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聖祖治下康熙四十七年
年年薰風五月, 依舊繁華帝京。
東大街上,人流如織,車馬似水。
晨曦, 將街道兩旁的店鋪招牌塗上一層微爍的淡金, 也同樣抹在匆匆行人的衣間髮梢, 就似籠了縷若有似無的光紗。
一個單薄的灰色身影, 通過高大的城牆門, 從陰影裡,慢慢走入清新的晨光中。淡淡的陽光,滿街的繁華, 卻只投給這瘦削身影於無盡的清冷和孤獨。
“原來,康熙四十七年北京的夏天, 與那年的夏天並無不同……”
遮陽竹笠下, 嘆息般飄出若有似無的聲音, 然後,頭頸微側, 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猶如驚鴻一現,瞬間又隱沒於長長睫毛中。
街心正有兩騎疾馳而過,其中一人突然“咦”了聲,勒住馬,回頭盯着這個身影, 皺眉凝神。
“豐兄弟, 什麼事?”同伴連忙也勒住了馬, 問道。
豐沛搖搖頭, 若有所思道:“沒什麼, 眼花了。”
他的同伴順豐沛的剛纔看的方向瞧了幾眼,卻只看見一個不起眼的路人, 衣着寒酸,面貌尋常。
同伴有些疑惑,又問:“怎麼,這人你認識?”
“不認識。”豐沛隨意說道,卻忍不住又瞧了一眼。
他們繼續趕路,一輛馬車與他們交錯而過,停在他們經過的酒樓前。只聽酒樓裡迎出的人諂媚地招呼:“……四爺您總算來了……”
那聲音甚響,走至未遠的灰色身影驀然轉身,急速趨近幾步,擡頭直直盯着那輛馬車,於是,原先被遮住的臉完全露了出來——卻是面黃肌瘦的一個少年,五官普通,但或許是專注的緣故,此刻那眸子竟灼亮得出奇。
眼見那車簾掀起,先伸出一隻肥肥的手,手指上一個碩大的翡翠扳指;然後纔是肥肥的腦袋,肥肥的身軀。
那少年呆住了。酒樓掌櫃迎了那“四爺”進去,隱約聽見裡面的寒喧聲“鄭四爺……鄭四哥”什麼的。原來那個姓“鄭”,或許是“曾”。
少年突然自嘲一笑,明亮的眸光驟然黯淡,垂了眸子,喃喃自語:“真真傻了!他這會兒,早去賜園避暑了,怎還會在京裡?可笑我剛纔心竟然怦怦直跳……”
少年凝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眸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少年的眼神如此悽傷迷離,似一泓寂寞秋水,吸引着人不由自主沉迷。過往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更有一個小男孩,仰頭問:“這位哥哥,你爲何站在這裡發呆啊?”
少年驀然驚醒,勉強朝男孩笑笑,匆匆離開,轉入一條小巷。
豐沛也被那陣動靜吸引,瞧見少年疾奔的步態,心電急轉間,不禁脫口呼道:“小師傅!”
“小師傅?什麼小師傅?”他的同伴驚訝道。
他的問語還未落地,豐沛已急急打馬去追那個魂縈夢繞的身影。
卻只得浮雲長空,深巷空空,闃然悄寂。
駐馬,豐沛緊緊斂眉,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抓緊了馬鞭,心底呼喚着一個消失多年的名字“錦織……”。
那灰衣少年正是餘錦織。她離開熱鬧繁華的大街,盡揀人跡稀少的僻巷,走得極快,似在躲避什麼可怕的的東西。
痛苦與悽楚,回憶與思念。
可是這世上,又有誰能躲避這些?
錦織停在一座宅子前,因內心的痛楚和疾走而呼吸急促。她擡頭望着門匾,那“竹苑”兩字依舊清峻雅逸,大哥應也是風采依舊吧……眼前不由浮現之翎溫潤平和的面容,她的心緒漸漸寧靜。
詩茶竹風、琴笛合曲、談今論古……
之翎,是她來到這陌生世界後,遇到的第一個朋友。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是錦織最自在、最灑脫的時光。這本就是錦織所想要的生活,可是到後來,爲何慢慢變了……
爲什麼後來會變成那樣?怎麼會!
胸口一慟,痛得叫人呼吸凝滯,頭也習慣性的一陣暈眩,身形一晃,她忙支手扶門。
一切都過去了,從今後,她還是可以回到過去那猶如行雲流水般悠閒自在的生活。
錦織深吸一口氣,擡手敲了敲門。
片刻門開了,探出一個僕人的腦袋,打量着錦織的衣着,臉色防備,“你找誰?”
“請問棟鄂公子在嗎?”那防賊似的目光令錦織有些不悅,她平平問道。
“這裡沒有什麼棟鄂公子!”說着“呯”的一聲,當着錦織的面就關了門。
錦織一時怔住。猜想這人大約是見自己衣着寒酸,所以——但是大哥怎麼能容忍一個如此俗人在這竹軒裡呢?而這僕人的回答也蹊蹺……
難道大哥不住這裡了?
她此次重返帝京就是爲了找之翎,不想這竹軒竟然不再是從前的竹軒了……
車聲轔轔,一輛馬車由遠處駛來,錦織心裡升起希望。待到近處,突然覺得這馬車眼熟。等車簾掀起,先下來一個瘦瘦矮矮,搖扇晃腦的中年人;然後果然——
那位不知是“鄭”還是“曾”家的四爺第二個下車,四顧打量半晌,咬文嚼字地讚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黃兄選的好地方啊!”
“鄭四爺滿意,就是小弟的榮幸了!不過說到這個竹軒,倒真是難得的雅居。若不是那位棟鄂公子犯了事——”
隱在道旁的錦織聞言心頭大震,下面的話便沒聽真,等她好容易鎮定下來,想細聽時,門開了,先前那僕人一改剛纔的倨傲,低頭哈腰,滿臉諂媚,將兩人迎了進去。
原以爲之翎只是搬出此處,不想竟是物是人非……
錦織既不知之翎出了何事,也不知他家中情況,她在京城認識的人本就少,再者又想避着...因此不能明着打聽之翎的事。
那兩人似乎知道之翎的情況,若此刻潛入竹軒,說不定能聽到有用的消息。可現在是大白天,容易被人發現。或者到夜裡,抓了其中一人逼問?
錦織搖搖頭,別是沒幫到大哥,自己也陷進去了。她決定先找家客棧住下,伺機查探。
不料,錦織原以爲很難打探到的事,卻在當晚就知道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名死刑犯是個神醫,董鄂之翎因妻子病重,買通了刑部上下許多人,又找到個爲了家中生計自願頂替的人,將神醫救了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斬白鴨”。
事情泄露後,康熙震怒,於是將刑部官員革職無數,又下旨徹查刑事檔案,將一干因“斬白鴨”而逃脫罪責的原犯抓回,牽涉其中的官員一律革職拿問。一時間官員們惶惶不安,深恐自己被牽連。董鄂之翎正趕上這風口,不可避免鋃鐺入獄。
這事在京城傳得甚廣。雖不至於沸沸揚揚,但在酒樓茶館間,總會被人提起,然後議論幾句。
錦織聽到兩種說法,一種是男人們的評論,一種是女人們的評論。
男人的說法是:董鄂之翎是個愚蠢的傻瓜,再怎麼疼老婆,也不能膽大妄爲,觸了當今聖上的忌諱,自毀前程,給將軍府蒙羞。
——言下之意是,女人有的是,老婆死了就死了,大不了續絃。老婆怎能跟自己的大好前程比?
女人的說法是:董鄂公子情深義重,女子能夠嫁她,這一生也不枉了!就算只做個奴婢服侍也甘願。只可惜他妻子沒福,還是死了。因那神醫醫術雖高,卻忘恩負義,居然聞風逃走。只可惜了俊雅高貴的董鄂公子身隱囹圄……
錦織自然偏向於第二種說法。只是,這兩種說法裡都沒提到那代死囚受刑的人,不能不讓她感到悲哀。
這件事裡誰纔是真正無辜的呢?這問題太沉重,錦織沒有糾纏其上。她只想儘自己的力幫助之翎。
她想到了豐沛。
在江寧那次事件後,慶餘堂就已被官府查封了,青墨豐沛兩人與父親時有聯繫。但她與父親一出事,聯繫就中斷了。
錦織依稀記得,豐沛就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