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對夏潯說的是五天後自應天啓程,他帶着五千京營官兵,沿途又有各路官員的吃請,走走停停,雖然杭州離金陵並不遠,也得拖延不少時日,如此看來,夏潯至少可以搶得半個月的時間,想要避免李景隆給他小鞋穿,他就得在這半個月內,查到一些切實有用的信息。
可是,他沒有從李景隆那裡得到任何一點有用的訊息,錦衣衛現在在應天之外沒有多少公開活動的秘探,更沒有人專門刺探那些海盜的消息,這些情報對現在的錦衣衛來說並非必要,所以錦衣衛方面的力量他也是借不到的。
向當地官府打聽也不恰當,如果當地官府掌握的消息真的有價值,朝廷也無須把一個國公派來專司剿匪事了。何況,連衛所官兵中都有海盜的耳目,公門裡面豈能沒有?只怕自己一登門,馬上就會被有心人知道,所以夏潯不能冒這個險。
如此一來,他就得一切靠自己,可他人生地不熟,要如何着手?唯一的門路只有市井,而從市井間得到的消息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爲了能獲得第一手資料,夏潯過杭州而不入,直接去了海寧縣,趕到了距錢塘江最近的鹽官鎮。
海寧縣在元朝時候是海寧州,洪武二年降爲海寧縣,歸杭州府管轄,縣東南有石墩鎮巡司;縣西北有赭山鎮巡司。洪武三年又在此處設置了海寧衛,洪武二十年設立海寧守禦千戶所。照理說有兩個巡檢司維持地方治安,又有一個千戶所的官兵負責海防,此地該是異常太平纔對,但是因爲此處近海,所以常有海盜登岸,京裡得到的情報,凌破天與一夥海盜,就是在這裡出現過的。
夏潯本以爲這樣一個不太平的地方一定十分貧窮,可是等他到了這裡,才發現這裡異常的繁華,各種魚蝦蟹蚌等海產品,乃至中外各種風格的商品,都在大街上擺攤出售,行人如織,商賈雲集,酒樓茶肆、妓館歌坊,應有盡有。就像三十年代的舊上海,亂糟糟的氣氛中自有一種繁華氣象。夏潯在街上閒逛了一陣,有兩個人漸漸進入他的視線,這兩個人就走在他前面,一個三十出頭,眉目英朗,細腰乍背,手長腳長,舉止之間透着矯健,移目四顧時剽悍之氣畢露無遺。另一個比他還大了十多歲,一臉的絡腮鬍子,高大魁梧的身材,鼻尖帶點酒糟紅,滿臉的橫肉,十分兇悍。
夏潯注意到他們,是因爲他們的膚色以及他們的腳。兩個人都赤着腳,挽着褲腿兒,腰間繫着衣服,袒露着寬厚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他們的皮膚黑黝黝的,隱隱透出銅錢似的紋路,就像是生了鏽的古銅。
夏潯曾經跟着胡九六在水邊住了一年,他知道這種膚色也就是俗稱的水鏽,是常年生活在水上,經常出入大江大河,又不及時用清水洗浴,經日曬而成的一種斑痕。
還有他們赤着的雙腳,腳趾頭像長,像鵝蹼似的張着,落地無聲,抓地很穩,只有常年赤腳站在甲板上的水手纔有這樣的標誌。
夏潯心中一動,這兩個人既然常年在水上討生活,或許對海盜有些瞭解,他立即跟在這兩個人身後行去。
兩個人對鹽官鎮非常的熟悉,說說笑笑地走去,徑自拐入了一條青石小巷,很快出現在一條河旁,河水悠悠,略顯渾濁,水中有青草如絲如縷,兩側是用石頭砌起的河岸,河岸兩側各有一條木質的長廊懸探出水面,臨水有土黃色的圍欄,另一側則是一家家客棧、酒館、以及賣日雜百貨的店鋪。
有人在店鋪中出出入入,有人在圍欄下坐着聊天,不管是坐着的還是走動的,神態步伐都極其的悠閒,這兒的人生活節奏明顯比應天府那樣的帝都所在緩慢得多,站在這兒,你的步伐不知不覺也會緩慢下來,哪怕心中有事,心情也不會那麼急燥,與鬧市的喧鬧嘈雜比起來,這纔是一個海邊小鎮該有的節奏。
夏潯看着他們走進一家字號頗老的酒店,便也隨之走了進去。
豆乾、鴨脯……,兩個大漢隨意點了幾樣下酒的小菜,叫人溫了壺酒,在臨窗的位置上坐下來,夏潯也隨意點了幾樣東西,側耳聽他們聊天,以便找個藉口與他們攀交。小店裡很悠靜,夏潯注意到,店中還有一桌客人,正對面的桌前坐着一個大腹便便的婦人,約有三旬上下,旁邊是一個五旬上下的老漢,兩個人模樣有點相像,像是一對父女,兩人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正在那裡輕聲說着什麼,旁邊站着兩個小童,看裝束該是家裡的僕從。
夏潯收回注意力,注意傾聽那兩個大漢聊天,只聽他們講這幾船貨能賺多少錢,又說甚麼鎮東頭地麗春院哪個姑娘風騷得趣,一邊說一邊笑,自得其樂的很,所說的話題夏潯完全插不上嘴,不禁暗暗焦躁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響,有人飛奔而來,因爲那懸於水上的廊道鋪的都是木板路,跑起來嗵嗵嗵直響,老遠就能聽見。一個二十出頭,同樣袒露肩膀,赤着雙腳的精壯漢子出現在門口,氣喘吁吁地道:“大哥,官兵來了!”
夏潯心中一動,瞿然擡頭望去,就見那身材魁梧的四旬大漢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夏潯心道:“此人莫非就是什麼老大?他們是海盜?”
。
但是轉眼看見另一個年僅三旬的壯年,夏潯立即改變了看法,此人才應該是那個老大,他還穩穩地坐在那兒舉杯喝酒,外邊那人跑來報信的時候,他的酒杯剛剛舉到嘴邊,聽了那人的稟報,他不慌不忙,這一杯酒慢條斯理地喝下肚去,抹一抹嘴巴,才氣定神閒地問道:“有多少人,確定是奔咱們來的?”
門口那人急急說道:“大約十多個人,由一個小旗領着,奔這兒來了,想是有人認得大哥面目,偷偷報與了官兵知道。”
掌櫃的正在算帳,聽見這句話,吃驚地擡起頭來,手中提着毛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旁邊那桌酒客也有些吃驚,站起來要走,可那報訊的大漢正站在門口,小店不大,這種江南臨水的小酒店門臉也很小,一個人往那兒一站,所有的人都出不去了,明知這些人是海盜,他們哪敢上前催促。
門口那漢子急道:“大哥,咱們快走吧!”
壯年漢子舉杯斟酒,酒水細若懸絲,穩穩入杯,絲毫不亂,他從容地一笑道:“不要急,阿妹正在交易,既然有人認出了咱們,那咱們就多拖延一刻,多吸引些人過來,阿妹那裡才安全。”
他睨了眼那倉惶失色的老人和婦人,笑道:“你們閃到一邊去,我許滸吃了酒就走,不會傷害無辜性命。老雷,慌什麼,坐下,等他們來!”
夏潯心中一陣興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這幾個人就是海盜。幫着官兵把這幾個海盜拿下?不成!據說東海上明着暗着大大小小的海盜幫派至少有數百個,萬一他們只是一個小小不言的所謂幫派,又或者根本不知道凌破天的消息,爲此暴露身份豈不因小失大?
幫他們打退官兵,編一個身份打入他們內部?也不成,這麼容易就混進黑幫也太扯淡了,就算他們真的信了,萬一讓自己遞個投名狀怎麼辦?又或者把我裹挾到海上,過個一年半載才能隨他們上岸活動,豈不是黃瓜菜都涼了?
這片刻之間,夏潯心裡急急轉了幾個念頭,都覺得不妥,正猶豫間,一隊官兵腳步聲如雷,已轟然而至,其中一個小校隔着窗子看見着端然而坐的許滸,立即向他一指道:“就是他!”
小旗官立即把手一揮,威風凜凜地喝道:“把他拿下!”
官兵立即舞刀弄槍地撲了過來,那身懷六甲的婦人慌張退後,老漢急急地道:“莫要傷了我的女兒。”便護着那婦人退向牆角。
許滸笑吟吟地喚道:“老雷,看你的了!”
雷姓大漢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屁股底下的條凳便已到了他的手中,只見他暴喝一聲:“開!”
咔嚓一聲暴響,一條極結實的凳子居然像朽柴似的被他掰成了兩斷,雷姓大漢雙手各持一截斷凳,大吼一聲,象一陣黑旋風似的捲了出去。
那長廊極窄,士兵擁擠在一起,本就施展不開,再有一些使長槍的,更是礙手礙腳,黑大漢手執兩截條凳,叱喝如雷地一路打將過去,如同風捲殘雲一般,不少士兵根本沒有機會出手,就被急急退避閃讓的自己人給擠下河去。
有那勉強招架幾招的,也禁不住這姓雷的風車般舞動的兩截條凳,被打得東倒西歪,黑大漢殺得性起,雙臂舞得風車一般一路殺將過去,所過之處當真是波分浪裂,哀鴻遍野。一旁那個報信的大漢撿起條槍來,躍躍欲試的,竟然連出手相助的機會都沒有。
夏潯見此情景不由暗吃一驚,這個姓雷的大漢倒有幾分蠻力,此處狹窄,施展不得身法,就算是我出手,怕也討不了便宜。再看那沉穩端坐的許滸,不知他功夫深淺如何,恐怕輕易拿他不得,一念至此,夏潯便沉住了氣,也裝作慌張食客,退向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