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一路上雪蘭沒遇到一個丫頭婆子,她順利的來到了有人語響的後院。
在一處廂房前,雪蘭躲到了一棵大樹後。她張目向人聲響起的房裡望了去,只見一個丫頭從房裡驚慌着跑了出來,迎面遇到一個年紀大些的僕婦,丫頭忙立了住,“馮媽媽,裡面的人說海姨娘要生了,您看要不要找穩婆?”
雪蘭認得,被叫做馮媽媽的僕婦正是跟着她們一道來的,而又在車下沒扶海氏的那個人。
雪蘭只看到馮婆子脊背挺得筆直,她連頭都不曾垂一下,聲音再平常不過,“只不過是生個孩子,叫些有經驗的婆子來接生就是了。”
雪蘭咬緊了牙,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馮婆子面前的丫頭愣了愣,“是”了一聲下去了。
馮婆子看了一眼廂房方向,哼了一聲,轉身也走了。
雪蘭見馮婆子走遠,這才從樹後面走了出來,她快跑了幾步進了房裡去。裡間傳來海氏極壓抑的呻吟聲。
雪蘭很想衝進去看看自己的娘,可是她忍住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現身,定會有人將她抱走,那時候她更看不到自己的娘了。
雪蘭小小的身子一閃,躲進了外間的珠簾子後面。珠簾子隔開了一間似書房的小間,雪蘭躲在書架前,把裡間的聲音正好聽得真真切切。
只聽得伴着海氏越來越大的呻吟聲,有人焦急的嚷起來,“哎呀,這真是要生出來了!快,快備上熱水來啊!”
房裡一片忙亂聲音,有倒水聲,有磕動銅盆的聲音,還有紛雜的腳步聲。
雪蘭咬緊了脣,握緊了小拳頭。她擔心海氏,卻也知道馮婆子等人是不會讓她進去看望海氏的。能在這裡聽到自己孃的聲音,對雪蘭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了。
房門有了聲響,雪蘭緊貼着書架不敢動一下。小廳裡傳來了說話聲,“要生了麼?”雪蘭聽出來了,是馮婆子的聲音。
有人急忙回道,“媽媽,瞧着是要生出來了,是動了胎氣了。”
馮婆子冷笑一聲,沒再說什麼,雪蘭卻聽到慢條斯理的翻動茶蓋子的聲音。
忽然,海氏尖利的叫聲從裡間傳了出來,雪蘭心頭一跳,緊接着有嬰兒啼哭聲跟着傳了來。
有人就說,“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小廳裡的茶蓋與茶杯的輕磨聲忽然一頓,馮婆子的聲音提高了些,“把孩子抱出來。”
裡面有人答應了一聲,沒一會兒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馮媽媽,是位公子。”說話的聲音有些蒼老,想來是馮婆子叫人找來的祖宅裡的老家人,老家人的聲音極盡討好。
雪蘭心中一喜,娘又生了一個小弟弟,加上建彰,他們就是姐弟三人了。雪蘭抿脣笑了起來,看在弟弟的面上,也許祖母和父親就會又想起娘來了。那時候,爹爹自然會來祖宅,把娘和她與小弟弟一起接回家去。
是的,一定會的。
雪蘭歡喜得只想從書架後面跑出來,衝向裡間去看看剛生下來的小弟弟。
雪蘭還未邁出一步時,馮婆子的話輕慢的傳了來,“老太太的話,把這男嬰……溺斃。”
雪蘭的腳下如生了根,她的臉色瞬間如一張白紙。溺斃,祖母竟然讓人溺斃了自己剛出生的弟弟!那是祖母的親孫啊!
老家人似乎沒回過神來,她“啊”了一聲。馮婆子的聲音極不奈煩起來,“你沒聽懂麼?還是主子們的話你不聽了?!要下雨了,還不快去,手腳還不快些!”
馮婆子的聲音頓了頓,冷笑聲又起,“我也知你們這起老貨怕將來出了事,渾賴在你的頭上,你且放心,老爺也是知曉此事的。若是沒有老爺的話,我也不敢如此行事。老太太加上老爺的命令,你難道還不聽麼?”
一瞬間,淚水滑出了雪蘭的眼眶,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是真的。
父親是那樣愛娘!曾當着她的面,把一支釵子斜插在孃的青絲間。丫頭們當時都抿着嘴笑着走開了,她卻傻傻的坐在小炕上盯着紅了雙腮的娘……
馮婆子的話音把雪蘭拉回到現實中來,“老爺有話,溺斃了這嬰孩後,隨便埋了罷,夭折的孩子不必葬在祖墳裡,免得累及了祖宗們的生靈。”
雪蘭死死的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聲響來。
而外面的老家人哆哆嗦嗦的答應了,腳步聲消失在了房門外,而那嬰孩漸行漸弱的哭聲,卻一直響在雪蘭的心頭。
雪蘭捂住嘴,小手掌裡已染了縷血紅還渾然不覺,她的淚水無聲的落下,雖落得無聲無息,卻滴滴燙傷了她的心。
而此時,裡間又有腳步聲傳出了來,“馮媽媽,可了不得了,海姨娘產後有血崩之兆,還是快請郎中來罷!”
椅子一響,馮婆子似乎從椅子上站起了身,“老太太有命,海姨娘只是來祖宅裡將養身子的,是福是禍,都是她自己的命。”
僕婦似乎沒聽懂馮婆子的話,“媽媽,那您的意思是……?”
馮婆子慢聲細語着吩咐道,“大家都忙亂了一天了,天又要下雨了,先把馬車上的東西都好好收拾一下,還有二小姐的東西也沒人去佈置呢。”
僕婦終於明白過來了,她訥訥的“哎”了一聲,從裡間叫出來服侍的幾個下人。馮婆子似乎很滿意一般,聲音高了些,“你們瞧瞧,這悶雷都響了幾聲了,現在我帶你們去收拾馬車上的東西去。”
馮婆子說完,雪蘭就聽到有挑動簾子的聲音,緊接着幾個人的腳步聲消失在廂房裡。整個廂房裡忽然間安靜下來,如被人生生剪斷了聲音的戲臺。
雪蘭已經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了,直到她聽到馮婆子的腳步聲消失了再聽不到,她才從小間裡跑進了出來。
廂房裡極靜,靜得怕人。雪蘭卻顧不得許多,直闖進裡間去了。
裡間裡面亂極了,地上有未乾的水漬,不知是茶灑了還是誰故意倒翻了。銅盆扔在一邊,盆裡還有被沖淡了的血跡。
這些血跡,讓雪蘭想到了馮婆子說得溺斃的小弟弟。雪蘭還未看到小弟弟一眼,他就已經被人抱走了……現在,他該是已經溺亡了,溺亡了!
雪蘭小小的肩膀緊緊縮着。
他會被人隨便丟棄麼?那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啊!
想到這裡,雪蘭的心狠狠的疼起來,她的小弟弟,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死了,被自己的祖母和父親給殺死了!
雪蘭腳下如灌鉛一般,越走越慢,眼淚卻也越流越洶涌。
雪蘭擡起頭看向牀上時,只見海氏躺在一簇薄被裡,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雪蘭忽然害怕起來,剛纔下人說的血崩是什麼?自己的娘會不會……
雪蘭不敢再想下去,她含着哭腔怯怯的喚了聲“娘”。
半晌,海氏努力的睜開了眼睛,她額頭上的頭髮已被汗水打溼了。海氏揚了下嘴角,淚水從眼角滾落下來,滑過她蒼白無血的臉龐。
“蘭兒……”海氏似乎想擡起手臂來,最終卻只動了動乾瘦的手腕,“來……”海氏已是氣若游絲。
雪蘭哭着伏到了海氏的牀前,“娘,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祖母不想救您……也是她讓人把小弟弟給溺斃了……”雪蘭抽泣着,“就是爹爹他……他也不管您了……”
海氏的手指劃過了雪蘭粉嫩的小臉上,她喘着氣,斷斷續續着說道,“蘭兒……你爹……不會的……”海氏強提上一口氣來,半喘着,對雪蘭說,“你要記……得,有些事……並非如你所見……娘……是被人陷害的……”
雪蘭張大了眼睛,驚詫的擡起頭來,“娘,是誰陷害了您?”
海氏艱難的搖了搖頭,淚水更加洶涌。
雪蘭驚得張大了小嘴,娘竟然不知道是誰害了她?!
雪蘭用小手背抹了一把眼角,咬牙說道,“娘,到底是什麼事讓爹爹都不肯幫您說句話?從前……從前別人都說,爹爹是極寵愛孃的啊!”
海氏閉上了眼睛,臉側向牀裡,半晌不語。
雪蘭還想再問,卻又心疼起已氣息奄奄的海氏來。她輕輕的搖着海氏的手,“娘,您還是別說話了,我去叫她們請郎中來,我到底是個主子,她們會聽我的話,您要挺住!”
海氏似極疲憊一般,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來,“蘭兒……不必了……只是……娘就算死……也是冤的……”海氏說着,深吸一口氣,乾裂的雙脣動了動,指尖用力的按了按雪蘭的掌心。
雪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似乎是母親給予她最後的疼愛了!
雪蘭想到這裡,急忙把小臉貼在海氏的掌心中,她大哭起來,“娘,您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記得……你一定要……活下去……堅強的……活下去……堅……強……”
海氏的聲音漸漸小了,雪蘭驚愕的擡起頭來,卻看到海氏眼裡又流出一行淚來,雪蘭捧着的海氏的手忽然一垂,而蓋在她身上的薄被滲出了一朵刺人雙目的血花來。
雪蘭直愣愣的望着那朵血花越來越大,好半晌,她纔看向已無氣息的海氏。雪蘭哇的一聲,抱着海氏的屍體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窗外已下起了瓢潑大雨,雷雨聲蓋住了雪蘭的慟哭之聲,也敲碎了雪蘭的心。
雪蘭緊緊的拉着海氏已冰涼的玉手,咬着牙道,“娘,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會堅強的活下去。我長大一定要查出是誰害了您,爲您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