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雪蘭的話,李婆子的手頓了頓,擡起頭望向雪蘭,淡淡一笑,依然露出那口黃牙,而雪蘭卻沒有半分的愉快。
李婆子默默的把一件件備好的東西放在藍布包袱皮裡,輕輕紮緊包袱,才垂頭說道,“我不會去,你能回去就好了。”李婆子說着,拎起包袱捧給了雪蘭。
雪蘭並沒有接包袱。
李婆子便把包袱放在一旁,撣了撣自己有些發黃的前襟,低頭並不看雪蘭一眼,“我享不了那個福,我也老了,不愛動彈了,留在歲縣裡最好不過了。”
“李媽媽……”雪蘭囁嚅着雙脣。
李婆子手着揉了揉自己的袖口,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我留在這裡,也能給你留條後路。若是你在府上不好,不是還能回到這裡嘛。我若是走了,你可真就是沒一條退路了。”
最簡單最樸實的一席話,令雪蘭傾刻間淚如雨下。
李婆子轉過臉去,捏着袖口擦了擦眼角,岔開了話頭,“你很聰明,能想法子回京城去,着實讓媽媽高看你一眼。你是讓喬六他們幾個去找的人罷?可是大少爺的祝文,你是怎麼讓它燃起的?”
雪蘭抹掉眼淚,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媽媽,這是我向雜耍班子裡的羅師傅要了黃硇砂和磷粉。在扶大少爺時,我把這東西灑在了祝文裡。這不是,還有一些粉末,我準備把這些粉末做成彈丸,這樣用起來更方便。”
李婆子終於笑了起來,但是她的笑容卻並不好看,“不錯,不錯,你有這般計較,也讓我放心些。”
雪蘭點頭,低頭拉住了李婆子的手,“媽媽,其實今日我能把事辦成了,也多虧了大少爺和陳嬤嬤並不親和。陳嬤嬤說自己是新夫人身邊的人,我心裡就有些計較。任憑是再親的填房夫人,也不是大少爺的親孃。至於大少爺和新夫人到底生疏到何等地步,我還要回葉府裡才能知曉。”
“再有,我來回走,見大少爺只叫他的小廝服侍,連打水都是小廝打進去,並不讓陳嬤嬤的人插手。所以我想,大少爺和這位後進門的夫人並不親近。”
雪蘭說着,挑了挑嘴角,“媽媽是不是覺得陳嬤嬤跟着來,是方便照顧大少爺?”
李婆子手指一緊,握住了雪蘭的手,“難道不是這樣麼?”
雪蘭搖了搖頭,“媽媽,我猜陳嬤嬤跟着回來是打着這個服侍的名號,監視大少爺。媽媽還沒注意到麼?大少爺來時跟了四個小廝,現在只剩下三個了。有一個是在喬六他們在門外鬧過後走的,喬六看到了,那小廝走得很匆忙。若是有什麼事,爲什麼回去的偏是個照顧大少爺的小廝,而不是二等的僕婦之流呢?”
李婆子忽然覺得自己白活了這些年頭,竟然不如一個小丫頭子看得明白。“那……那你說走的小廝是回去做什麼了?還有,陳嬤嬤真不知道此事麼?”
雪蘭眼睛一轉,看向窗外,“我猜,是大少爺遣人要把帶我回京城的消息,先告訴給府裡一聲。至少,大少爺不想讓陳嬤嬤搶了先。”
李婆子已經驚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至於陳嬤嬤知不知道……我想她此時已經知道了,但是,她也是無法,大少爺的人已經走了快半個時辰了。”
李婆子沒想到剛回來的葉家一主一僕,就已經暗藏了這麼多的事故。那麼,叫雪蘭回葉府裡,到底是不是對的?
李婆子的臉色難看起來,“葉府不比別處,你一定要事事小心。不說旁的,先是規矩,我就怕你難過了這一關。我瞧着在祭祖時,大少爺看着你都直皺眉,此後我怕你在這裡面吃些苦頭。”
“還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得,”李婆子定定的望着雪蘭,“人總要應着景兒活着,才能活得好。就像唱一齣戲,該演命婦時演命婦,該唱土匪時唱土匪。不懂順應,就只有死路一條。”
雪蘭拿了李婆子的包袱,對李婆說道,“媽媽的話我都記下了,我娘當年叫我堅強的活下去,我定能活下去,哪怕吃些苦頭。葉府裡的人善於心計,但是我也不會任人宰割。若是再不跟他們學學,真就叫他們把我隨便許個人家,那纔是毀了我一輩子呢。”
雪蘭說完,拉起李婆子的手就朝前院走去。
葉建舒早已聽了陳嬤嬤的回稟,在等雪蘭。見雪蘭出來,葉建舒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朝着雪蘭笑了笑,“二妹妹,我們一道回家去罷。”
雪蘭點點頭,跟在葉建舒的身後,向角門而去。當她走到祖宅的角門時,雪蘭回頭看向人羣。
李婆子正在人羣最後面,翹首望向雪蘭,眼在閃着淚花,臉上卻努力的擠着笑,似有千句叮囑,萬分不捨。
雪蘭狠狠的咬着牙,忍下了眼裡的淚,轉頭邁步走出祖宅。
即已選擇了自己的路,便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從此後,再難見嘴上狠厲,內心善良的李婆子了……
當馬車外的僕婦放下車簾後,雪蘭聽到馬車外有個蒼老的喚聲響了起來,“奴婢……會爲二小姐照顧好那些個鴿子,但請二小姐放心!……”
那聲音,就如同從前隔着幾道街,呼喚她回來用飯。
那聲音,就如同往日響在她耳畔的叫罵聲。
沙啞,但有力。
雪蘭眼裡的淚終於滑落下來。
……
馬車搖搖晃晃的走了起來,拋下了雪蘭最懷念的歲縣歲月,直走向一個雪蘭所不知道的未來。
一上午,中午在一家路邊的小店略用了午飯,又踏上了回京的路。
一路上,並未有人來和雪蘭說話,雪蘭也閒來無事的靠在馬車裡的引枕上,手指繞着車簾上的流蘇玩。
沒有人來攔着自己,那麼就是說,葉府是接納了雪蘭回去。
雪蘭把手指上的流蘇纏上又鬆開。
想到了重回葉府,雪蘭心頭百感交集。
八年了……八年了!從前的仇怨,八年來對弟弟的惦念,還有兒時府裡的記憶,都涌上了雪蘭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