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早已悄悄退下。
兩人隔着兩扇拉開的雕花木門,彼此都沉默着。
檐下的白紙燈籠,在風中輕晃,將男人在地面的投影拉得修長。
他注視着房中的姑娘,只見她赤腳踩地,因爲睡覺不老實的緣故,絲質綢褲弄得皺皺巴巴。
對襟中衣上,有幾粒盤扣散亂地解開,清晰可見那白嫩鎖骨下的烙字。
而她低着頭,左邊面頰紅腫着,燭火映襯之下,清晰可見五個鮮紅指印。
他上前,在她跟前站定。
大掌覆上她受傷的臉頰,他輕聲問道:“疼嗎?”
沈妙言抿着小嘴,仍舊低垂眼睫。
君天瀾慢慢眯起鳳眸,“爲何不對我說實話?”
“能騙你一時,便能換的一時安穩,我爲何要說實話?”沈妙言聲音發顫,攏在單薄袖管中的手,也忍不住悄悄收緊。
“一時安穩?”君天瀾盯着她,“我明明跟你說了,只要你實話實說,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願意原諒你。”
“誰知道你說話是真是假……”沈妙言避開他的視線,慢慢揉捏着衣襬,“你向來說話不算數——”
“君無戲言。”
男人沉聲打斷她。
沈妙言咬住豔紅脣瓣,低着腦袋,再度陷入沉默。
君天瀾盯着她看了良久,在心底嘆息一聲,握住她的手腕,大步朝寢屋外走去。
沈妙言步履慌亂地跟在後面,驚詫地擡頭,“你做什麼?”
“帶你走。”男人說着,腳下步子卻不曾有分毫放緩。
兩人剛走到前院,顧靈均等人就趕了過來。
他眼底全是青黑,眼睛裡遍佈血絲,整個人散發出頹喪的氣息,難掩失去親弟弟的悲痛。
他攔在朱廊中,目光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低沉的聲音透出滿滿的哀切:“皇上……”
他尾音發顫,剛喊出這個稱呼,就“撲通”跪倒在地。
顧府的幾十口人,全部跟着他跪下。
無言的悲傷瀰漫在空氣之中,連遊廊外湖水中漾開的漣漪,都彷彿染上了沉重。
君天瀾面無表情。
兩方人僵持良久,顧靈均猛然抽出腰間佩劍,眼圈通紅地仰天大笑,“欽原效忠皇上二十年,自幼顛沛流離,甚至還壞了身體,如今得到的,便是這樣的結局嗎?!”
三十多歲的冷硬漢子跪在地上,卻有眼淚順着面頰淌落。
他把長劍橫在脖頸前,陡然換了氣勢:“我做親哥哥的不能爲弟弟報仇,活着也是枉然!不如一死,也對得起欽原在天之靈!”
說罷,不顧王嘉月等女眷的尖叫阻攔,長劍直接抹進了脖子裡!
沈妙言只覺手掌處的溫暖,突然消失了。
身側的男人,已然掠至顧靈均跟前,攔住他自殺的行徑。
她蜷了蜷手指,莫名有些悵然若失之感。
君天瀾親自把顧靈均扶起來,嗓音清冷:“表兄何必如此?”?
顧靈均棄劍大哭,“皇上,微臣怕你被美色迷惑,連手足之情都不顧了啊!皇上,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必須死!”
君天瀾面無表情,“表兄有什麼話,不妨進屋說,如何?”
他說着,親自攙扶住憔悴不堪的顧靈均,朝前院而去。
顧湘湘等人也緊忙跟上。
王嘉月落在最後,望了眼孤零零站在原地的沈妙言,緩步走到她跟前。
沈妙言低頭輕笑,“你們顧府的人,大約都恨我入骨吧?”
她長髮披散在腰間,被夜風一吹,凌亂地從面頰拂過,襯着遊廊下悽迷的燈籠光和瑩瑩水波,紅脣白膚,別有一種悽豔美。
王嘉月什麼都沒有說,只從袖管中取出一方繡帕,輕輕塞到她手中,從容地轉身離開。
凌亂的青絲遮掩下,晶瑩剔透的淚珠,從沈妙言的眼眶中滾落。
她孤單的身影被白紗燈籠拉得纖長可憐,一樹桃花從遊廊探進來,那飄零的桃花瓣輕柔落於她的發間,好似安慰。
她蹲下去,把小臉埋進臂間,難受得哭出了聲。
……
不知過了多久,君天瀾終於重又出現在遊廊盡頭。
他的眉宇間可見一絲憔悴。
他在沈妙言跟前蹲下去,聲音輕緩:“可有等急了?”
沈妙言仍舊嗚嗚咽咽地哭着,並不說話。
男人擡起她的小臉,拿帕子仔細給她擦去眼淚,動作極盡溫柔,“今後再有什麼事,定要早些告訴我,可記住了?”
淚流滿面的姑娘,透過瑩瑩淚光,望着他英俊溫柔的臉,忽然就哭得更加厲害。
國仇也好,家恨也罷,在這春夜裡,忽然就徹底被她拋諸腦後。
她猛然撲到男人懷中,嗅着那冷甜的龍涎香,哭着喊出了聲:“四哥!”
恍惚中,她仍是當初楚國京城裡,那個做錯事可以隨便向他撒嬌的小姑娘。
而他會包容她,無論她做錯什麼。
她私心裡,多想再回到當初。
可是不可以,她與他之間,隔了太多,甚至隔了一個顧欽原。
而她,卻不能告訴他,顧欽原並不是她殺的。
她必須把顧欽原的死扛下來,哪怕要因此,遭到天下人的唾棄與辱罵。
君天瀾抱住她纖細的身子,嗅着她身上那好聞的異香,狹長鳳眸中都是戀戀不捨。
他抱了她很久,纔將她打橫抱起,朝顧府外面走去。
沈妙言蜷在他懷中,緊緊揪着他的衣襟,琥珀色的雙眸早已哭得微微紅腫。
她知道,顧府的人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
既然四哥能帶她走,必然是允諾了他們什麼條件。
而她不敢想象,那條件,究竟是什麼。
外面早有一架華麗寬敞的馬車等候。
君天瀾把她抱到車上,拿起暗格中的羅襪和繡花鞋給她穿好。
夜色朦朧,馬車徐徐朝皇宮駛去。
沈妙言哭得有些累了,輕輕靠在男人溫熱寬闊的胸膛上,如蜷縮在主人懷中的貓兒般踏實。
君天瀾低頭吻了吻她的發心,拿了條薄毯給她蓋上。
從顧府到皇宮,不過短短大半個時辰的時間。
他緊緊擁着懷中的姑娘,彷彿要把她融進自己的骨血裡。
車壁上嵌着的素白夜明珠,在車廂中散發出潔白純淨的光暈。
若沈妙言醒着,便可清晰看見,此時男人那雙暗紅鳳眸中,寫滿了濃濃的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