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杜氏並未見怪,但是張永自己顯然不能釋懷,跪在那裡,頭上的血也不去擦。原本梳理的一絲不苟的白髮已經披散開來,整個人都狼狽了幾分。
“娘娘,老奴無能,居然不能護住娘娘周全。讓娘娘淪落到這等地方來,便是把老奴千刀萬剮,也不足懲老奴之罪。他日地下,又有什麼面目,去見萬歲!”
杜氏這時漸漸已經停止了哭泣,一邊用一條鮮紅的手帕擦着臉上的淚水,一邊安慰張永道:“張公公,你不必過分自責,這一切都怪我的命苦,與你沒什麼關係。豹房的女人那麼多,你哪裡照顧的過來,再說,早在萬歲南征之前,我就已經不受寵,等到天子駕崩,豹房內的人就都散了。張公公當時還在忙着抓江彬,哪裡顧的上我。”
直到這時,楊承祖才知道,杜氏竟然就是馬氏的嫂子,那位延綏總兵馬昂的原配夫人。後來正德收用了馬氏,而馬氏又向正德推薦了自己的嫂子,就也把杜氏接到豹房去享用。
馬氏的舉薦到底是爲了邀寵固寵,還是爲了向自己的兄長報復,除了她自己沒人說的清楚。杜氏姿色過人,初時倒也得寵,可是豹房裡的絕色不知道多少,日子一多就不新鮮。後來劉五兒等人風頭漸盛,她就不大受寵愛,於豹房之內,成了個可有可無的女人。
當時豹房內美人無數,受冷落者不知凡幾,不過衣食用度,總是不匱乏。等到後來正德死後,楊廷和將豹房中的女人發放回原籍,實際上就是任她們自生自滅。杜氏出宮時,身上頗帶了些財物,衣食倒是無缺,不過卻無處投奔。馬昂那裡,多半不會再接納自己,即使他接納自己,那男人到底靠不靠的住也難說。
在豹房走了一圈之後,她已經明白,像是這等武人的地位不管多高,終究也不怎麼安穩。他與正德的牽扯太深,新君登基後,他的總兵位子也保不住。在豹房享過了富貴的她,並不安心於過平淡的日子,一時無處可去,就乾脆在京師流連。其出手大方,生的又美貌,自然身邊就聚集了不少狂蜂浪蝶。
再後來,她自以爲遇到了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伴書生,卻不想結果是人財兩空。眼看無力維生的她,只好想辦法把自己賣了,換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直等到了教坊司後,她竟然發現了數名同樣出身豹房的舊日姐妹。她們幾人過去在豹房裡明爭暗鬥,不過現在都到了這個地步,彼此間反倒是親厚起來,也能互相扶持。像是這房間裡,除了她以外,其他幾個出挑的女子,就都是豹房出身。
這種出身在京師的上層圈子裡,其實算不得什麼秘密,有些大臣是在豹房裡見過她們的。不過大家有意識的不說破,相反把享用這種女人,作爲圈子裡的一種談資,因此她們的身價反倒是比起普通教坊司的紅倌人更高。
張永勃然變色道:“楊廷和,楊新都!都是你做的好事!說是什麼遣散回原籍,結果就把事搞成了這樣,咱家不劈了你,誓不爲人!”
楊承祖倒是沒那麼激動,這事的責任,也不能都怪在楊廷和身上。這些女人來自大江南北,正德所到之處,蒐羅美人極多,都送回原籍的可操作性不強。官府所能做的,通常就是發給路費,讓其還鄉,能夠允許從豹房裡帶些東西走,就已經算是仁慈。
不過經歷了大富貴,甚至爲天子侍寢過的她們,大多數都不想再回去過苦日子,而是留在京裡等機會。人長的漂亮,又沒有什麼倚靠,遇到歹人,或是強梁的可能性就高。對比起來,能夠在教坊司裡做個紅倌人,其實得算是一個相對不錯的結局,總比落到那些粗鄙軍漢或是綠林強人手裡要好一些。
蕭白浪也知,這事鬧大了,自己身上也要承擔不小的責任,只好不住的哀告求饒。張容道:“蕭奉鑾,這幾個人的身份如今你已經知道了,哪能還在你這裡做這種營生。這些人,我們兄弟要帶走。”
杜氏道:“張伯爺,你的好意,妾身心領了。可是你們兄弟是忠良,我就不能讓忠良爲難,現在我們的身份,你們敢收留麼?就不怕新君疑心你們心繫先帝,將來對你們有所不利?”
張永張容對視一眼,彼此的眼神裡也讀出了對方的焦慮和擔憂。杜氏說的不無道理,這些女人並不是真正的后妃,不受朝廷保護,救了她們也不會被太后或是莊肅皇后感激。相反,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太后和皇后眼裡的狐媚子,很可能是救了人,反落個兩頭不討好的下場。
現在兩人都是身無寸職的白身,惹上這樣的麻煩,恐怕也很難交代。就算是杜氏的安全,也不敢說一定有保障。不過,既然知道了杜氏落在這裡,難道還讓她繼續做這沒臉的營生?畢竟她可是實打實服侍過正德天子的,既然知道,總是要把她救出來。
見這兩人一時無語,杜氏道:“二位不必爲難了,這裡面的難處,我是明白的。我們幾個姐妹在這裡有吃有穿,日子過的也不差。說句實話,我們都已經習慣了使奴喚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真要是讓我們回到民間自食其力,反倒是活不下去。或許這坊司,真的就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兩下里正在說着話,房門猛的被人拉開,十幾名身着胖襖的軍漢立在兩側,而正中間一人四十開外,頭戴獬豸冠,身穿神羊補服,用手點指道:“都察院奉旨清查官員狎妓事,所有人出來,登記姓名身份。”
按照洪武年規定,教坊司只對民間服務,官員不許到這裡來喝花酒。不過這種禁令早已經沒人真的去遵守,楊士奇等人和名紀互稱母豬公猴,亦是風雅事。不過,新君即位後,整肅風紀,也是常有之舉,都察院藉機發揮,刷一刷存在感,也不奇怪。
楊承祖等來到外面時,卻隱約感覺到,這次的事未必真的是都察院臨時起意。這次所謂的檢查,恐怕目標正是自己,或是自己所主導的這次京營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