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處,林謙樹聽到外面一陣騷動,轉過頭往後看,只見兩個小時前叮囑他要一起回去的某人正朝自己走來。
江易知揹着光,臉被完全籠在黑暗中,偶有透過牆的月光落下來,吝嗇地分了一些給他的肩膀和髮梢,隱約照出了他的一點輪廓。
“相虎。”江易知上前一步,走到了林謙樹身邊。
嗅着江易知身上熟悉的味道,林謙樹心頭的緊張暫緩幾分。
黃毛往地上啐了一口:“江哥,這件事和你沒關係,你不要讓我難做。”
黃毛叫江易知“江哥”?林謙樹覺得一切都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他忍不住又看了江易知一眼。
“相小軍是我的學生。”江易知對黃毛說。
黑暗中,黃毛指尖的那一點紅光忽明忽暗,他把煙湊到嘴邊深深吸了一口:“江哥,這是我和相小軍之間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以你的能力,不應該只在這裡做一個老師。”
雖然兩人目前站在對立面,但是林謙樹對黃毛的這句話極其贊同。他悄悄點了點頭,不知怎麼的,感覺心頭沉重了幾分。他聽到江易知似是輕笑了一聲,然後說:“我會離開,但我離不離開與你能不能動他無關。”他頓了頓,繼續道:“上一輩的事情和相小軍沒有關係,你不應該藉此發揮,把氣撒到完全無關的人頭上。”
被內涵到的“完全無關人士”林謙樹:……
黃毛扔了煙,朝前走了幾步,幽暗的路燈光照出了他臉上譏誚中帶着點憤怒的表情:“我相虎是混,但我還沒有混蛋到要打老師的地步,我尊敬你們這些讀書好的。我只是想看看他相小軍是不是永遠要做一個要別人站在他面前替他扛下一切的孬種!”
聽到黃毛的話,林謙樹幾乎氣得要跳起來——什麼叫只是想看看相小軍的反應?在狀元酒樓裡,黃毛快要戳到江易行胸膛的啤酒瓶可不是這麼說的!
感受到身邊人躁動的情緒,江易行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地握了一下。
沒有了堵路的人,巷子口的少年們也跑了進來,一羣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江易知和林謙樹身後,氣勢恢宏地站成一排,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黃毛。
“事實證明,孬種永遠是孬種。”黃毛輕蔑地看了一眼肩膀仍然在不停顫抖的相小軍。
林謙樹眉頭緊鎖,正想開口說話,聽得身後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怒吼:“我不是孬種!”
流着淚的相小軍努力地衝上前去,死死地抓住黃毛的衣領:“你聽好了……我不是孬種!”
“小軍!”江易知大喝一聲,“把手放下!”
相小軍怎麼也聽不進去了,他哭着攥緊了顫抖的拳頭,用力地向眼前人揮去。可黃毛畢竟是“久經戰場”的打架老手,輕輕鬆鬆就避開了相小軍揮來的拳頭,還騰出一隻手將他的手腕牢牢地桎梏住。黃毛哼笑一聲:“你也就這點能耐嗎?”說着揮拳欲回擊。
林謙樹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撲,帶着相小軍往側邊倒去,胳膊被黃毛砸了個正着,一陣劇烈的疼痛感頓時從胳膊處傳來。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陣破風而過的喧響,再接着是拳頭砸到肉的沉悶動靜,最後變成了黃毛的一聲悶哼。林謙樹轉過頭去,才發現江易行一拳砸向了黃毛。
被林謙樹抓緊的相小軍哭嚎着,仍然不住地顫抖,他對林謙樹說:“林老師……林老師,你鬆開我……鬆開我啊!讓我去和他打……不,讓他打我一頓吧!別讓江哥和他打了!”
那邊兩人已完全顧不上這邊,你一拳我一腳地幹起架來。
黑暗中突兀地閃出一道刺目的白光,這道白光毫不遮掩地向角落方向照來。林謙樹被白光猝不及防地一照,下意識地擡手擋在了眼睛前面。白光朝角落裡照了兩下之後,轉向了江易行和黃毛打架的位置,兩個打架的人被毫無章法的刺目光線照着,速度都變慢了許多。
江易知打開了手機的手電功能,沉着臉走到兩人身邊,擡手抓住了相虎的胳膊:“你們確定要在我面前繼續打嗎?”
雖然只是一句語氣平淡的話,卻成功地讓兩個打得不可開交的人收了手。
江易行反手擦過嘴角,對着黃毛冷笑一聲。黃毛被江易知抓着,只能怒視江易行。
江易知關了手電,鬆開了抓着黃毛的手:“去我家。你們需要好好聊聊。”他回頭看了一眼還傻站在原地的高中生們,皺了皺眉:“你們還不回家?”
一羣剛剛還氣勢如虹的少年莫名感覺後頸發涼:“……我們現在就走!”一眨眼工夫,整個巷子裡的少年們就全都跑光了。
黃毛看了一眼少年們離開的方向,並沒有開口讓手下們去追。
“你讓你的朋友也回家吧。”江易知又對黃毛說。
黃毛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極不情願地開口說道:“你們也回去吧。”
“老大……”黃毛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不放心地湊近他,看了一圈周圍還站着的幾人,“這裡都是他們的人,要不我們留下給您撐撐場面吧?”
黃毛不耐煩地推了推同伴:“你說什麼呢,這我哥!也是自己人!你們先走吧,我沒事。”
最終,黃毛的同伴們也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巷子。
巷子裡最後剩下的人寥寥無幾。雷達本來也想留下,被江易行提溜着領子拍到了官鳴身邊:“你帶他回去吧。”江易行想了想,補充了一句禮貌用語:“麻煩了。”
不知爲什麼也跟着留到了最後的官鳴推了推眼鏡,一把抓住了還想偷偷溜回去的雷達:“走吧,我家的車已經等在外面了,我先送你回去。”
巷子裡只剩下五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掛了點彩。江易知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對司機報出了家裡地址,讓江易行先帶着相小軍回去處理傷口,自己則回學校去取車。
路邊剩下了等車的林謙樹和黃毛,兩個人隔着個花壇站着,一陣秋風吹來,瑟瑟作響的梧桐樹讓林謙樹裹緊了身上的衣服。他忍不住朝黃毛看了一眼——黃毛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在秋天的晚風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黃毛的臉上並沒有顯露任何的不適。
目光太過於明目張膽,纔拿出煙的黃毛手一頓,試探地把煙盒朝林謙樹遞去:“來一根?”
林謙樹收回視線,趕緊擺手道:“不了……我不抽菸。”
“哦。”黃毛收回手,低頭給自己點上,深沉地抽了一口,“江哥也不抽。”
林謙樹不太明白自己不抽和江易知不抽有什麼關係,但看黃毛這一副眯着眼睛瞭望遠方的神情,大概他還有什麼話想繼續往下說。
黃毛吐了口菸圈,往垃圾桶裡撣了撣菸灰:“這位……”
“林老師。”林謙樹看到黃毛眼神中有一絲遲疑,趕緊自報家門。
“這位林老師,”黃毛說,“剛纔不好意思,我真的沒想要打你。”
這是黃毛今天晚上第三次強調自己沒想打人了,林謙樹終於有點相信,在自己走進巷子之後,黃毛笑着想和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其實我沒想打你”。
儘管如此,林謙樹也只是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哦。”
黃毛沒有注意到林謙樹的動作,仍舊沉浸在自己深沉的情緒中:“我們行走江湖,講究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從來針對的只有相小軍一個人。”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中二少年,行走江湖都冒出來了……林謙樹心裡暗暗吐槽一句,只能耐着性子繼續聽黃毛講故事。
“相小軍其實是我弟。”黃毛說,“他和我是同一個爸生的。”
“不過,”黃毛話鋒一轉,“不是同一個媽。”
“他媽是小三。”
隨後,在黃毛斷斷續續的傾訴中,林謙樹把整個故事串到了一起。
相虎——也就是黃毛,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結果在他兩歲那年,父母突然離婚了,他跟着父親一起生活。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就又領回來一個大着肚子的阿姨。又過了半年,相小軍出生了。父母雙全的相小軍得到了全家人的寵愛,而童年時相虎無數次嘗試給母親打電話,換來的只有冷冰冰的忙音。隨着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兩人都開始唸書了。然而相虎不是個學習的料,成績總在班裡墊底,和他相反的,相小軍卻意外有個好頭腦,數學幾乎次次都能考滿分。
林謙樹回想起初見相小軍時,少年在大樹下只瞥了一眼題目就給出答案的恐怖速度,心中對相虎多了幾分同情——家裡有個神童作對比,簡直是給本不富裕的頭腦雪上加霜。
然而相小軍有着與聰明頭腦不匹配的靦腆性子,看人說話時總是怯生生的。相虎很是看不起這樣娘們唧唧的行爲,愈發對這個弟弟看不上眼。
若說一開始,相虎對於相小軍只是瞧不上,等到了十二歲那年,上了初中的相虎等來了自己十年沒見的母親,而母親與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告訴他,他現在的這個後媽其實是小三。
“我和你爸是七月份辦的離婚,你這個弟弟生日是幾月呢?”母親說話時神情帶着嘲諷。
相小軍的生日在十二月初。
想到這一點的相虎渾渾噩噩地辭別了母親,從此再看向這個弟弟時,眼神中更多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