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後, 雍邸屬人,胤禛心腹戴鐸爲之提出全面奪位規劃,誠孝事上, 適露所長, 掩蓋所短, 友愛兄弟, 和睦忍讓。這些策略基本爲胤禛所採納, 韜光養晦,八面玲瓏,體會聖意, 益發得到康熙重視。
一年後,湖廣總督年遐齡之女年氏入府, 封側妃。是年, 八阿哥胤禩往祭良妃逝世二週年, 未赴熱河向康熙行請安,因遣太監送兩隻將斃之鷹而受康熙重責。
康熙五十四年, 準葛爾潛兵騷擾哈密,康熙召胤禛與胤祉討論對策,胤禛主兵。胤禩被停本人及屬官俸銀俸米、執事人等銀米,離太子之位愈遠。
康熙五十六年,胤禛審理盜發明陵事件, 祭明陵。同年, 皇太后卒, 時康熙大病, 胤禛、胤祉、胤祿奉旨辦差。儲位之爭益發激烈。
康熙五十七年, 十四阿哥胤禎被命撫遠大將軍征討策旺阿拉布塔。胤禟語胤禎:“早成大功,得立爲皇太子。” 年羹堯爲四川總督。
紫禁城, 龍殿鳳閣,朱檐碧欄,雕闌玉砌,蕭蕭高木,落葉殘花。
胤禛與胤祥比肩上高樓,憑欄眺,日斜西,行雲外,水天煙霏,晚秋獨自涼。
“四哥,還未尋到錦織?”
蕭瑟風來,枯葉翻卷,細塵起。
胤禛搖頭。瘦影長。
尋尋覓覓又一年,踏遍皇城喧囂路,走盡瀟湘幽山林,終是無果。
宮闕莊穆,鬱郁沉悶,如何唏噓?
唯有兩廂無語,拱手道別,雲渺渺處,梧桐落盡,雁南去。
回首不知幾度誤,流年已逝,伊人未歸;望斷天涯不可期,辜負舊時,曾約桂花。
回府路上,胤禛不願乘轎,負手閒步,走在他早已熟悉的街道上。琳琅商鋪,販夫走卒,長巷喧譁。
胤禛心神恍惚,依稀想起他與錦織並肩繞過大街小巷的那些日子。一身男裝的她總笑的眉眼彎彎,眼中流淌着如三月春水般的柔柔光澤。熱鬧不堪的長街,因她在身邊,顯得寧靜而祥和。
禁不住莞爾,不經意轉眸,胤禛卻是立住了腳步,目光定注在前方那位清雅俊逸的白袍男子身上。
“之翎,多年不見!”胤禛擡高下頜,對之翎微一點頭。
之翎亦是一怔,看着眼前氣度風姿越發雍雅卓絕的男子,他謙遜有禮地行了個禮:“王爺萬福金安。”
胤禛淺淺微笑,眸中寒光乍現,如寒潭飛雪:“幾時回京的?前些年便聽聞你南下游歷,之後再未得你音訊。辭去功名,行遍名山大川,你倒是快意瀟灑。”
他語調淡淡,之翎卻分明感到一種壓迫。
不卑不亢,之翎眸如月華融冷泉般清透,徐徐道:“倒叫四爺笑話。人生一世,立些名望,博些功名是一種活法;看盡穹廬蒼蒼,雪夜紅爐焙酒,是另一種,也未嘗不可。”
胤禛沉默不語,深深凝視之翎,片晌,緩緩點頭。
當年,雨幕竹翠,芳菲青草,錦織曾舞劍而歌,舉薦此生:“世人皆問桃花源,卻不知,車塵馬足,千秋令名。倒不如,結廬南山下,良辰夜,行扁舟,逐明月,風流一世。”
當時的他不過試探敷衍,不想被她看破。
而後,反反覆覆,聚了又散,時光一去不返,他們終是擦身而過。
半月後。
漫林紅楓,古樸小院,清幽寧靜。
“紅楓覆水在外,竹林清煙於內。之翎,你可真是尋了處好地方。”胤禛環視之翎的別苑,緩步走到牆角那一架早已凋枯的鴛鴦藤下,手扶那木架,若有所思。
“謝王爺讚賞,曾經,倒是有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之翎靜靜道。
聞言,胤禛挑了挑濃眉,斜眼覷了一眼之翎。
不言聲,他別過頭,輕輕拈下一懸掛在枝頭的殘葉,垂眸把玩手中,蹙眉低聲念道:“‘有藤鷺鷥藤,天生非人有,金花間銀蕊,蒼翠自成簇。’”
當年夏初,同一位置,那人倚在架上,瘦如弱柳,面色慘白,仰首看着鬱鬱蔥蔥的葉、雙雙對對的金銀花,吃力地按着胸口,卻是笑若清水芙蓉,瘦月初雪:“‘有藤鷺鷥藤,天生非人有,金花間銀蕊,蒼翠自成簇。’大哥,這花兒終於開了。原本以爲今年是見不到了的……沒曾想,如今我還好好的,偶爾還能出了屋門,欣賞這一色綠茵淺淺,青山白雲。大哥,我不想回河北了,就賴在你這兒。”
之翎心一慟,不由自主地倏然轉身,深吸口氣,平復一下心情,道:“四爺,出去散散吧。”
胤禛點頭,清眸染秋意,掀袍擡步而行,之翎看了他一眼,緊隨了去。
山澗潺潺,空寂林野,紅葉孑然,飄搖逐風。
不擇路,胤禛閒閒而行,卻不料走至之翎妻子墓前。無香在手,胤禛躬身作了一揖以示禮節。
“之翎,你倒是長情之人,這麼多年竟未再續絃。”胤禛道,“若是錦織在此,定說董鄂夫人必是風華絕代,或嘆她好生福氣。”
遲疑良久,之翎終是忍不住問道:“四爺,若您尋得錦織,會否將她娶入府中,似我待亡婦一般,對錦織一心相對?”
胤禛答得很快:“不會。”
之翎呆住,半晌說不出話。
胤禛撫去碑上的一葉紅楓,雙眸靜斂,雲淡天高,語氣平淡:“錦兒的性子,最受不得束縛,她更不願見着……一些於她來說不相干的人。如若將她找回,待得一切落定,我會帶她離開京城。我應承過她,要帶她結廬而居,賞空翠煙霏,春來杏雨,流水白堤,大漠長煙。”
之翎凝視着胤禛,壓抑着,苦澀一笑,終是無語。
當年,錦織跪在董鄂夫人墳前,滿臉憔悴,脣無顏色,墨眸水澤瀲瀲:“大嫂,或者該叫你姐姐。你說巧不巧,我亦中了毒,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不過,我會努力的活下去,哪怕多一分,一時辰,一天,一月也好,這樣就能多一刻,想着那個人。當初你也是與我一樣般吧,再是累,再是煎熬,也要盡力撐下去。終歸,我還是想能再見見他,見見孩子……姐姐,現在你是回到原來的家了麼?請你佑我,能安心歸去,待在那個時空,祈望可以遇上你,結爲好友……大哥,您別生氣,我再不說這些個喪氣話。”
轉身離去,薄霧黃昏,兩位男子,一位剛毅孤傲如梅,一位俊朗挺撥如竹,踏清鳴,石階而上。楓葉起舞,豔紅如蝶,卻是伶仃零落,寥寥無依。
出了林子,眼前豁然開朗,胤禛有些吃驚的看着前方的十里荷池。
此刻,曾經的映日荷花早已凋零,只剩枝枝殘黃枯莖,溼霧微染,斜斜疊疊,鋪蓋了一整池,滿目噓唏殘敗。
“若是尋得錦兒,我定要帶她來這瞧瞧,她最愛便是荷花了……”胤禛雙鬢碎髮染灰,點瞳內斂柔和,輕聲道。
之翎扭頭,不經意,一滴溫熱的液體浸染上他的衣襟。
當年,碧天萬里,滿池滾綠,粉荷搖霞,青波盪漾,水淡煙蒙。
錦織闐黑秀髮,杏眸黛眉,雪膚弱肌,笑意輕淺,妍媚更勝紅蓮翠萍:“胤禛總說要送我十里蓮池,行扁舟,月下花前,瓊釀歌月。其實,我喜歡荷花的不蔓不枝不假,但倒不真要擁有一片蓮池。不過是喜歡看他爲我許願,在意的緊的樣子……大哥,等我去了,就將我葬於荷池前吧。錯了錯了,不該又說晦氣話。”
之翎呼吸有些困難,胸口悶痛,背手攥緊拳,他勉強對胤禛說道:“四爺,天色已晚,還是早些回去吧。”
胤禛不言聲,依舊舉步沿湖而行。不久,他發現之翎並未跟上他,正欲回頭,餘光卻望見不遠處有座石碑孤冢,臨水而立。不過無意,他目光隨意一掃那碑上的題字。
孤山葛嶺,浮雲寒池,萬籟俱寂。
那碑上書着:
“一張機,流霞織就鳳凰衣。江南日暮風煙裡。盈盈眉語,青青鬢絲,女亦無所思。
兩張機,金風嫋嫋意遲遲。木蘭舟上凝眸子。水揚清漪,木吟碧枝,長命欲相知。
三張機,竹枝影裡竹枝詞。東山日出晴幾許。繡芸窗下,低眉讀遍,子夜四時詩。
四張機,寶琴流水古音遺。清商曲譜頻頻誤。和羞一笑,丁冬聲裡,一一週郎指。
五張機,三生石上誓言稀。前緣今世苦相祈。南園花滿,驚鴻一面,相見又猶夷。
六張機,迢迢河漢與誰期。纖雲咫尺三千里。悠悠弱水,昭昭星月,萬歲無遷移。
七張機,羨他白虎綵鸞騎。三山五嶽不辭遠。同心眷屬,並肩仙侶,歸去洞天西。
八張機,吳音翁媼語呢呢。萬般村醜兩相宜。暖寒飢飽,油鹽柴米,白首百年依。
九張機,誰言蠶老始成絲。碧波菡萏西風起。身如秋藕,心猶蓮子,徹骨是相思。”
錦上清暉,織成一段,相思語,將去寄呈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