個環境並不令人愉快,雖然師長和參謀長都是伯父的舊部,對她客氣有加,但是身爲女子始終會被人歧視。
這種歧視甚至不是源於惡意。
譬如女子未出閣之前,閨名是不容別的男子知曉的。而她既然在軍中爲訓導官,許多地方都會提及全名,總不能以“盧氏”稱呼。這種時候,對她頗爲照顧的軍官往往會以“師訓導”軍職代稱,以全風俗禮節。可以想見,前面是“蕭東樓”、“曹寧”。突然跟上一個沒名沒姓的“師訓導”,這是何等的不和諧?
盧翹楚說了好多次自己不在乎,但仍舊有許多人都很在乎。
又比如跟在自己身邊的這些健婦侍女,一樣是錄入了輔兵名錄,只比其他將校親衛的待遇低一等。然而在稱謂上也很糾結。照習俗,這些人會被主家呼以“某家媳婦”、“某家娘子”或者直接就是“某家的”,但軍中若是這麼稱呼便顯得十分不莊重。盧翹楚本想指名道姓。但人家可沒有成爲巾幗英雄的覺悟,對此十分排斥。
因爲這種排斥,自然也會生出抱怨,背後指摘盧翹楚“失心瘋”,好好的大家小姐不做,跑來吃兵糧。只因尊卑倫常。這些人表面上也還算守禮,讓盧翹楚也沒有機會發作。
“訓導,前頭就是鐘鼓樓。”梅家媳婦指着十字路口上的兩層高樓,聲音中帶着些許自豪:“這樓極高,登到頂上可以俯瞰全城。”
盧翹楚嗯了一聲,卻不以爲然:這種規制的鐘鼓樓,在江南只要是個縣城就有。若是南京等地。大戶人家的閣樓都比這個高。
她剛走到門口,蕭東樓和曹寧已經迎了出來,兩人都明顯帶着拘謹,努力不讓自己的匪氣流露出來。曹寧本還想把自己的扇子拿出來增添些許文氣,但是在這個每天都有人凍死的時候,自己拿把扇子恐怕不合時宜。
“盧訓導,這一路可還順利?”蕭東樓笑道。
“順利,十分順利。”盧翹楚也笑道。又轉向曹寧道:“我看沿途已經有人在修路了,曹大參行事果然雷厲風行。”
“勘察之後一共是十六里路,早些修好還有許多東西要運。”曹寧讓開一步:“訓導,裡面詳談吧。”
盧翹楚也讓了一步,最後還是以蕭、曹、盧的順序依序而入。
鼓樓裡還有幾個參謀在紙板上寫寫畫畫,見了三位主官進來也不曾有什麼表示。這是總參謀部傳出的習慣,據說最初參謀們見到上官便要停手。被皇太子殿下以“管寧割席”的故事教育了一番,這才形成了“工作第一”,“主官靠後”的風氣。
“盧訓導,”蕭東樓請盧翹楚入座。“我與參謀部以爲,寧遠是囤集軍資的上佳之地,很需要一個主官坐鎮,盧訓導以爲如何?”
盧翹楚當然明白蕭東樓的言外之意,這是讓她自己請纓。她瞟了眼牆上的地圖,上面用硃筆在興城河河西畫了個老大的圈,顯然是預設的主戰場。既然如此,蕭東樓和曹寧都不可能離開主戰場,留守寧遠。
“卑職願聽將領,服從調遣。”盧翹楚終於還是沒有請纓,她也希望能夠身在主戰場,履行訓導官的職責。
“那就好!”蕭東樓道:“請盧訓導坐鎮寧遠,駐守軍資,設立野戰醫院。我與曹寧守在海岸營地,直到興城渡修好。”
興城是寧遠的古名,源於遼聖宗時候。參謀部因此將連接寧遠和海岸營寨的渡口稱爲興城渡,甚至還有人建言起一座大橋——當然,那得是日後徹底鞏固之後的事了。興城河在寧遠到海岸這段,足有百丈來寬,最窄處也有九十丈,要修橋談何容易。
盧翹楚輕輕一笑,道:“卑職固然願在沙場建功,不過身爲大明將領,固然當以全局爲重。”
“訓導好見識!”曹寧手腕一抖,方纔想起自己手裡沒有摺扇,哈哈一笑,掩飾尷尬。
“不過野戰醫院若是放在寧遠,受傷將士恐怕不便醫治啊。”盧翹楚質疑道。
“在寧遠的院舍修好之前,醫院自然還是在海岸營寨。”蕭東樓道:“東虜反應再慢,十日內也該開到了。”
盧翹楚瞭然道:“原來將軍是想一戰定乾坤。”
“東虜來人越多,戰鬥力越弱,越是好打,而打完之後他們的膽氣喪得就更厲害!”蕭東樓道:“殿下曾說:哪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道理。所以嘛,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他們還可以走喜峰口。”盧翹楚道。
“呵呵,”曹寧笑道,“東虜大軍走喜峰口是去威懾蒙古的,乃是不得已而爲之。那條路不說好不好走,只說糧草補給絕對不夠。多爾袞選遼西走廊回瀋陽,一者是路途近,二者也是補給方便。”
盧翹楚恍然大悟,道:“那他還真是不得不跟咱們打這一場。”
“他十倍於我,我只好守城,如今他以兩旗之力不過三五萬人,我何必怕他!”蕭東樓豪爽道。
“祝將軍旗開得勝。”盧翹楚抱拳拱手道:“卑職既然奉命駐守寧遠,便是與城共存亡,請將軍放心。”
蕭東樓和曹寧也覺得不會有什麼問題。放了兩個滿編千總部,寧遠城防就有兩千人。數字不大,但這兩千人可都是精銳之師,比之袁崇煥手裡的兩萬人不遑多讓。若是野戰恐怕力有不逮,但論起守城,絕不會有問題。
……
逃進山林裡的滿洲獵人終於在一間供獵人休憩的茅廬前聚結,領頭的牛錄滿面潮紅,這是半日疾馳與惱羞成怒混合而成。
“主子,這事咱們得快些通告軍裡。”有包衣建言道:“看起來寧遠那邊人數不少。”
牛錄點了點頭,道:“你們誰看清了有多少蠻子?”
衆人一片低語,終於道:“之前追咱們的馬兵少說就有上百,城裡步卒肯定更多。”
“兩萬人!”牛錄沉聲道:“寧遠城裡肯定有兩萬人。”
按照滿洲人的規矩,打了敗仗輕則鞭笞,重則斬首。而這輕重之分就在於敵人是否足夠強大。
比如渾河血戰中,有不少將領一觸即潰、望風而逃,奴兒哈赤卻沒有對他們動刀子,正是因爲奴兒哈赤自己也知道明軍太強,逃跑情有可原。然而在黃臺吉手裡,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丟了永平,就被判了囚禁到死,乃因爲輸給孱弱著稱的明軍不可原諒——雖然當時對陣的明軍中有大小曹的部隊。
自己手裡有一百多號人,如果說被等數量的明軍追着跑,那絕對是個死!如果明軍是十倍之衆,那就是慘敗,可以減罪;如果明軍足足是自己的兩百倍,那就不存在“戰”的可能性,而是偵察得力,趕回來報信的。
至於大軍到了之後沒有這麼多明軍,那是因爲……明軍嚇跑了呀!
多麼合理的解釋!
衆人明白過來,紛紛讚歎自己主子英明神武,如此一來非但無過,還有大功吶!
這牛錄與屬下對好了口徑,寧遠城的明軍就成了兩萬步卒,三千馬兵。他們沒想過明軍哪裡來這麼多馬,更沒想過這些馬怎麼繞過山海關,甚至連海運不可能運輸如此之多的戰馬馬都沒深思……但這些不妨礙他們把話說得斬釘截鐵。
牛錄先是追上了那支原本要去寧遠巡視的五百人隊伍,通報之後,那支人馬也不敢貿然回頭,留下探馬打探,徑直率領主力返回東關驛,將這緊急軍情通報上司。
如此層層上報,多爾袞終於在第二師登陸之後第五天收到了消息:明軍五萬之衆,渡海遼東,攻陷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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