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靜止在我眼前, 我拔腿朝他跑去,拉住了他的手腕:“你沒事嗎?”
我能感受到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剋制力才讓自己的顫抖不那麼明顯。
“我沒事,”他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笑得很難看, 又重複了一遍, “我沒事。”
我們有整整一個寒假的時間沒有聯繫。
除夕那天晚上, 我編輯了一條拜年短信發給他, 直到年初三那天深夜才收到了他短促的回覆。年初六, 所有在本地的高中同學一起出來吃飯,席間有人問我歐幾里得的近況,我發現我竟然知之甚少。
“聽說他進了你們學校大數賽的培訓隊?”同學問我。
我點點頭:“是。”
“他該報清大的……清大的大數賽隊伍是全國最強的。”大學在帝都的同學感慨道, “可惜了。”
在場的人紛紛表示對歐幾里得的不理解,不明白爲什麼高考穩定發揮的他在填報志願時會選擇本市的這所大學。倒也不是說我的母校不好, 只不過把它和清大放在一起比較時便不夠看了。我隱約知道一些他的想法, 但他卻從沒有親口向我說起過這些。
“他今天怎麼沒來?”又有同學問我。
我只能笑說不知道,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和他的關係就朝着這樣古怪的方向發展,從前在奶茶店裡我就只敢借喝奶茶的名義偷偷看他, 這會兒他不主動聯繫我,我根本不敢主動去聯繫他。很多次我都下定決心要去他家附近看看,然而想起高二那年在他家看到的骨瘦如柴的女人,我又擔心他並不歡迎我前去拜訪。
每個人都有些不想說的秘密,我怕他不願說, 也不願讓我看出來。
畢竟他是個那麼驕傲的人。
猶豫間寒假還是結束了, 我迫不及待地收拾了行李去學校, 期望着能第一時間去宿舍偶遇一個假期未見的歐幾里得。可是等我興沖沖地走進宿舍, 迎接我的卻是歐幾里得請假的消息。
雖然沒能見到他, 但這倒是給了我一個主動聯繫他的理由。我在微信上找到他,問他道:“聽學委說, 你請假了,是有什麼事嗎?”
他的回覆倒是依然平淡如水:“嗯,有點事,晚幾天回來。”
我不知道他的“幾天”究竟是多久,只能乾巴巴地回一句:“好,我幫你記筆記。”
歐幾里得的回覆依舊禮貌,他說:“謝謝。”
我的筆記記錄到第十三頁的時候,歐幾里得終於回來了。
他回來那天恰逢我們滿課,等我拖着滿身的疲憊打開宿舍大門時,與站在陽臺上的他來了個遙遙相望。
他仍舊穿着上學期我們道別那天穿的那件黑色呢大衣,站在白熾燈光下,顯得愈發瘦削。
其他兩個舍友見我站在門口發呆,伸長脖子往裡張望,看到歐幾里得回來了,便很高興地越過我衝他打招呼:“你回來了啊。”
“嗯。”他依舊神色淡淡。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其中一個舍友問。
他的眸子暗了暗:“結束了。”
——直到許久之後,我和他真正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我才知道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歐幾里得母親的病情反反覆覆,還是沒有撐過那個冬天,在春節將盡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向學院請了假,一個人操持完所有後事又安靜地返校上課。
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只能看出他比以往更瘦了。
他不在的日子裡,其他兩個舍友用亂七八糟的東西霸佔了他的牀鋪——儘管是他同意的,但這也導致了歐幾里得不能在回來的當晚躺到自己牀上去。
舍友有點愧疚,提議把自己的牀讓給他睡,自己和另一個佔了牀的擠一擠。我瞄了一眼他倆蓬亂的被子,心知有着輕度潔癖的歐幾里得內心應該是抗拒的。
“你和我擠一擠吧。”我對歐幾里得說。
我不知道我說話的時候臉有沒有紅,但我的心跳得快極了。
我對其他兩個室友說着想好的藉口:“你們牀上貴重物品比較多,磕着碰着了不好。”
歐幾里得凝望着我的眼睛,在我快想逃開的時候,開口道:“好,要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我在心裡說。
洗漱完宿舍熄了燈,我和他肩膀抵着肩膀躺在並不寬敞的宿舍牀上,連轉動身子都變得很困難。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於是我覺得周遭都是歐幾里得的氣息。
歐幾里得的睡姿很端正,他的兩隻手放在身體兩側,隔着薄薄的被子我能用手描摹出他手的形狀。他已經很久沒說話了,胸膛隨着呼吸平緩地起伏着。
我忍不住將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悄悄地朝他的手邊摸索。他的手近在咫尺,我輕而易舉地就碰到了指關節。
我隔着被子抓住了他的手,動作輕到我都以爲那是一個夢。
夜很深了,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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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謙樹抓過很多次江易知的手腕,大多是無意或是表達情緒時,等意識到自己在拉他手的時候,往往已經分開了。這種“如夢一般”的拉手,他還真沒體驗過。
他試探着朝江易知伸出手去。
手輕而易舉地闖過對方的被子,感受到皮膚的溫熱。林謙樹囈語兩句,假裝熟睡地翻過身,好讓自己的手演得更逼真一點。
閉着眼,林謙樹摸得並不得章法,胡亂徒勞地在另一牀被子裡劃來劃去。忽然間,他感覺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股力道。緊接着他便不受控制地朝江易知的方向挪去。
黑暗中,林謙樹感覺手腕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然後剛剛桎梏着自己的那隻手從身側橫來,把他攬入懷中。
夢一般的拉手沒體驗到,飛一般的心跳倒是找上門來了。林謙樹的眼睛倏地睜開,與江易知睡衣上的鈕釦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抱着自己的某人已經不動了,呼吸又趨於平緩,像是睡夢中無意間找到了抱枕抱住那般自然。
林謙樹一動也不敢動——畢竟是他先開始搞事情的,就算是想質問江易知,似乎也得先解釋清楚自己爲什麼要伸手亂摸。
算了,就這樣吧。陷入第二次沉睡之前,林謙樹迷迷糊糊地想道。
第二天早上醒來,林謙樹發現房間裡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他掀開被子起牀,有些懷疑昨晚相擁而眠的情形是自己夢裡發生的。吃完早餐,兩人照例一起去上班,看着江易知那副風平浪靜的模樣,林謙樹再一次懷疑起了昨晚發生事件的真實性。
“我昨晚睡着之後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吧?”林謙樹試探着問道。
江易知的表情依舊看不出什麼:“沒有。”
林謙樹鬆了一口氣,大概江易知昨天是真把自己當成抱枕了,而且今天早上自己也爭氣地睡到牀另一邊去了。
膽大妄爲還能全身而退,林謙樹爲自己這一波打滿分。
放鬆下來的林謙樹又快樂了,歡歡喜喜地發了條朋友圈:“一個普通的日子因爲週五而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叮咚”一聲,下面立刻開始有人回覆起來。
丘遠山:“一個普通的週五因爲日♂子♂而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江易行:“你瘋了?週六上午還有課。”
雷達回覆江易行:“江哥,週六上午林哥沒課……”
相小軍:“加油!”
汪思妤:“有哥哥的每一天都不同尋常!”
林謙樹看到汪思妤的回覆,忍不住私聊問她:“你不怕被江易行看到啊?”
汪思妤:“沒事,他沒有加我微信。”
怎麼看着那麼心酸呢……林謙樹瞄了一眼正在自己身邊專心開車的江易知,心疼汪思妤一秒。
又刷了一會兒,林謙樹注意到老林也給自己的這條朋友圈點贊留言了。
老林:“你怎麼知道我和你媽今天回來?”
林謙樹一怔——老林和明女士要回國了?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的手已經十分誠實地撥通了老林的微信電話。
老林很快接起:“喂,小樹啊。”
“爸,你和媽今天回國?”林謙樹又確認了一遍自己看到的消息。
“是啊,”機場裡有些嘈雜,老林說話的聲音不覺響亮了幾度,“行李已經託運好了,過會兒就該過安檢了。”
“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啊?”林謙樹覺得自己這個兒子當得有些不稱職,連爸媽哪天回國都不知道。
老林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以爲然:“告訴你這個幹什麼?”
“我好來接你們啊。”林謙樹說。
“算了,你一個連車都忘了怎麼開的人,來接我們還佔多個車位,太麻煩了。”老林嫌棄道。
林謙樹被親爹打擊了一頓,聲音變小了幾分:“一輛車四個座呢,怎麼就佔車位了……”
“行了,我的車還在機場停車場呢,我們自己開車回來,你就甭管了。”老林說,“明天叫上小江,咱們一塊兒去外面吃一頓。”
林謙樹捂住手機,轉頭問隔壁小江:“我爸喊你明天一起出門吃飯。”
“好。”江易知答。
林謙樹愣了愣,沒想到江易知會答應得那麼爽快。
“好。”於是林謙樹做傳聲筒,又對電話那頭的老林說。
兩人在電話裡簡單說了時間地點之後,老林突然想起了江易知還有個弟弟:“對了,小江的弟弟也一起來吃啊。”
這個倒是好回答,林謙樹說:“明天高一要補之前社團匯演落下的課,不休息。”
“這樣……”老林聽起來有些遺憾,“那下次再請他吃吧。”
掛了電話,林謙樹還是忍不住激動。
失憶之後的他還沒見過“七年後”的老林和明女士,光是想想,就開始期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