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京城。
濛濛細雨,煙籠皇城。
通惠河岸,芳草萋萋,垂柳纖纖。
河心,一漁夫,一斛舟。
漁夫立船頭,笠上一支草,染了一彎水色青青。
八里橋上,青石爍亮,人流如織。
幾輛馬車疾馳而過,濺起些許窪水。
橋下,水清澄澄,雨水淅淅,若細珠滾玉,連綿不絕,揉了光澤碎碎。
一瘦小清俊的白衣少年,在岸旁柳色半掩下,獨立,良久。
身旁潤溼的柳枝翩揚,輕輕拂在臉上,他也忘了擋,只,望向橋頭,人潮擦肩。
漕運的船舶緩緩駛過。
一艘,二艘,三艘,四艘……
劃破了水的寧靜,浪起花落,翻涌平息,過盡無痕。
風依舊,雨打萍。
那少年就在雨中等了一天。
從人頭攢動,到鮮有人行。
身旁有無數人匆匆走過,柳葉上有無數雨珠悄然落下。
初夏,雨中的世界,似夢幻般,清新,沉澱,分明,模糊,親近,遙遠。
終,不可及。
於是,蹲下身。
他輕輕將腳邊的石子踢入水中。
咕咚一聲。
水珠濺落,石沒無影,空留漣漪輕漾,搖散了他水中的倒影,盪開一層層波紋。
他看着水中搖晃擺動的影子,那樣的熟悉,明明是他自己,可那神情,又是這般陌生迷惑。
分不清眼角綿綿滾落的是水珠凝成的,或是別的什麼。
漸漸的,視線有些模糊,那被雨水泛過的水面,便恰若一面皺了的鏡。
那鏡好似照進了他的心底,恍惚間,他好像又看見了那個人的眼睛。
那濃密的長睫下,多情又霸氣,幽寂漆黑的孤眸中,映着的是誰人的身影?
許是在雨中淋了太久,他有些發抖的抱了臂,下巴點在膝蓋上,溫暖溼冷的身子。
卻不由,自嘲,無力,一笑。
本想躲在這見他最後一面,誰知,他……
原來如此,如此而已。
錦織,你真傻。
眯了眯眼,舒緩一下被雨水打得腫脹的眼,將睫上凝着的水珠抹去,錦織起身,拿起柳樹旁靠着的一把靛青色的油紙傘。
雨霧中,撐開傘,轉身,離去。
路上,駐足,見一華宅前,張燈結綵,鑼鼓聲聲,祝彩連連,幸福喜慶。
眼前,就浮現出一幕,人羣喝彩,鞭炮號鑼,綵綢寶車,紅絹疊疊。
十里紅妝。
遠。
無法抑,再回首,人不見,水空流。
鋪天蓋地,都是孤寂。
+++
清聖祖皇帝治下康熙四十二年
五月十九日,上以索額圖“議論國事,結黨妄行”之罪,令宗人府將其拘禁。後,索額圖諸子亦獲罪被捕。大臣麻爾圖、額庫禮、溫代等人以黨附索額圖之罪,被禁錮,“諸臣同祖子孫在部院者,皆奪官。江潢以家有索額圖私書,下刑部論死。”(《清史稿》卷二六九《索額圖傳》。)
六月二十六日,裕親王福全逝世,其曾向康熙誇讚皇八子胤禩“心性好,不務矜誇”。康熙帝命諸皇子俱穿孝。
盛衰寵辱間,正應了,世事如棋,局局新。
初秋時分,碧空晴朗,行雲悠悠,淺淺隨風。
紫禁城,布庫房。
廳外繁花似錦,落英繽紛,遠處,紅牆朱甍,飛檐閃閃。
布庫房大敞廳內,居中是一極大的厚氈,氈上一對俊爽清秀的青年男子正摔得火熱,其他布庫則在周圍觀賽喝彩助威。
年歲稍長者穿着水清色窄袖短衫,另一位着月白色薄緊短衣。兩人兩兩作勢,銳利的視線一瞬不移的膠凝在一起,他們極力尋找着對方的破綻。那與生俱來濃濃的霸氣和流淌在血液中的好鬥因子,便流溢在他們俊美的眉宇間,那平日裡或冷清、或爽朗的眼眸中閃動着難以掩飾的自信。
周旋良久,年少者找到機會,毫不留情的一抓對方的襟,一瞬扭結間,足下一掠使出絆子。年長者稍一失穩,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摔極爲利落漂亮,其他人不由喝彩。
年少者挑了挑長眉,雙眸閃光,脣角彎彎上揚,道:“四哥讓着弟弟了!”
一旁的人瞧不出什麼端倪,可胤禛卻看得分明。當他摔在胤祥腳下時,這個一貫與自己親近,對他甚爲敬重的弟弟,那湛然有神的眸子裡劃過的一瞬而逝的難解異采。
這一刻,他窺破了胤祥的內心。
胤禛脣角亦噙笑,唯那雙深如潭水的鳳眸卻越發晦暗難解起來。他揮擋開胤祥欲拉他起來的手,一躍起身,笑道:“再來!”
胤祥才點頭,胤禛便出奇不意的急速一擒胤祥,腳下突地使出絆子,狠狠將胤祥撂倒在地。胤祥只覺得一下天旋地轉,大腦撞在厚厚的氈子上,一陣發麻眩暈。
自幼他便與胤禛要好,兩人更是常在一起練習布庫。今次,他只覺得胤禛以前運力從未這樣狠猛。看着胤禛挺昂的身軀巋然不動,居高臨下的凝視着自己,他心中自是噴怒,更加不服。
胤禛微微笑道:“十三弟,我下手重了,你沒事吧。”
胤祥一翻起身,笑道:“四哥,比布庫本該使出全力。今兒咱兄弟好生較量一場,誰也不許讓着誰!”
聰敏如他們,對視間,心下自是一片清明。有些壓抑許久情緒,在今日,必須發泄出來。
胤禛眸中翻動着墨浪,毫不示弱,笑道:“好啊。若你贏了,我將釀藏百年的崑崙瓊贈與你;若是輸了,便罰你抄上四本《摩訶僧祗律》。如何?”
胤祥亦是霸氣十足道,笑道:“一言爲定。”又轉身命令其他人,道:“你們都下去!”
其他人自是心下不解,暗忖許是這兩位皇子一向親厚,顧及着對方的面子吧。畢竟誰在他們面前輸了,都會有些丟臉。只是,爲何今日他們如此較真呢?
待他人離去,兩位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相視一笑,碎金一般的日光由敞開的窗傾入室內,灑在他倆身上,更襯得他們挺俊威昂恍若神祗。
融日西斜,淡月初掛,鳥兒飛落琉璃瓦上,啾啾張望。
兩個兄弟雙手張開隨意的倒在厚氈上。汗珠子不斷由額上冒出,往發間頸間流淌,他們直直的望着房頂,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大口的吸着氣。
“過幾日,來我府上,請你喝崑崙瓊。就咱兄弟倆!”胤禛嘴角輕輕揚着,微喘着笑道。
胤祥心一動,轉眸望向胤禛。感覺到他的目光,胤禛亦是側面眈向胤祥,片頃,他右手擡起重重拍了拍胤祥的手臂,雙目炯炯如炬。
他知道,他欠他的十三弟一個交待。雖然,他實在不願想起,提及那個女人。
“好,到時,我將抄好的《摩訶僧祗律》親手給四哥奉上!”胤祥眉眼舒展,曾久久掩蓋在心頭的沉重烏雲漸漸消散,如夏日初升,只覺欣然明朗輕快。
因爲,他的四哥,要彌合他們之間不可言出的隔閡。
胤禛明瞭一笑,應好起身,對胤祥伸出汗淋淋的大手。胤祥毫不猶豫的握上胤禛的手,順着他的力,敏捷的翻身起來。
秋日餘暉淡淡的給他們的俊臉鍍上一層金色,兩人相視,朗朗一笑,融融情意,直要將一切隔膜消融。
++
1.八里橋即永通橋。
2.摔跤的滿語叫布庫,也叫撩腳或撩跤、摜跤。
++
另外,關於前天發的內容,引起了部分親的誤解。
今天看見了楓的評,感動了一把,都說到我心坎上了。
錦織在一華宅前,看見別人結婚,賀喜聲聲,不由就想起了那十里紅妝,紅絹疊疊的幸福喧鬧場面。
可是,她等待的良人卻沒有來。
這是一個對比,用來反襯她的內心。其實也是一個諷刺,就像是現代女子跟心愛的男友分手那天,卻看見別的女人穿着白紗,與愛人攜手相視的場面一樣。
其中的落寞淒涼,無法用筆墨道盡。
十里紅妝。遠。
就像楓說的,每個女子一生可能最期盼的,就是婚禮那日。
一個遠字,即是說那長長的婚禮隊伍慢慢遠去,更是錦織覺得,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這一天了。
她不是一個容易與人交心的人,平凡的男子可能無法打動她,高華的男子給不了她一個一心一意。原本,她也抱了獨身的想法。卻遇上了胤禛,不小心交出了心,兜兜轉轉,終於想放下心防愛一次時,結果得知身世又那樣尷尬。那便見他最後一面吧,然後放下一切,從此寄情山水,行醫濟世。
結果四四未來,他給不了她承諾。那所謂的深情,都是假的,多麼諷刺?
這一章其實可以直接寫錦心中的酸澀苦楚,可我不想那樣寫。
所以才試圖用這種平淡的文字和場景來反襯,不想引起了大家的誤解了....
再有,楓對於新更內容的點評也很精彩,我就直接引用了。
“四四與十三間通過布庫宣泄彼此間積蓄的隔閡,這也寫得很自然真實,寫出了四與十三間的深厚的手足之情並不因錦織而淡去,四與十三是不可能爲個女子反目的,手足情也許反而會因錦織而更深厚。
這樣的男人才值得女人去愛。十三也好,四也好,若他們倆任何一人因女子而去忌恨兄弟,他們的品格就落了下乘。”
這也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