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城。
東方遠行披着大麾,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視風雪夜中亮着點點燈火的老城。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即將達成的宏願,他最近特別喜歡站在高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渾濁的眼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一些。
站在他身後的喻鬆南忍不住提醒道:“老爺,這裡風大……”
東方遠行摸了摸像是打了蠟一樣枯黃的臉龐,入手一片粗糙的皺褶。微微彎駝的後背、站了一會兒便開始痠軟的膝蓋,似是都在無聲的提醒:你真的老了。
遙想當年揮斥方遒,意氣風發,彷彿只在昨天,眨眼間,他卻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人活一世,像他這樣風光的並不多。位極人臣、光宗耀祖、門徒遍地、國之棟樑,他的一生已經被所有人奉爲傳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這種煎熬,都是因爲十三年前的那一場變故。
正值壯年的他,身在天下最強國力的大唐,一統天下名揚千古的機會近在咫尺。這種難以抵擋的誘惑,最終唆使他走上了一條註定無法回頭的道路。
弒天篡位。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念之差,卻使如日中天的大唐由盛轉衰,不復當年的盛況。
他感到內疚,尤其是待新皇登基,看到一張無邪的小臉時,這種負罪感會更加強烈,同時還伴有淡淡的隱憂。
如果小皇帝知道他做的這一切,會把他怎麼樣?
毫無疑問,他是愛大唐的,但是他卻更愛惜自己來之不易的一切。爲了不被皇上抹除,他只能瘋狂的攬權,架空小皇帝。十三年來秦天的妥協退讓,讓他一度高枕無憂,可是近幾年來,已經成年的他終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才讓這位名滿天下的相國大人意識到,自己再一次看走了眼。
他太老了,老到不可能看到大唐一統天下的盛況。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後代沿承自己的血脈意志,替自己去實現這個偉大的抱負。
當然,前提是東方家有後才行。
爲了這點簡單的近乎可憐的願望,他再度找到了夏國,找到了南疆大將軍。或許他也想坐一坐那一方黃金寶座,試一試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見他如同一尊雕塑般紋絲不動,留着八字鬍的喻鬆南忍不住提醒道:“老爺?”
東方遠行輕輕一嘆,道:“鬆南,這麼多年來,你有沒有怪過我?”
wωw ●TTκan ●¢o
喻鬆南穿着厚襖的身子輕輕一顫,頷首道:“沒有。”
東方遠行微微一笑:“怎麼會沒有?家就在身邊不能回,爹就在眼前不能人,還要被逼得改名換姓,當一個低賤的下人。貴爲當朝相國之子,卻總要看別人臉色做人。”
喻鬆南擡起頭來,滿臉不可思議。三十多年來低三下四的生活,讓他學會了怎樣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此時此刻,他的手都在顫抖。
因爲東方遠行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他的兒子。
他的孃親原本只是相國府一個卑微的奴婢。在一次酒宴過後,他的孃親被醉酒的東方遠行臨幸了,在這之後,她竟然驚訝地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和許多貪慕富貴的女人一樣,她守住了這個秘密,俏俏離開府上把孩子生了下來。
她天真的以爲今後可以母憑子貴,卻小看了東方遠行的狠辣。第二天,這個女人便“人間蒸發”了,而那個孩子,則被東方遠行送給了老管家。
喻鬆南知道自己的降生本來就是個錯誤,卻不得不接受這種錯誤。可是從內心深處,他卻痛恨一切不公:東方軒輊那個廢物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像自己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卻一無所有?
而現在,東方遠行的一番話,卻讓他想哭。
喻鬆南抽了抽鼻子:“老爺…鬆南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麼…”
東方遠行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但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是你。”
喻鬆南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他以爲看到了鹹魚翻身的希望,以爲東方遠行終於肯公開自己的身份,可是接下來的一番話,卻像一盆冷水,將他從頭澆灌到腳底。
“有很多事情,我有我的無奈。軒輊不成器,這一點我很清楚,但他卻是我的兒子。”東方遠行深深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盯着喻鬆南的眼睛:“我可以給你數不清的財富,卻不能給你屬於你的身份。從前你是喻鬆南,今後…你還是喻鬆南。待到打下汴京城,我希望你能遠遠地離開,忘記在相國府的一切和那些不該惦記的東西,你能做到麼?”
喻鬆南心如死灰。冬天的夜風像一把刀,狠狠扎進了自己心裡。
他這才明白,很多事情只不過是當權人的一句話,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我…明白。”
無比艱難地吐出三個字,喻鬆南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
東方遠行很滿意地點點頭,佝僂着身子往城樓下方走去,一雙渾濁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不想見到一出二子奪嫡的戲,更害怕以東方軒輊的能耐,待到朝堂分崩離析時,東方家的血脈會就此斷絕。
喻鬆南孤零零地站在城樓之上,任憑冷風吹拂着自己的臉龐,待到東方遠行走得遠了,忽然開始縱聲狂笑。
一邊笑,一邊哭。
笑過了,哭完了,他又變回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喻鬆南。只是一張平靜的有些可怕的臉上,閃爍着一絲殺氣。
“東方軒輊……我坐不上龍椅,你以爲你能坐的安穩麼?”
北風呼嘯。
一望無際的天空之下,被白雪覆蓋的山頭一座連着一座,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顏色。從高處俯瞰,一隊人馬正在山間傳說,密密麻麻的黑點在白色的雪地上穿梭,如同一條黑色的蜈蚣。
沒過多久,這一對人馬便攀上了山巔。
隊伍最前頭,披着厚重斗篷的女人摘下了帶着絨毛的棉帽,潔白的面紗上面,一雙顛倒衆生的妙目變成了兩彎新月。
她在笑。
她看到了山下的景色,看到了遠方黑色的城池,看到了幅員遼闊的土地。這裡有萬頃良田,有錦繡山河,這片讓他們幾代人不惜付出無數鮮血都想要征服的地方,名字叫做——大唐。
女人呵出一口白起,扭頭看向旁邊將整個人都裹在斗篷中的少女,笑道:“烏朵,我們最終還是來了。神武教能否一飛沖天,就看這一回了。”
蘇媚兒有些恍惚,嫵媚動人的眼神中帶着一絲迷茫。這片她折返多次的土地彷彿不再是原來的模樣,而是漸漸變成了一張臉,帶着幾分灑脫,帶着幾分無賴,無比溫柔地跟自己打着招呼。
而自己的到來,卻會讓這份溫柔支離破碎。
“是啊,最終還是來了。”蘇媚兒神色複雜的嘆息一聲,心中補充了一句:但願…你不會恨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