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末代皇帝樑錦業,也就是史書記載的大榮憲宗皇帝,沉迷酒色荒廢朝政,當政二十載,朝廷政局混亂,天災人禍不斷,百姓之中怨聲載道,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終於在憲宗二十一年,北方爆發了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時年正任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褚沛順應民意揭竿而起,揮軍南下準備要討伐昏君。”
褚潯陽說話的語速很慢,也沒有摻雜任何的感情,像是在單純的訴說一段被歷史塵封的往事,只是她的神情,卻透着叫人看不懂的凝重。
延陵君坐在旁邊靜默的看着她,他不明白褚潯陽因何會突然提及這段過往,但是顯而易見——
她的心情,似乎並不很好。
延陵君並沒有打斷她,只是想了一想就徑自起身走到船尾的方向,掀開一塊船板,從下面的暗格裡抱出一個半大的酒罈子。
那酒罈是以陳泥密封,也不知道是存放了多久,上面貼着的封條都已經褪色。
延陵君單手抱着酒罈回到褚潯陽身邊重新坐下,拍開了封泥。
酒香醇厚,四溢而出。
褚潯陽這才察覺了動靜,側目看過來一眼,笑道:“有這樣的好東西你還藏着,就只請我喝茶,當真是小氣的很。”
“不知道你的酒量深淺,怕你醉了!”延陵君一笑,從桌上取了杯子,斟酒遞給她。
褚潯陽接了,也未言謝,只與他默契的相視一笑就又重新移開了視線。
小小的杯子被她託在掌心裡,暗色的杯盞就越發襯的她指尖細膩溫潤,十指纖纖,十分的精緻漂亮。
延陵君的視線在她指尖定格,她雙手捧着那酒水淺酌,然後繼續方纔未完的故事:
“褚家在當時的大榮也是底蘊豐厚的百年世家,家業龐大,褚沛在江北起兵,一路所向披靡,準備直取帝都。但是因爲旱年,北方糧草供應不足,就只能另尋它法從南方秘密偷運過去。而接下這個任務的,就是他唯一的同胞弟弟褚信,也就是現在的睿親王。本來一切萬無一失,可是因爲負責糧草籌備週轉的商人酒後泄密走漏了風聲,憲宗大爲震怒,當即降旨命人拿了褚家被困帝京的族人,想要逼迫褚信就範。”
新舊政權交替,最不乏的就是血腥戰亂,而這些,前世的時候褚潯陽已經經歷了很多,本來是已經麻木了,可是這一段往事於她而言——
雖然久遠,卻有着任何局外人都無法理解的重大意義。
褚潯陽說着,突然兀自苦笑了一聲,將杯中殘酒仰頭灌了下去。
延陵君又將杯子斟滿遞過去。
褚潯陽接了,再次仰頭飲盡,再開口時語氣依舊平穩和方纔無異:“因爲褚沛自己的家眷都是跟着他在任上的,所以當時被拿爲人質遭殃的就是褚家的其他族人,包括褚沛生母褚老夫人在內,整個宗族子孫四百零六人齊齊被綁上城樓慘遭屠戮。因爲褚信死扛着不肯妥協,憲宗惱羞成怒,命人給他最受寵的的幺兒餵了毒送到他面前,想要以解藥做威脅逼他就範。”
“那個被餵了毒的孩子,就是現在的簡小王爺?”延陵君問,卻也只是配合她的情緒罷了。
這樣的事,本就不是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褚潯陽只是笑了笑,並未正面作答。
她取了旁邊放着的酒罈,直接就着那壇口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酒水滑過喉管,火辣辣的,有些微疼。
她徑自拽了那酒罈,腳步略顯踉蹌的起身,走到船頭。
一池荷葉蒼翠,演繹的是太平盛世之下最平和寧靜的風景,可是她的目光卻似是越過這片荷塘,穿越蒼茫山川,跨越無盡時光,回到了史書記載中那個江河染血,鐵馬金戈的年代。
“褚信沒有妥協,眼見着自己的族親妻兒被屠,卻是忍痛含恨而走,帶着大批的糧草去和褚沛會和。自那以後,龐大的褚氏家族就只剩下他們兄弟兩房的血脈延續。這是滅族之仇,自是激起了褚沛的滔天怒火,前後不到一年,他的軍隊所向披靡,已經把江北的大半河山佔據。”褚潯陽道,許是酒精的作用使然,她此時的語氣已經不似方纔那般低靡平靜,不知不覺似乎也染上了那戰亂年代激憤而沸騰的血液,變得厚重且冷厲。
她孤身立在船頭,時而便將那酒罈湊近脣邊灌一口酒。
秋風獵獵,捲起她淡青色的裙裾飛揚,在一片碧色之間舞的近乎瘋狂,哪怕是一身女裝,也顯得冷肅而挺拔,幾乎完全不帶屬於女子的嬌軟和柔弱。
這個少女,彷彿傲骨天成!
時至今日延陵君方纔明白,他這一路懵懂追隨的到底是什麼——
不是危難之際她長鞭如蛇替他掃開的前路,而是海天擴大,這世間再難尋她這樣一抹奪目的亮色。前路蒼茫,山河壯闊,彷彿唯有她存在其間的這片天地纔是最爲真實和鮮明的。
一十九年,他不是從未對什麼東西存過覬覦留戀之心,卻唯有她——
是他唯一真實想要把握追尋的。
不求有朝一日能夠征服主宰她,而是心甘情願,只一心想要融入有她佇立的那抹風景裡。
褚潯陽的思緒飄的很遠,自是無從感知這一瞬間她身後男子胸中同樣激盪而熱烈沸騰的血液。
延陵君的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背影,雖然不見表情,卻又似乎能夠感覺到她此時起伏不定的心境。
“憲宗那時候已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眼見着帝國軍隊節節敗退,匆忙之中降下一道聖旨傳位太子,自己攜帶寵妃趙氏南下,奔了嫡長女金煌長公主的封地潯陽。憲宗棄城而逃的三日後褚沛大軍就已經強行攻破帝京,可想而知,大榮皇室所要經受的就更是一場滅頂之災。褚沛直接下令將人困死宮中,一場大火燒了整整三天,整個皇城化爲廢墟,更是超度了無數冤魂。然則褚沛卻沒有在那個時候登臨帝位一統天下,而是繼續揮軍南下,圍攻潯陽,誓要將大榮皇室最後的血脈斷絕,以報他家族覆滅之仇。”說到最後,褚潯陽的聲音突然急轉直下,發出一聲厚重的嘆息。
延陵君起身走過去,站在與她比肩的地方,卻是諷刺一笑道:“歷史變遷,山河破敗,新舊政權的更替本身就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待到歲月枯朽時光老去,那些過往的輝煌或者殘缺,都不過世人口中一個或者感慨,或者唏噓的故事罷了。到了那個時候,誰會在乎之前高居廟堂之上的那人到底姓甚名誰?褚氏也好,梁氏也罷,說什麼仇深似海,終究也不過是做了別人鞏固皇權之路上面的墊腳石罷了。”
樑憲宗荒淫無道,破國身死是大勢所趨,而褚沛——
他若真是那般在意自己宗族血親的性命,在起兵之初也就應該想到,早做安排,而不是到了難以取捨的境地才擺出一副沉痛大義的姿態打着爲了天下萬民蒼生謀福祉的旗號看着他們成爲別人的刀下亡魂。
這天下大位之爭,說的再怎麼冠冕堂皇,終也不過爾爾!
褚潯陽不予評斷,微垂了眼眸,睫毛輕顫,將她眼中神色掩飾的徹底。
片刻之後,她再擡頭,脣角翹起,牽起一抹蒼涼而冷肅的笑容,一字一頓道:“褚氏大軍兵臨城下,那一戰,主帥是我父親!”
褚沛是武將,而當年的褚易安相傳大有青出於藍的架勢,在那場傾覆天下的奪位大戰中,更是屢次充當先鋒,所向披靡,曾一度被傳位佳話。
褚潯陽會刻意提及那一戰,意義自是不同。
延陵君的心頭微微一凜,側目看向她道:“那一戰,可是有何不同?”
褚潯陽搖頭一笑:“憲宗自知大勢已去,躲在公主府裡不肯露面,身披戰袍替他走上城樓應戰的是他的女兒,金煌長公主,樑汐。那個時候公主已經懷胎十月,即將臨盆,可惜駙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其實那一場戰爭的勝負根本就毫無懸念,只是身爲皇女的責任使然,讓她無法退卻。她的父親昏聵無能,她便用自己的鮮血捍衛了大榮皇室最後的驕傲和尊嚴。三天三夜,雙方廝殺慘烈,無數次的生死交鋒之後,終究還是迴天乏力。長公主戰死,萬箭穿心,葬身於城門樓頭,褚氏大軍殺入城中,憲宗提前得了消息,和趙妃雙雙自縊於公主府內。褚沛登基,在潯陽被擁立爲帝。自此,‘大榮王朝’那四個字從史冊當中被一筆抹去。”
說到最後,褚潯陽的語氣近乎悲愴,眼底竟是突兀的有一層水光浮動。
前朝的金煌長公主樑汐,文武雙全,驚才豔絕,身爲皇室之女,她本該榮光一世,安享富貴的,只可惜生不逢時,最終潯陽樓頭的那一戰,雖然成全了她的傳奇英名,卻也讓她身死魂斷,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國與家。
而偏偏——
最後兵戎相見,與她短兵相接的人——
是褚易安!
回京的這一月之間,褚潯陽幾乎翻遍了所有的野史,蒐集資料反覆推敲,最終將有關那段往事的幕幕銘刻於心。
大榮王朝的覆滅於她而言是沒有多少感覺的,可是樑汐的死卻成了一根刺,橫亙於心,每每想來便會疼痛不已。
心中萬般思緒翻騰,褚潯陽就只覺得眼眶發熱,有些難以自控。
然後她驀然擡手,遮住了眼睛。
她的動作很快,可延陵君還是清楚的看到有什麼瑩潤而璀璨的液體從她的指縫內側墜落,無聲的被拂面而來的秋風掃落無蹤。
褚潯陽偏頭朝向一側,手指擋住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
延陵君的心頭巨震,那感覺五味陳雜之間突然有種鈍鈍地疼,反覆廝磨蹂躪着心口。
“褚潯陽,你醉了!”他的聲音澀澀的開口,擡手握住她的指尖,用力的攥在掌中。
“我沒醉!”褚潯陽仰頭去看他的臉。
她的視線朦朧,眸子裡氤氳了一層迷濛的水汽,目光懵懂,怎麼看都不真切,用力的抿着脣角,臉上神情卻是剛毅而倔強的。
延陵君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擡手去抹她眼角淚痕,“這船頭風大,你坐回去,我們先回岸上。”
他牽了她的手要往船身中間寬敞的地方走,褚潯陽卻執拗的站着沒動。
“是我不好,早知道你的酒量不好,便不讓你喝了。”延陵君回頭,眉心已經擰成了疙瘩,只能軟聲哄道,“聽話,你先坐下!”
褚潯陽不語也不動,只是用那雙茫然無辜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他。
延陵君無奈的往回走了一步,將她攔腰一抱。
許是醉的頭腦暈眩了,褚潯陽卻也沒有掙扎,十分乖順的靠在他懷裡,只是手裡抓着的酒罈還沒來得及放下,手臂往後一揚的同時就兜頭澆了延陵君一臉。
好在是那罈子裡的酒所剩不多,但也是將延陵君的半個肩膀都淋溼了。
延陵君頂着一頭酒水,臉色鐵青。
但顯然褚潯陽此時是醉的厲害,全無所察,反而安穩舒適的又往他懷裡蹭了蹭,喃喃道:“這酒味真香,比我那時在楚州喝的可有滋味的多了。”
他身上酒香濃郁,似乎聞着就能睡的更安穩些。
延陵君哭笑不得,卻也顧不得和她生氣,將她抱回小船中間的席子上,待要擡手去夠放在遠處的軟枕時,卻又發現她的手正死拽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延陵君單肘撐在船板上,側着身子又怕壓到她,這樣一個姿勢傾身下來,兩個人的臉孔就只隔了寸許距離,近到他都將她呼吸間帶起的清醇酒香也細細品味。
褚潯陽的臉龐因爲醉酒而帶了微薄的紅暈,巴掌大的臉孔,下巴尖尖,膚色不是那種特別脆弱的白,但五官卻生的十分精緻,鼻子小巧,脣角微翹,脣上沾染的酒色未乾,紅的水潤誘人。
十四歲的少女,正是如花蕾般綻放的年紀,以前都只因爲是她身上特立獨行的風采太盛,反而會叫人下意識的忽略她的容貌,此時靜靜品來,延陵君才驚訝的發現她的這張臉說是傾城絕世也不爲過。
只是她的美內斂而寧靜,不似褚靈韻那般豔若桃李,總會下意識的奪人眼球,而是於氣質之內緩緩綻放,一旦入了誰的眼,那便是山河褪色,足以驚豔了這天地光陰。
延陵君的視線於她的眉宇間停駐,有半天沒能移開視線,直至褚潯陽於睡夢中喃喃囈語着懶懶睜開眼。
“你醉了?臉紅什麼?”她眨着眼睛看他,眸子裡光影流動,帶着俏皮頑劣的痕跡,然後信手拈起他的一縷髮絲湊近鼻尖使勁的嗅了嗅。
延陵君拍開她的手,有些心虛的板起臉,澀着嗓子道:“你先鬆手,我給你拿個枕頭來。”
單手撐在那裡半天,彼時他的半邊身子都已經痠麻,難受的緊,此時臉上表情就更有些繃不住。
褚潯陽露齒一笑,往旁邊翻了個身大大咧咧的往船板上一仰。
延陵君拽了個枕頭過來,見她又閉眼要睡,就要去搬她的腦袋。
褚潯陽卻突然再度睜眼,橫臂隔開他的手,嘟囔道:“我這樣也挺好的。”
手臂收回的時候不經意的觸到旁邊倒着的空酒罈,就隨手一撈,拋到了湖水裡。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延陵君身上的酒水纔乾了大半,冷不丁就又濺了一身的水花,靠在船沿上的整個後背溼了個透心涼。
今日提議遊湖,他這便是自作孽了。 www●t tkan●co
着是再好的脾氣,延陵君此時也忍不住的黑了臉。
褚潯陽自知理虧,咧了咧嘴,忙就要起身起身去給他擦拭,卻奈何她自己都頭重腳輕,剛爬起來就踩着裙裾,迎面就往那湖水裡栽去。
“當心!”延陵君一驚,連忙張開雙臂將她接了個滿懷,又恐着小船太輕受不住兩人下沉的撞擊力,所以雙臂剛一攬住她便就勢抱着她往旁邊倒了下去。
兩人悶聲栽倒,震的船身一起一伏在水面上蕩了幾回才停。
延陵君自是做了肉墊了,褚潯陽趴在他身上咯咯亂笑。
延陵君的胸口被她撞的生疼,想要跟她生氣又氣不起來,就要擡手將她往旁邊掀開。
許是這些天心事壓抑的太重,藉着此次醉酒的機會褚潯陽便有意動了頑皮的心思,察覺他意圖,眸子狡黠一閃,突然又用力一把攥住了延陵君的衣領。
延陵君一個不察,被她牽引着也給拽到了旁邊。
這麼一跌,就又落回了兩人之間之前的那個姿勢。
褚潯陽仰躺在船板上,延陵君半撐着身子被她拽住領口,目光俯視下來,剛好正視她笑意暈染的眸子。
延陵君的喉間有些發乾,強作鎮定的開口:“褚潯陽——”
“叫我芯寶!”褚潯陽眼中笑意突然毫無徵兆的斂去,她迎着他的視線開口,一字一頓。
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之下,她的眸子似乎已經恢復了往日裡的清明,清澈而帶着驚心動魄的明亮。
兩個人的臉孔離的極近,似乎她一眨眼,睫毛便可觸到他臉上肌膚。
延陵君心跳如擂鼓,卻是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耳後迅速攀沿一抹可疑的薄紅,彷彿要將肌膚之下的血液盡數焚燒了一般,臉上燥熱難當。
“褚潯陽——”他試着再開口,聲音卻是帶了不可遏制的沙啞和顫抖。
“叫我芯寶!”褚潯陽大聲道,眸子裡染了些怒氣,卻將她少女嬌俏的臉孔烘托的更加靈動。
她執拗的看着他,不過瞬間,眼底就又有水光涌動。
延陵君一慌,還不及反應,她卻是突然擡臂一勾,摟住他的脖子,將臉貼靠在他的頸窩裡埋藏起來,斷斷續續的悶聲道:“我一點也不喜歡褚潯陽這個名字!一點也——不喜歡!”
她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帶了哽咽。
延陵君手足無措,完全不知她此一時彼一時變換不定的情緒到底是所爲哪般?
他不敢說話,也不敢動,生怕自己不經意的一個舉動又再惹了她的不快,只就僵直着身子任由她死死的抱着。
褚潯陽沒再吭聲,把臉藏在他的頸邊再就一動不動。
她的名字,是褚易安取的,可是——
這三個字,太沉重。
以往不知道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每每想來就都會被壓得喘不過氣。
方氏的名字叫芳琴,當年是因爲褚易安納她爲妃要上族譜的時候才取了她名字前面的一個“芳”字的諧音做了姓氏。可是褚潯陽記得很清楚,在她小的時候,褚易安會經常跟她叨唸的一個名字是“涵芯”。哪怕他現在不再提及,可是對這兩個字,褚潯陽卻並不陌生,那是他藏在書房密室裡經常會於無人處反覆翻閱的幾封信件的落款。
“涵芯”——
是金煌長公主樑汐的小字。
是一個讓褚易安不惜一切死守了一生的秘密。
如果褚易安沒有刻意騙她的話,那麼樑汐——
則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生母!
這樣一來褚易安就應該算是她的殺母仇人,王朝覆滅是大勢所趨,她無力迴天,但殺母之仇卻是不共戴天的。可偏偏,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了她的性命,更是對她不遺餘力的看管照顧,甚至於前世的時候會破釜沉舟拿他東宮滿門乃至於他自己的性命來做賭,換她的一線生機。
很顯然,褚易安做這些事的初始原因不會只是爲了她本身,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他,是替別人做的!
替——
樑汐,來保全了自己。
褚潯陽的腦海中一直都殘留着一些很模糊的印象,在她懵懂無知的時候,褚易安總會時常對着她失神,那時候她總是不懂他眼底那些光影複雜的情緒,如今才逐漸明白——
他那時候在看着或許根本就不是她,而是透過她,在看她身後被時光掩埋的那些如煙往事。
“芯寶!叫父親!我是父親!”
“芯寶!不許調皮,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芯寶!父親要遠征塞北幾個月,你要聽二哥的話,不許闖禍!”
“芯寶!你這劍舞的很有你母親當年的風範!很好,我褚易安的女兒就是要這樣,巾幗不讓鬚眉!”
“芯寶!戰事兇險,詭異難辨,即使拋開這儲君之位不要,我也不能讓你去冒險!”
“芯寶!年底父親的壽辰,記得要回來!”
“芯寶!你知道你爲什麼叫做芯寶嗎?因爲你是涵芯留給我的最珍貴的寶貝!”
“芯寶!活着!”
那些話,那些感情,都是那般真摯而濃烈。
據說少時的褚易安與樑汐一起師從前朝大儒郭太傅,兩人曾是同窗七載的師兄妹,只是後來王朝破敗,她南嫁潯陽,而他北上從戎,此後天南海北再無交集。哪怕是到了最後兩軍對壘,也沒人懷疑他們彼此之間的立場有異。
他立馬城下,殺伐決斷。
她傲立城頭,戰袍染血。
王朝覆滅,作爲皇室之女的樑汐根本就不會再有生機。
或許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秘密達成了約定,因爲褚易安親自下令射殺了樑汐,所以後面的二十年裡都從沒有人懷疑過她褚潯陽的身世,畢竟——
要將一個仇人之女養在膝下,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褚易安便是這樣做了,並且用他餘下的光陰和生命,給了她最大力度的保障和維護。
是——
爲了讓樑汐死的值得?
是——
爲了完成她當年對他的囑託?
是——
以此來祭奠他自己埋葬於心的感情,和那些永遠也無法道出口的相思嗎?
所以哪怕真的是褚易安下令殺了樑汐,褚潯陽也知道,他對這個人是恨不起來的,於她而言,他永遠都是立於她背後,給她撐開天地遮風擋雨的父親!
只是有時候她會想,當年兵臨城下,褚易安在豎手爲刀揮下去下了絕殺令的那個瞬間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或許那疼痛,會不亞於後來他自己受辱身死的時候吧!
褚潯陽!
褚易安給了自己這個名字,在外人看來是爲了紀念西越建國時候的榮光,可事實上,卻應該是爲了讓永遠不可能知道真相的自己可以有一個緬懷生身母親的機會吧!
她的母親,以一種最爲壯烈的方式死在了潯陽,同時——
換得了她風雨過後無限榮光的新生!
這樣的用心良苦,她不能拒絕,只是——
會有一種刻骨的沉重罷了!
這些秘密,她永遠都不會對任何人言明,哪怕只是爲了褚易安和褚琪楓,也必須要守口如瓶。
她今日可以借酒鬧事,當着一個局外人的延陵君的面無所顧忌的任性一回,而等到這一場酒醒,就又要恢復往常的模樣,繼續她肆意飛揚的生活。
哪怕只是被動的接受,有些安排,也是不能辜負的!
想的事情多了,褚潯陽便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昏昏欲睡,悶聲道:“我困了,回去吧!”
“好!”延陵君察覺她的身子有鬆弛下來的趨勢,才試着小心翼翼的將她從身上扒下來,安置她靠在船沿上坐了。
褚潯陽倒是還好,延陵君自己卻是一身狼狽。
因爲不是自己的地方,他也不敢掉以輕心,先撿起落在旁邊的外袍穿上,又就着湖水淨了臉,把身上沾染的酒氣打散了些。
而他做這些的時候,整個事情的始作俑者卻是倚靠在船邊懶洋洋的看着,倒是半點也不覺得心虛。
延陵君打理好自己,就取了船槳往回劃。
褚潯陽渾身沒有力氣,歪在船邊卻也不老實,不時的就探手去撥弄那湖中水面。
延陵君不好阻止,又恐她落水,只能移到她身邊挨着,一邊划槳一邊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以防萬一。
荷花謝了,就有了蓮蓬,褚潯陽隨手扯了一個,剝了蓮子出來慢慢的嚼。
延陵君和她的半個肩膀相抵,側目看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慵懶的剝着蓮子,眸子眯起,像一隻偷腥的貓。
那模樣不似平時那般鋒芒銳利,倒是難得溫順了不少。
他的心情就跟着莫名的好,順手又撈了兩個蓮蓬扔到她的裙襬上,叮囑道:“起風了,身子別再往外探了,當心落下去。”
“嗯!”褚潯陽投桃報李,剝了一粒蓮子反手遞到他脣邊。
酒勁沒過,她指尖的溫度還帶着幾分灼熱,不小心觸到延陵君的脣,延陵君渾身的血液一凝,自己似乎能夠明顯的感覺到整張臉正在以她指尖所觸的位置爲中心迅速紅成一片。
褚潯陽倒是沒在意,另一隻手仍在靈巧的剝着裙裾上堆着的蓮蓬,等了片刻見他沒動,就撞了下他的肩膀:“喏!”
延陵君回過神來,侷促的張嘴將她送到脣邊的蓮子含了去,脣瓣不可避免的從她的指尖上蹭過,臉上驀的又燒成一片。
倒也不是褚潯陽不懂得男女大防的規矩,而是自幼被褚易安寵出來的脾氣使然,她和褚琪楓之間的相處又一直隨意沒有拘束,而前世的時候待到後來年齡漸長,她又因爲那一場變故去了軍營,自此以後,這些事情就更沒有放在心上。如今又帶了幾分醉意,着實是沒有想的太多。
後面的一段路,延陵君划槳的動作都一直有些怪異的僵硬。
褚潯陽倒是自在意,心滿意足的剝着蓮子,不時還探手喂他一顆,待到三個蓮蓬剝完,船也靠了岸。
褚潯陽拍了拍裙子起身,岸上青蘿和青藤兩個已經迎了過來,見她臉頰泛紅渾身的酒氣,不由的大驚失色:“郡主飲酒了?沒事吧?”
“沒事,就喝了一點!”褚潯陽笑笑,由兩人攙扶着上了岸。
延陵君一聲不吭的在後面跟着。
青蘿對他的戒備一直沒有全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本來還爲着褚潯陽醉酒的事情着惱,這會兒倒是平衡了——
這位延陵大人的一張臉紅的可比自家郡主美豔多了,似乎是——
呃……醉的更厲害些!
兩人先後上了岸,彼時褚易簡已經做完了延陵君給他安排的課業等在了前廳。
見到兩人酒氣熏天的進來,他先是一愣,隨後就朗聲笑了出來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還染上這酗酒的習氣了?就不怕我告訴你父親知道?”
褚潯陽的酒量其實還算不錯,前世的時候到了後來已經可以說是練成了千杯不醉,這會兒雖比不得當年,卻也不至於被半罈老酒灌倒,再加上方纔在湖面上吹了半天的風,這會兒已經醒了大半。
聽了褚易簡的調侃,她便是毫不示弱的揚眉一笑道:“我好像聽說中秋過後叔公過來的時候特意將這汀蘭水榭裡外都蒐羅乾淨了,要是讓他老人家知道你還有藏私,卻不知道叔公與我父親的脾氣誰會更好一些呢?”
當年褚氏宗親被憲宗下令屠殺,褚信的妻小全部折了進去,唯一僥倖保住一條命的褚易簡也廢了雙腿,後來西楚建國,褚信因爲擁立有功又是皇帝的嫡親弟弟,自是被冊封親王。只是重新建府娶妻之後,膝下子嗣卻再沒能繁盛起來,十幾年來也就只有一個嫡女和兩個不成氣候的庶子。如此一來,睿王府這一門的希望實則還是放在了褚易簡的身上,故而對褚易簡的要求也是極爲嚴苛。偏偏褚易簡無所好,就有一個無傷大雅的毛病——貪杯,但是他的身體又不好。睿親王屢禁不止,索性就每隔幾個月都過來將他這兒清理一遍,又時常的搞突襲,鬧的褚易簡焦頭爛額。
褚潯陽毫無顧忌的揭短,褚易簡被她噎了一下,立刻就沉了臉,沒好氣道:“小時候只覺得你這丫頭老實,沒想到如今卻是長成精了。早知道啊——我當年就不該多管閒事,就讓你們兩個被拐子騙走也就是了,也省得如今還要受你的奚落。”
坐在旁邊喝茶的延陵君一愣,不解的擡眸朝兩人看去。
褚潯陽無所謂的撇撇嘴,褚易簡就快意的笑了出來道:“這個丫頭小的時候就不安分,那一年的上元節,太子差了她和琪楓去慈修庵,她卻拽着那小子溜去了仙女廟看燈,結果被人牙子盯上了也不知道自報家門。”
褚易簡說着,眼中帶了難掩的笑意,搖頭晃腦道:“兩個娃娃倒是硬氣,直接就把人打趴下了,最後惹的被一羣人追着滿大街的跑,要不是被我剛好進京遇上了,真不知道現在要被賣到哪個山溝溝裡去了,還能由得你在我這裡吆五喝六?”
“施恩莫求報!我們可是你的侄子侄女,小王叔你若要坐視不理才說不過去吧!”褚潯陽淡然一笑,對他的奚落滿不在乎。
她對褚易簡是感激演化成的關切,常來常往下來,關係自是要比其他人親厚一些。
以前褚易簡因爲腿疾的關係鬱鬱寡歡,待人只能算是禮貌,如今卻是爽朗又溫和了不少。
褚潯陽見他神采奕奕的模樣,也是由衷的替他高興。
“得了得了,你這丫頭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就是了。”褚易簡擺擺手,“既然過來了,就在我這裡用了午膳再回去吧,也難得你過來一次。”
褚潯陽自是應了。
趁着擺膳的功夫,延陵君先回房去梳洗更衣,褚潯陽和褚易簡下了盤棋。
午膳自是三人一起,也算賓主盡歡。
褚潯陽的酒沒有全醒,用完膳就先回了自己的住處,倒頭便睡。
這一覺她睡的通體舒暢,醒來的時候時值傍晚,懶得起牀就翻了個身,雙手交疊撐着下巴看外面院子裡落日的餘暉。
青藤端着一碗醒酒湯從院外進來,裙裾翩然,環佩叮噹,十分之悅耳。
“我就猜這個時候郡主也差不多該醒了。”青藤笑道,把托盤放下,過來拉她起牀,“奴婢給您煮了醒酒湯,起來喝一點吧。”
彼時褚潯陽的酒已經醒的差不多了,不過還是有些腦袋發脹,於是便笑眯眯的爬起來將那醒酒湯喝了一半下去。
待她放下碗,青藤才眸子鋥亮神秘兮兮的提醒道:“郡主,今兒個一早,安樂郡主的車駕已經提前啓程回京了。”
褚潯陽聞言卻是不爲所動,仍是慢條斯理的捏着帕子擦拭嘴角。
青藤好奇道:“郡主怎麼不問她用的是什麼理由?”
“不過都是藉口,用什麼理由還不一樣?”褚潯陽反問,扔了那帕子,穿鞋下地,徑自走到盆架前捧了清水淨臉,然後才無所謂道,“等着看吧,蘇霖就要雞飛蛋打了!”
前世的時候褚靈韻最終也沒能看上蘇霖,但是經過褚琪炎的運作,蘇霖最後娶的是南河王妃孃家的嫡女,兩家王府的關係最終還是得意維繫不敗,可是今世——
褚靈韻自以爲是利用了蘇霖這麼多次,再想要乾乾淨淨的摘出去蘇霖就未必會答應了,到時候勢必會有一場好戲看了。
青藤見她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也就沒再多言。
經過蘇皖的事情之後,這一次的行宮之行的確少了很多的是非,衆人一共在這裡留了五日,後面的幾天,除了必要出席的場合褚潯陽按部就班的露面,然後餘下來的大部分時間就窩在房裡跟青藤學習刺繡,所有人相安無事,一片和樂。
第六日清晨,一行人就分道揚鑣各自啓程回京。
按理說去了行宮一趟之後和漠北和親的人選就應該定下來了,可是左右又等了七八天還是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的動靜。
這日晚膳後褚潯陽終於忍不住對青蘿道:“父親那裡也沒有拿到確切的消息嗎?包括拓跋榕瑤的去處?”
青蘿搖頭:“前兩天奴婢特意問過曾管家了,只說是皇上在早朝上放了話下來,可能在五皇子的王妃人選定下來之前,八公主的去處暫時也不會提。”
褚潯陽的心中掠過一絲怪異的感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是拓跋淮安還沒有挑到合適的人選?皇上的聖旨是因爲他才一直遲遲未降?”
“不過就是區區一位漠北皇子,皇上若是有心,隨便指一個人給他也就是了,如今挑也讓他挑過了——”青蘿也是神色困惑,一籌莫展,“郡主,按照皇上的性子,不該是會對他如此縱容的。”
是啊,不過就是區區一個漠北皇子,皇帝給拓跋淮安的臉面是不是太大了一點兒?
褚潯陽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輕緩的敲在桌上,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該找機會去探探對方的底細,就見青蘿手持一封明黃的請帖從門外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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