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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走,禁軍果然就搜了過來。博森撿起地上斷裂的箭頭,目光很是沉寂,片刻後道:“不用追了,此人訓練有素,追不到的。”他吩咐禁軍回宮繼續加強巡邏和守衛,便拿着斷箭去往七王爺朱信之的府邸。
裴謝堂跑了一會兒,眼前便陣陣發黑,謝成陰的身體實在是太孱弱了,她能支撐這麼久已是憑着自己沙場鐵血的意志力,一路咬着牙跑到了西城處的一家瓷器鋪子,裴謝堂的頭髮都被汗水打溼,身上的衣服也幾乎可以擰出水來了。
這瓷器鋪子裡只有一個小二在看店,冷不丁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嚇了一大跳,張嘴就想喊人。
裴謝堂不顧他的阻攔,率先衝進了內院,瞧見前方一個模糊的藏青色影子,她才終於放心的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屋子裡靜悄悄的,點着一盞昏黃的燭火。
裴謝堂最關心裴衣巷,忙伸手到懷中去抱,入手空落落的,她心口一顫,立即坐了起來,卻見裴衣巷正安安靜靜的睡在自己身側,一隻小手拽着她的衣帶,不知在做什麼美夢,嘴角還掛着笑。她心神漸漸鬆弛下來,伸手撫.摸他稚嫩的臉龐,溺愛充滿了眸子。
角落裡,一雙眼睛出神地盯着她,見狀驀然變得火.熱起來。
“你還要看多久?”裴謝堂實在是受不了他的目光,挑眉輕道:“再看,我臉上也不會生出花來。”
“你怎知道沒有花?”角落裡的影子身軀微微顫動,那人聲音沙啞。
裴謝堂輕笑一聲:“高行止,你說這話,我會懷疑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角落裡的人慢慢起身,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他身穿藏青色袍子,頭髮也沒梳,完全披散在肩頭,顯得十分凌亂;一雙眸子血紅,鬍子拉碴着,顯得十分憔悴;薄脣蒼白,微微抿着,像在隱忍着什麼,又像是本來就如此涼薄。只目光灼灼,依稀還能看見當初幾分風.流公子的韻味。
江湖暗公子,朝中皇家人。
這高行止並不是什麼世家公子,卻因做了皇家的生意,在京中的名氣格外響亮。在她還是泰安郡主的時候,此人就同她很是交好。在泰安郡主事發後,忍受了不少天下人的唾罵。但不論怎麼罵,言辭也狠不到哪裡去,這人天生好皮囊是很佔便宜的。
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說得就是這種人。
然而眼下,別說什麼翩翩公子,能在此人身上看出一點人氣就已經很是難得了!
他走進了些許,裴謝堂立即聞到他滿身的酒氣,下意識的就蹙起眉頭,伸手擋住了裴衣巷的口鼻,無比嫌棄地道:“你站在那裡,不要過來,免得你這滿身的酒氣薰着我幺弟。”
高行止頓住腳步,聽了這話一點也不見生氣,反而咧開大大的笑容:“裴謝堂,果真是你!”
只有她一個人,敢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跟這樣目中無人的嫌棄他!
裴謝堂哼了一聲。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當真是個千年難遇的禍害。我算是怕了你!”行止放在袖中的手一直在發抖,只能用力扯住自己的衣袖,但揶揄時,聲色難以抑制的不穩,隱約帶了幾分哭腔。
“怕我做什麼?”裴謝堂撐着從牀上下地:“不要告訴我,你是怕鬼。”
“你說我怕什麼?”高行止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將她抱在懷裡,惦記着酒氣薰到裴衣巷,快速的往後退了幾步,退到燭火邊,才低頭仔細打量裴謝堂的神色。他的手很緊,嘴角的笑容輕佻,眸色卻沉重:“我素來無法無天,我還能怕什麼?”
怕的……也就是眼前的人是個夢罷了!
泰安郡主在宣角樓上被處死,他處心積慮亦救她不得,從泰安郡主被毒殺的那天開始,他渾然不知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每日裡以酒澆愁,並非貪杯,只想着能大醉一場,最好就忘掉了這個人,但內心又隱隱期待着,若是能夢中再見,怕是也好。
只是這人當真狠心,這許多天來,竟一次都不入他的夢。
裴謝堂掙脫他的懷抱,博森的那一箭傷在箭頭,她疼得很,輕輕碰着傷口很是不解地問:“怎麼認出我來的?”
就憑着幺弟的人,就憑着她的幾句話,她不相信高行止那般厲害!
高行止喉頭緊了緊,一時間難以言喻。他伸手碰了碰裴謝堂的臉頰,溫熱,並非是他的夢,裴謝堂是真的起死回生了。
只是這臉……
他搖搖頭:“我是怎麼認出來的不重要,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他蹙着眉頭,怕裴謝堂易了容,用力掀了掀她的麪皮。方纔裴謝堂沒醒,他曾低頭仔細的看過,沒怎麼看出易容的痕跡。只是瞧着裴謝堂的面容陌生,又見她抱着裴謝堂愛若性命的幼弟過來,那孩子還喚她“吉吉”,心中就覺得悶得慌,才一直守在這裡等着。
事實上,不管她變成什麼樣,他都認得出來!
啪——
裴謝堂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白皙的手掌立即泛紅,是下了力氣的。
裴謝堂翻了個白眼:“你掐你自個兒的臉去。”深吸一口氣,她才正色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如今已不是裴謝堂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身體:“新身份,廷尉府的三小姐,謝成陰,你應該有印象纔對。”
高行止盯着她的眉眼看了片刻,閉了閉眼睛,才平復胸中不斷涌起的古怪:“是,難怪覺得面熟。”
“此事說來話長,我也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能活着就最好,我不介意用誰的身份、用什麼樣的臉繼續活着。”裴謝堂目光堅定。
高行止擡手撫.摸她的髮絲,目光繾綣溫柔:“你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裴謝堂驚奇的瞪大眼睛:“嘖嘖,不愧是暗公子,這麼快就接受了我復生的事情?借屍還魂、冤魂鎖門、陰魂不散哎,你都不覺得害怕的嗎?你怎麼能深信不疑呢?好歹,也得追着我盤問一二,才顯得這件事是多麼千年難遇呀!”
高行止笑而不答,只抖了抖衣袖,表現得格外高深莫測。
裴謝堂最是看不慣他這副模樣,用胳膊肘拐了拐他:“行了,別裝了,再是風.流倜儻,我裴謝堂瞧着也是人模狗樣。”
她認識高行止已有六年,從十七歲廝混到她死,別瞧着兩人人前風光無限的,背後勾肩搭背二兩黃酒下肚,什麼德行都摸得透透的。
高行止彎下腰:“裴謝堂,你沒有良心,老子快二十天沒睡一個好覺了,你老行行好,能不能給幾句寬慰的話?”
裴謝堂心虛的嘿嘿笑:“高公子,辛苦你爲我輾轉反側,小女子領情!”
“嘔——小女子——”高行止做嘔吐狀,受不了的翻了個白眼:“什麼時候活過來的?”活了,難怪不能入他的夢。
裴謝堂低聲:“就今天中午的事情。”
說到這個,她挑眉笑得很是討喜:“我最有良心了,你看我,一醒來就立即跑來知會你,只知會了你一個人。你高不高興?幸不幸福?有沒有覺得很是榮幸?”
“災星駕到,必有大難。”高行止絲毫不爲所動:“說罷,這次又是想給我惹什麼麻煩?”
“嘿嘿,還是你瞭解我。”裴謝堂完全不會臉紅,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正色開口:“眼下我有一個大忙,只有你能幫我。”
“裴衣巷?”高行止是何等聰明,眉目一掃牀頭,便什麼都明白了。
裴謝堂點點頭:“不錯。我這一輩子最放不下的就是我這個弟弟,他是我爹的遺腹子,我答應過美姨,要一生一世都照顧他。我先前已累得他入了幽庭司,落得滿身的傷痕,已經很對不起我爹和美姨。接下來我要去做一件大事,帶着烏子兒有很多不便,也怕他有危險。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很多朋友,江湖能人輩出,神通廣大,一定能保得住烏子兒的平安。”
高行止靜默了一下,才問:“你要去做什麼大事?”
他停了停,想起朱信之,不免滿是嘲諷地笑了起來:“不會是想報仇吧?對方是朱信之,你下得去手?”
裴謝堂同朱信之那點糾葛,他都看了六年了,還能不瞭解她那點心思?
裴謝堂咬牙:“我死了不要緊,但我爹和泰安王府的清名,我絕不容許旁人玷污。哪怕是朱信之也不行!”
“下定決心了?”高行止有些不信。
“他不仁我不義,我裴謝堂素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裴謝堂目光深深:“我不會殺了他,他是怎樣對我的,我便怎樣對他。”
“你打算怎麼做?”高行止鬆了口氣。
他真怕裴謝堂再繼續執迷不悟,又一頭在進了朱信之的漩渦裡,最後再一次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這樣的日子……他身軀狠狠的抖了抖,他是怕了,他沒有勇氣再去看一次裴謝堂踏進黃泉!
裴謝堂沉默不答。
不是不想說,她還沒想好完整的計劃,難以開口跟高行止明說。
高行止也明白自己問得早了些,裴謝堂剛醒,肯定還有很多事情要一一辦,他頓了頓,伸手到懷中一摸,將一塊黑色的令牌取了出來交給裴謝堂:“烏子兒的事情交給我,你可以放心。這是我隱月樓的令牌,你如今勢單力薄,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不要跟我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