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那賬本也是好大一包,茜草上前接過,清瑜就着她的手隨便翻了兩下就道:“這賬本我還要細瞧瞧,主上吩咐過,還要給月姨備一份嫁妝,你們既是她常用的人,想來也知道她的喜好,去庫裡挑些她平日喜歡的料子擺設,再去賬房支兩千銀子,還有月姨房裡所有東西和那幾個願意跟着她去的人,全當做嫁妝送去。”

清瑜說一句,那些人應一聲,清瑜說完又道:“你們都是細緻人,這份東西就單獨開一張單子列出來給我就是。”這些人急忙應了,清瑜見她們都很識機,這才鬆一口氣繼續道:“你們都是有職責的,就按了平日的職責繼續做,若有誰要趁這個時候做點什麼事出來,也不用來報我,統統送去軍法處置。”

這些人裡面難免有些旁的想法的,聽了最後一句心不由一顫,接着齊聲道:“小的們知道了。”清瑜這才發放她們:“去吧。今兒是主上的壽日,不能出一絲紕漏。”她們行禮後下去,清瑜呼了一口氣纔對旁邊的琴娘道:“各處還請琴姨多關照些,我還要回席面上應酬一番。”

方纔清瑜的處置井井有條,並沒有遇事時的慌張,琴娘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又說一句清瑜就請琴娘先行,看着琴娘帶人走了,清瑜才呼出一口氣,這時才覺得頭雖然不疼了,但腿都是軟的,這麼一大個家,以後就要交到自己手上了。

見清瑜望向旁邊的石頭,茜草已經去扶她:“夫人,這石頭涼,夫人要歇一會兒,還是去前面屋裡喝着熱茶歇歇。”這會兒還歇不成呢,清瑜還要去宴席上解釋,還要處理明日的事情,清瑜覺得太陽兩邊又開始跳起來。

茜草的手碰到清瑜的手心,這才發現清瑜手心全都是汗,不由啊了一聲。清瑜捏一下茜草的手,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那些管事的有些都管了十來年了,若有一個不服嚷起來,一個接一個,可沒有這麼多時間讓自己彈壓。方纔面上怎麼從容,心裡就有多緊張。

現在事情還沒完,這樣的緊張也只有茜草能知道一二,茜草掩一下口,放下袖子的時候已經道:“夫人既不要去歇着,那就讓她們先拿一杯茶來讓夫人潤潤再進去。”茜草話音剛落,背後跟着的冬雪就飛跑着去拿茶,清瑜她們走的慢,感覺只走出數步冬雪就已端了茶出來,茜草給清瑜倒了杯茶,這熱茶喝下去清瑜才覺得頭疼好一些,茶杯放下時候清瑜已經恢復的和平日沒什麼兩樣:“我們快些走吧,丟下客人在那裡可不是什麼待客之道。”

清瑜還在廳外就聽到裡面有說話的聲音,不過總還是顧及着這是在節度使府邸,大都是低聲討論,但人本就多,低聲討論混在一起更顯得嘈雜,清瑜側耳聽了聽,並沒聽到什麼很大聲的話,面上露出笑容走進廳內。

看見清瑜進來,說話聲停止,齊齊望向清瑜,段縣君迎上來:“夫人去了這麼長時候,再不來我都不曉得該怎麼找出話題了。”清瑜對她感激地點一下頭這才笑道:“明兒還有酒席呢,趙校尉選了明日成親,我們也該去賀一賀。”

有人的酒杯掉地,清瑜順着那個聲音望去,好像是個副將的妻子,姓什麼清瑜不大記得了。看見清瑜望向自己,這人遲疑一下才道:“趙校尉喪妻也有數年,還不知娶的是哪家姑娘?”

清瑜已經坐回自己位置,若不趁此時把話說清楚,只怕月娘也好,趙校尉也罷都有些難做,那就一樁美事變成壞事。脣邊的笑容沒邊:“趙校尉年輕有爲,喪偶已久,主上歷來愛才,這件事自然也放在心上,許嫁給他的,當然是這宅裡最得人心的人。他們年歲相近,更是男才女貌的一對。明日大家去吃過賀喜酒席,從此也多一個人來往。”

清瑜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衆人互相看一眼,這樣說話就是告訴大家,從前的舊事不要再提,現在名分已定,月娘從此之後就只是趙校尉的妻子。

段縣君已經端起酒杯:“節使愛才,以最得人心的女子許嫁下屬,實爲一段佳話,我們該共賀一杯。”她一帶頭,席上衆人紛紛端起酒杯賀了一杯。

清瑜知道她們也是聰明人,明日月娘嫁出,也就不會被人再提起舊事。見席上衆人又在說些別的話,清瑜面上的笑容沒變,仔細一思索,月娘嫁給趙校尉,也不算什麼惡姻緣,等以後生下兒女,她的心就該不會再像現在了吧?

又飲了一會兒酒,撤下殘席,換上茶水點心,衆人開始散坐,也有人相約出去外面散散。清瑜也趁此機會到旁邊屋子歇息一會兒。屋內備了牀榻,清瑜把鞋脫掉就軟到榻上,茜草把門關好也整個癱坐在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擡頭去瞧清瑜:“夫人您今日太鎮定了,半點慌亂都沒有,要慌亂了,今兒主上的壽宴就成笑話了。”

清瑜把腿伸直一些,仰頭看着屋頂:“不慌亂?茜草,你還不知道我手心全是汗,拼命告訴自己不要慌,這些人都是人精子,只要被他們瞧出有那麼一點慌亂就會想辦法怎麼撈好處。”

茜草把腿慢慢伸直,身子還是趴在椅背上:“夫人你就算是裝出來的也很強啊,要換了我,只怕那個時候全都慌了,慌的什麼都不知道,更別提還要去處置事情。”清瑜轉頭去看茜草,見她眼裡全是崇拜,招手讓她過來,茜草起身走到她面前,清瑜伸手扯一下她的耳朵:“嗯,等你嫁出去,自己當家作主,慢慢就練出來了。”

茜草並沒像平時一樣臉紅而是搖頭:“不,夫人,我不要嫁出去,夫人你給我在這家裡找個管事吧,你瞧哪個管事好就把我嫁給他,那樣我還依舊能服侍您,這個家裡這麼多的人,沒人幫着您,您會很累的。”茜草說的情真意切,清瑜有點微微怔住就道:“好,你就嫁在這裡。”

茜草點頭,清瑜拍一下她的臉:“傻瓜,你捨得我都不捨得,我們茜草要嫁,就一定要嫁個好好的人,哪能委屈嫁給個管事呢?再說這一輩子,可做的事情那麼多,又不是隻有服侍我這一件事。”

茜草的頭靠到榻邊:“可是我從被賣到宋家,就只會做服侍人這一件事,別的都不會。”清瑜低頭一笑:“不會就慢慢學,總有……”

門外已經響起冬瑞的聲音:“夫人,有人來報,給秋娘子預備的東西都預備好了,還請夫人過目。”偷空閒一會兒也是難得的,清瑜坐起身穿好鞋,茜草上前把門打開,冬瑞把手裡的單子遞過來,茜草交到清瑜手上,清瑜細瞧一瞧,雖時間倉促,但上面開列的從衣料到擺設用物都齊了,東西看來也是上好的。

清瑜看完把單子交給茜草,對冬瑞道:“你跟他們去瞧瞧那些東西,沒什麼紕漏就按這些預備。”冬瑞應是後就對外面的人說了幾句跟他們走了,清瑜坐在那發了會兒愣就起身:“走吧,還要去把席給完了。”

回到席上時候客人也回來的差不多了,重新排開席面,送上酒菜,又喝了一巡酒就漸漸有人告辭,挨次送完差不多就是掌燈時分,前面的酒席還沒有散,不但酒席沒散,還能聽到絲竹之聲和着唱歌聲。

茜草不由嘀咕一句:“還以爲主上今日會不願歌舞呢。”怎麼會不願呢?清瑜在心裡說了句就道:“我們再去瞧瞧月姨吧。”

月娘的院子燈火輝煌,院裡的人比平時還要多些,那些東西都已擺在院子裡,在燈火照射下顯得光彩奪目,只是月娘的屋子還是關着門。瞧見清瑜來了,已有人上前:“夫人,還有兩位姨奶奶在裡面陪着呢,除此還有幾個丫鬟,裡面酒菜也送進去了,都吃了。”

清瑜嗯了聲就道:“今夜你們就辛苦些,輪班照顧着,屋裡可不能斷了人。”這人急忙應是又爲清瑜打開門。一開門就聞到酒菜香味,那兩位妾正陪着月娘吃喝,身後還有丫鬟執壺,見清瑜進來忙上前道:“夫人今日辛苦了,該早些回去歇着纔是,這有我們呢,秋姊姊是個通透人,主上的好意她怎會不明白呢?”

清瑜瞧着坐在那裡的月娘,月娘已換了衣衫變了妝容,那種初見時讓人驚豔的媚已從她身上褪去,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如同清瑜曾見過的所有這個年齡的婦人一樣。看見清瑜月娘勾脣一笑:“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這又不是頭一遭被人送出去,再說這次還是去做妻的,做妻就再也不會被人送走了。”

說着月娘就喝下一杯酒,眼裡已經沒有淚水,到什麼時候都要活,被許給人做妻子總好過被人送來送去。

清瑜本該鬆一口氣,但不知怎麼有些許的哽咽,垂下眼道:“月姨既這樣想,那是最好不過,願月姨從此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白頭到老。”白頭嗎?月娘手裡的酒杯掉地,主上已經白頭,可他不願和自己在一起了。

茜草上前撿起酒杯放回桌上,月娘點頭:“承夫人吉言。”但願趙校尉能讓她這顆已成灰的心重新活回來,清瑜帶着茜草出門,天邊一輪圓月高掛,明日就是十五。

壓下心底不該出現的念頭,清瑜儘量平靜地道:“去給主上報個信,就說這裡一切都已備妥。”身後冬雪應聲去了。清瑜踩着月光回屋,前面的歌聲離的越來越遠,冬雪已經回來,對清瑜道:“主上說夫人做的很好,還說以後這家就全託給夫人您了。”

這章清瑜的心情啊,我改了好多遍。

規矩

這個家從此就託到自己身上了,清瑜並沒預料之中的那種激動或者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反而是跟隨衆人面上露出歡喜神色,清瑜全部掌握後院,服侍她的人自然也水漲船高。只有茜草神色沒變扶一把清瑜:“夫人,那您先回去歇着,以後這事就比原先多了。”

清瑜瞧一眼茜草,處變不驚,這才該是在自己身邊的人,當着衆人清瑜不好打趣她,任她扶着往前走。此時已到院門口,兩盞高掛的宮燈下面,如娘帶着人站在那裡,看見清瑜過來就行禮道:“夫人萬安。”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清瑜覺得頭又有些疼起來,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衆人,手一拂就把上前來扶自己的如娘止住:“我說過,這些虛套都不用了,怎麼今兒又這樣了?”如娘被清瑜止住,手懨懨地放下:“畢竟是禮不可廢。”

禮不可廢嗎?清瑜的脣揚起看向衆人,也好,這是個機會。看着清瑜面上笑容,衆人感到身上有些寒冷,難道真的是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清瑜身子挺直:“我以前一直說過,這些虛禮虛套我不在乎,最要緊的是,大家要和和氣氣把手上的事做好,當着面笑,背後嘰嘰咕咕說東道西這樣的事,我是最見不得了。”

說完清瑜的眼就看向衆人,衆人屏聲靜氣,過了會兒如娘纔開口道:“夫人的意思我們知道了,只是這家裡總要有個規矩。”規矩嗎?清瑜的脣又一彎:“規矩是誰定的,是人定的,我的規矩就是上下有序,虛禮虛套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又沒有客來,做哪些有什麼用?”如娘又張張嘴,清瑜已經搶先一步打斷她:“至於女兒們,大面上的規矩不錯就成,也無需日日到我面前立規矩。”

如娘往後退一步低頭應是,清瑜又掃一眼衆人,見衆人都安靜才道:“好了,夜也深了,都散吧,我的話還是撂在這,這家裡,最要緊的是和和氣氣的,內裡別搞些唧唧噥噥的事情出來,也不許你踩了我,我罵了你,只想着別人都是壞的,那過日子還有什麼意思?”

說着清瑜語氣放緩了些:“都知道我的脾氣,該賞就賞,有錯就罰,別說什麼有臉面就不該罰,沒臉面就不該賞。”說完清瑜瞧都不瞧她們一眼,徑自往屋裡去,如娘忙跟上去,下人們互相對看一眼也各自散開。

清瑜進了屋剛坐到梳妝桌前,手還沒擡如孃的聲音就響起:“夫人別動,奴給您卸妝。”清瑜把手放下轉身對着如娘:“如娘,我知道你在怕什麼,可我一直覺得,我說的已經夠清楚明白,你還這麼小心翼翼怕我翻臉嗎?”

如孃的手本來要伸過去給清瑜取下發簪,聽到清瑜這話手停在那裡:“夫人,我……”清瑜嘆氣:“如娘,我雖是個女子,說出的話也是駟馬難追的,口蜜腹劍的事我並不是做不出來而是不屑,小女子小女子,可天下女子不是人人都心胸狹窄的。凌兒她們日後嫁出去是要去做當家主母的,若是隻揣着一點小心思不停揣摩旁人,日子久了,本來沒事就變成有事了。那時如娘你覺得先說了是做了防範,可如娘你想過沒有,若不是一味揣摩,也不會生出這許多事來。”

如娘眼裡已經有淚出來,雙手攪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清瑜輕輕嘆了口氣:“如娘,我說句重話你可要聽清楚,若你再如此,凌兒她們不好再在你身邊了。你仔細回去想想吧。”如娘此時慚愧無比,胡亂行了禮就退下,清瑜瞧着她的背影,所謂好心辦壞事不就如此嗎?預先設定別人是壞的,所以要防範,甚至在別人說出實話的時候還要小心揣摩,認爲別人說的不盡不實。

清瑜的眉不由皺一下,若天下女子都受這種教導長大,難怪男人要說女子是頭髮長見識短了。所幸並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認爲,女子該這樣纔是女子。

想着清瑜不由笑出來,多幸運能夠遇到陳枚,心裡想着腰已經被陳枚從背後攬住,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陳枚把頭埋在清瑜肩上,聲音有些含糊:“在想什麼呢?”

清瑜摸一下丈夫的頭,接着用雙手把他腦袋擡起,望着他的眼道:“我在想,我要多幸運才能嫁給你,嫁給一個認爲女子不是隻有小心思的人。”這話說的真甜,陳枚直起身把妻子抱在懷裡:“嗯,你那麼幸運,那要怎麼回報我?”

看着他閃閃發亮的眼,清瑜又笑了,脣往他臉上輕輕點了下就推開他:“累死了,睡覺。”陳枚期望落空,愣了下看見妻子已經躺到牀上,陳枚解掉外衣走到牀邊,本以爲清瑜是裝睡逗自己的,可俯身下去才聽到清瑜已經傳來均勻的呼吸,原來是真睡着了。

今日自己僅僅是應酬喝酒已經覺得很累,更何況她不僅要應酬,還要順便料理家裡的事,難怪會這麼累。陳枚收起心裡的綺念,伸手把清瑜的手放到被中,吹了蠟燭躺下,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快睡吧,明日還有很多事情呢。

很快睡着的陳枚並沒發現清瑜悄悄地睜開一隻眼,接着就把手從被子裡拿出來,放到了陳枚手心。睡夢中的陳枚並沒驚醒,而是下意識地把清瑜的手握緊,清瑜重新閉上眼睛,脣邊的笑沒有消失,這就是執子之手吧?但願也與子偕老。

第二日早起就有管事的在外候着,昨日都沒來得及看帳,經過這一夜的睡眠清瑜心裡更加鎮定,整個節度使府邸,說白了不就是個放大了的陳枚院子,只是人更多些,管事更多些,再說還有月娘她們留下的例。

梳洗完清瑜就讓她們進來,先回了幾件事,不過是些日常事,清瑜讓她們照例而行,接着有人遞上一張單子:“昨夜劉中丞點府中一名歌女侍寢,今早主上吩咐將這名歌女送給劉中丞。”

饋贈歌女也是常事,清瑜點一點頭就道:“那就按常例吧。”這人雖應是但並沒退下,清瑜有些奇怪地瞧着她,這人遲疑一下才道:“以往這些事都是琴娘子管的,可昨兒主上說的是,這家全託給夫人您,這才……”

清瑜敲一下桌子:“既是琴姨平日管的,自然就去回她。怎又來回我?”這人還在徘徊,清瑜已經明白她心中所想:“罷了,就把琴姨請來吧,原先她和月姨共掌後院,定經常在一起商量。”這人應是後又道:“琴娘子今兒一早就往那邊去了,說總是姊妹一場要送一送。”

這也是常理,清瑜嗯了一聲就道:“既這樣,那我也去瞧瞧。”起身時候清瑜瞧一下剩下的人:“還有事嗎?”那些人急忙恭敬答道:“都沒什麼了。”

這種恭敬還真是有些不大習慣,清瑜知道這比不得在自己那個院子裡,也不打算開口制止她們,只是一路來到月娘所在的院子,昨夜擺着的那些東西已經重新歸置好了,只等趙校尉來迎親,這邊就把這些東西發去。

瞧見清瑜走進來,衆人忙行禮,還有人道:“夫人您來的恰好,這邊正好在梳妝呢。”說着就手打起簾子,屋裡也是滿滿一屋子人,除了那幾個陪伴的,還有些是清瑜沒見過的侍妾們,瞧見清瑜,除月娘和琴娘,別人都行禮下去。

清瑜點頭示意她們起來,走到梳妝桌前,月娘面上的妝已經畫好,眉似遠山,脣若櫻桃,額上的梅花花鈿紅的耀眼,臉頰的笑靨襯出一張芙蓉面。她的確是陳節度使後院最美的女子,雖然那種媚態不見了,但清瑜也不禁在心裡感嘆。

琴娘手裡正拿着一根簪,見清瑜打量着月娘,笑着道:“夫人來的正好,這簪就該有福的人插上,正好借了夫人的福氣。”

清瑜接過琴娘遞上的簪,仔細打量一下才將這簪插在髮髻後面,端端正正三支金釵,這三支金釵並不比別的首飾精緻,但這三支金釵象徵了身份。月娘在最後一根金釵插上的時候閉一下眼,琴娘還怕她流淚,上前一步想用帕子給她把淚沾掉。

月娘卻已睜眼,一雙眼如暗夜星子一樣發亮。原來,嫁人是這樣的。見她眼裡沒有淚,衆人才鬆了口氣,已有人捧着嫁衣過來,大紅衣衫上繡牡丹,這是昨日連夜趕製出來的,自然沒有月娘平日所穿的那麼精緻。

丫鬟請清瑜讓開一步,抖開嫁衣請月娘穿上,穿上這件嫁衣,等會兒再坐上轎,從此就真的離開了。瞧着面前這件不是那麼精緻的嫁衣,月娘伸手摸一摸,脣邊突然露出一個笑容:“原來,我還有穿上嫁衣嫁人的日子。”

這個笑容一出來,清瑜彷彿看見當日初見時豔光四射的月娘,很快笑容消失,月娘又重又沉靜,任由丫鬟服侍穿上嫁衣。嫁衣一着身,周圍才響起恭喜聲,月娘又笑了,但這樣的笑容有些敷衍,只瞧一眼琴娘:“妹妹保重。”

話音剛落,已有人進來報,趙校尉上門迎親了,丫鬟拿過扇子給月娘遮了面,衆人簇擁着她出去,那些箱籠東西也跟着一起擡出去。屋內頓時空空的只剩的清瑜琴娘兩人,琴娘如同沒看到清瑜一樣,只上前用手撫一下月娘剛坐過的椅子,空,轉眼什麼都成空。

清瑜瞧着她也久久沒有說話,過了會兒琴娘才意識到清瑜還在身邊,忙道:“夫人尋我有事嗎?”清瑜嗯了聲:“公公送了個歌女給劉中丞,管事的說這歷來都是琴姨你管着的,我順道來問問。”

真是沒事別穿越啊,這個時代再壞,對比以往社會,已經是對女子最好的年代了。

時光

琴孃的手還是放在那把椅子上,瞧着清瑜道:“主上既有所說,這事夫人做主就是。”清瑜心裡嘆了一聲,琴娘話裡沒情沒緒,頗有有兔死狐悲之感。清瑜定一定心就道:“琴姨是個聰明靈透人,此時怎麼就糾結於此?這宅中事宜,原本就是你和月姨共管,雖則公公說過由我接手,但我一人也不是三頭六臂,自然要人幫忙,怎可缺少琴姨?”

琴娘愣了一下就笑了:“夫人這話雖透着好意,但我本賤妾之流,雖得主上寵愛委以家政,不過是暫時充管,夫人身份尊貴,這家裡能幹之人無數,夫人又何需尋我做膀臂?況且,”琴姨緩緩坐到那張椅子上:“賤妾之流,身不由己。託管家政已得無數怨言,今日又怎敢再覥顏續管?”

這話透有些許怨氣,清瑜覺得頭有些微微的疼,做兒媳的要來勸慰公公的妾室,在別的人家也不多見吧?但話還是要說:“公公此舉,在月姨瞧來是薄情如斯,在琴姨你心裡也覺得所託非人,可是琴姨你細想想,你們的情意所託,難道公公就全然不知?正因他對你們心中有情才這樣爲你們打算,不然……”

琴娘垂下眼,清瑜頓住,擡頭看向她,只能看到她耳邊的珍珠,那珍珠又大又圓,閃着溫潤的光,這是產自南海的合浦珠,如此完美的珠子一顆足值百金,但在琴娘這裡,不過是件普通首飾。月娘受寵比琴娘還深,但不過轉眼之間,就送於她人,無限恩愛轉眼成空。

清瑜踏前一步,想再勸慰卻尋不出話來。琴娘擦掉眼角的淚這才擡頭對清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其實仔細一想,這樣總好過日後流落他宅,做一個白髮婦人過此一生。”主人去世,生前無子姬妾多被遣散,能再嫁人爲妾已是好的,更多的是銀錢用完,流落到別宅去做教養家伎的婦人,更有流落到街上乞討度日的。當年的揮金如土、千恩萬寵在那時就全變成笑話。

清瑜的頭低一低:“琴姨,你還有樾妹妹。”還有女兒,女兒還能做依靠,琴娘伸手攏一下鬢邊的亂髮:“是,我還有樾兒。”提到女兒琴孃的眼開始亮起來,看一眼清瑜就行禮:“妾方纔的話有些不堪,若衝撞到夫人,夫人休怪,夫人讓妾做什麼,妾照做就是。”

清瑜的眼還是沒有擡起,此情此景,說什麼都不對,伸手按一下頭道:“琴姨是聰明靈透人,這個家的家政還要全靠琴姨幫忙。”琴娘又行禮下去:“夫人稱讚,妾不敢當。”外面已經有人說話,看來月娘的轎子已經離開府邸。

清瑜輕輕拂一下袖子:“琴姨,日後,”清瑜只講了這兩個字就沒往下講,轉身離開此處,此時做再多的承諾,都顯得如此空虛。

院子裡多了些人,正在那裡收拾着院子裡的東西,見清瑜出來,茜草忙迎上前,乍見陽光,清瑜有些許頭暈,扶住茜草的手回頭瞧了一眼,見琴娘也跟着出來,清瑜覺得聲音不像是自己發出的:“裡面的傢俱都收起來,這屋子就鎖住,你們剩下的人就打散了到別的院子服侍。”

耳邊有應是聲,清瑜這纔對琴娘點頭:“這裡就託給琴姨了。”琴娘領命,清瑜扶着茜草的手走出院子,平日這院落是人來人往的,今日十分蕭索,清瑜回頭瞧了眼,做這家的主母,果然是不輕易。

月娘出嫁的第二日就和趙校尉前來謝恩,陳節度使留他們夫妻一飯,話裡話外就是好好過日子,有小丫鬟跑到前面廳裡去偷看,回來就和冬瑞她們在那說,月娘瞧來和平日在這府裡差不多,臉上也有笑容。

這件事如同小石子在水裡激起的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見。這個家還是照原來一樣運行,只是每日管事們回覆的對象變成清瑜而已,至於家伎和陳節度使的妾室,還是像以前一樣由琴娘掌管。

送走了來賀壽的客人,各項禮物也收進庫裡,天家使節也要打點行李回京,陳楓將要隨他們一起進京。尚主在旁人家是無上榮耀,但在陳楓臉上瞧不出什麼歡喜,陳楓進京那一日清瑜沒有去送他,只是在家裡打理着家務。

陳樾足足送出二十里纔回來,一回來就來尋清瑜,那時清瑜抱着阿義正坐在院裡曬太陽,西下的太陽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阿義已經快要四個月大,小手去抓陽光,咯咯一笑就滿口的口水。

陳樾走進來把馬鞭丟在椅子上,整個人就趴到清瑜跟前:“嫂嫂,我算是知道你爲什麼不去送小哥了,我瞧着真難受,也不知道那個公主個什麼脾性,小哥又是從小被寵大的,那個公主要是個嬌滴滴的女子,小哥還要去服侍她,小哥過不得幾日就要叫苦。”

陳樾噼裡啪啦說了一堆,清瑜把阿義交給一邊侯着的奶孃,倒了杯茶給她:“人嘛,總是要長大的,小叔叔在這裡是嬌生慣養的,到了京裡就不一定了。況且尚主之前,宮中總有人要來訓示一些規矩,有了那些約束,小叔叔不會叫苦的。”陳樾沒有去接茶,而是起身到奶孃面前逗着阿義,阿義被她一逗就笑的露出兩顆牙。

看着孩子純真笑容,陳樾也笑了:“要是人永遠長不大都是孩子多好。”誰都希望是這樣的,但誰都做不到,清瑜望向虛空之處,過了會兒才答非所問地道:“樾妹妹,你這樣已經十分幸運了。”陳樾的手垂下,奶孃見她們有話要說,很有眼色地抱着阿義下去。

陳樾坐回椅子上:“嫂嫂,我知道,阿父曾經說過,假如有一日,若爲了些事要怎樣的話,他就算再寵我也不會皺眉的。我是阿父的女兒,自然也有幾分豪氣,只是皇家這樣算計,把二哥拘在京城不說,現在還要讓小哥進京,讓阿父身邊無人可用,實在是……”

清瑜拍一拍她的手,陳樾猛地拍一下桌子:“可恨我不是兒子。”清瑜這下是真的笑了:“樾妹妹你糊塗了,女婿也是半子。翁婿同心起來,和父子也差不多。”這話讓陳樾安靜下來,她的脣一翹:“嗯,我的話他是一定聽的。”

節度使和監軍聯姻,這也是加速陳楓尚主的原因,不過這話清瑜不會點破,人生已太多不足,就讓陳樾的遺憾少一些,再少一些。

冬去春來,轉眼清瑜嫁給陳枚已經一年,來到涼州也有七八個月,每日料理家事之外,閒暇時候就去城外騎馬散心,和初來時不會騎馬不一樣,清瑜現在的騎術雖不能稱精但也能追上陳樾的步伐。

日子過的閒適安逸,安逸的讓清瑜覺得這樣的日子是與生俱來的。涼州的春天雖到的晚,四月的天已經不再冷了,風暖暖地吹着人臉,柳樹已經冒出嫩芽,桃花綻開花瓣,脫下厚厚的冬裝,換上新裁的春裝,清瑜覺得身上都輕了些。

茜草拿鏡子給清瑜照着,笑着道:“怎麼覺得夫人身量長高了些,這衣衫是一月前裁的,原本是剛好的,現在怎麼袖口有些短了。”是嗎?清瑜個子嬌小,一直沒注意自己是不是長高了,現在茜草一說才仔細瞧瞧,這袖口是好像有些短了,那日來量的時候,是蓋住手腕的,怎麼今日就在手腕上面一點了?

冬瑞已經在旁接話:“夫人才過了十七,十七的人還長是平常事,只是下次要告訴做衣衫的人,給夫人做衣衫的時候尺寸放着點。”清瑜在鏡中瞧冬瑞一眼:“得,你這是拐着彎說我胖了。”

冬瑞笑了:“夫人該再胖些纔好看,我們家鄉都說,胖是福氣。”已有管事娘子進來回事,這麼幾個月下來清瑜對這家裡的事已經十分嫺熟,問過幾句就定下。回了一會兒,外面來了個婆子:“夫人,方纔琴娘子那邊遣人來說,趙娘子有了喜信,琴娘子命小的來問問夫人,該送些什麼禮恭賀。”

趙娘子就是月娘,她既嫁了趙校尉,就隨夫稱呼,清瑜屈指算算,月娘嫁過去已經半年,有喜信也是正常事,不由笑着道:“這可是喜事,也不知道有了多久了,去庫裡拿些上好藥材送去吧。”婆子應是後方道:“說纔有了兩個來月,趙校尉樂的嘴都合不攏了。”

清瑜又點一點頭,婆子猛地想起清瑜嫁過來都一年了還沒消息,這時候說這個,未免有觸黴頭之嫌,忙退下去。清瑜點一下賬本,見屋裡十分安靜,不由擡頭問道:“都沒事了嗎?你們怎麼都不說話?”

見清瑜和平常一樣,纔有個管事娘子上前道:“其實是小事,段副將新得的孫子明日滿月,帖子已經送來,想問問夫人去不去?”清瑜這下是真的奇怪了:“去,爲何不去?”

茜草明白清瑜心裡所想,忙笑着道:“這位嫂子你做事也是做老的,怎麼不曉得夫人平日最重這些事,就算日子衝撞了也要去,更何況明兒並沒有什麼衝撞呢?”管事娘子忙應是下去預備清瑜明日去段家的東西。

管事娘子們都散去了,清瑜才微微皺眉:“今日她們都怎麼了,一個個說話吞吞吐吐的?”茜草換了杯茶纔對清瑜道:“夫人,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您到現在都沒身子,那些嫂子們自然怕提起這件事惹您不快。”

原來是這件事,清瑜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裡面的確到現在都空的,但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見清瑜滿臉的不在乎,茜草咬一下脣,這種事讓自己一個姑娘家說出來真是難堪,但還是開口道:“夫人,我聽說,離此三十里地有個道觀求子很靈的。”

變化

清瑜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丫頭,都是跟誰學的,還求子?求子要真有用的話,天下就沒那麼多一輩子沒孩子的人了。”茜草的臉有微微的紅色:“夫人,我也是爲您好,再說主上不也一直盼着您早日給他生個孫子?”

奶孃這時抱着阿義走進來,阿義更長大一些,瞧見清瑜就張開雙手。清瑜起身把他接過,親了他臉一下:“瞧,阿義還不是喊主上祖父?”見清瑜這滿不在乎的樣子,茜草是真的急了:“夫人,小公子畢竟比不得您……”

茜草的話沒說完,清瑜已經瞧了她一眼,這眼很平常,茜草急忙收口,等奶孃抱走阿義茜草才漲紅了臉開口:“夫人,是我錯了。”清瑜嗯了一聲:“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茜草忙跪下道:“我不該說起小公子不是您生的,這樣的話若是旁人說也就罷了,可我是您身邊近人,這樣的話要讓下人們聽見了,難免會對小公子有些不上心。”

清瑜沒讓她起來:“道理知道的挺明白的,知道了還這樣說?說吧,該怎麼罰你?”茜草聽到清瑜這樣說話,知道她已經不大生氣了,悄悄擡頭道:“夫人,就罰我一個月月例吧。”清瑜讓她起來:“知道錯了吧,我知道你也是爲我着急,可是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況且我娘嫁了四年纔有的我,人都說女兒像娘,說不定我也要時候長一些纔能有孩子,再說我才成親一年,當年在鄉下時候,成親兩三年纔有孩子的多了去了。”

茜草應是,但還是加了句:“夫人,要是三年後您還沒孩子,就去那個道觀求子吧。”清瑜很想翻一個白眼給她,但想想還是忍了:“好,三年後再說。”

茜草又露出一個笑,麻利地去做別的事,瞧着她的背影,清瑜輕輕瞧着椅子扶手,有沒有孩子這個事,看來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晚上歇息的時候,陳枚感覺妻子好像比平日要熱情很多,這樣的改變讓陳枚有欣喜的同時又覺得奇怪。抓住一個空當停下來在耳邊悄悄地問清瑜:“你今兒是怎麼了?”清瑜本來就紅的臉這下更紅了,手還籠着丈夫的肩,咬着脣不說話。

陳枚感覺妻子的身子越來越燙,把她抱的更緊:“是不是聽到別人說什麼閒話了?”閒話?清瑜眉微微皺了下,撐起半個身子去看丈夫:“什麼閒話?”陳枚看見她這舉動,伸手摸了一把才道:“前幾日有人送了我幾個美人,我沒讓她們回家就送給別人了。”

美人?這個事清瑜是真的不知道,貼近丈夫一些:“什麼樣的美人?別人爲什麼會給你送美人,還有,你收了轉送給別人怎麼不回來告訴我?”果然妻子並不知道,陳枚頓時有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握住妻子的手就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我們繼續?”

什麼繼續?清瑜翻身就把丈夫壓在身下,用手捏住他的臉:“說啊,你不是一直說什麼事都不瞞我,現在倒好,把這事瞞的這麼緊。”清瑜這舉動讓陳枚的臉更紅了,他的手在妻子滑膩的腰上摸了幾下,話裡已經帶上喘息:“我這不是怕你生氣嗎?”

清瑜狠狠掐了他一下:“這會兒我還不是一樣生氣?下次你要再敢這樣,看我怎麼收拾你?”陳枚把妻子再抱緊一些,翻身壓上去:“爲夫現在就賠罪好不好,以後再也不瞞着夫人。”清瑜不由笑了聲,燭影搖紅,帳內再沒有人來得及說話,清瑜模模糊糊快要沉入夢鄉時候纔想起,好像還沒和丈夫說努力要個孩子的事,但這樣做孩子也會快些來吧?伸手攏住丈夫的肩,清瑜靠上丈夫的背蹭了蹭沉入夢鄉。

小跨院內還是那麼安靜,劉姨娘看着蠟燭頹然倒下,又嘆了一聲,丫鬟現在已經不會再勸她了,從清瑜到涼州再到現在,八個多月來,劉姨娘日日盼,但日日都盼不到陳枚跨進這座小院。

這邊的蠟燭倒下,對面屋子的蠟燭也滅了,丫鬟想上前換一根新蠟燭,劉姨娘止住她:“不用了,睡吧。”丫鬟應是後摸黑扶着她歇息。牀鋪薰的很香,雖然陳枚數月不進她們的院子,但日常供給從無剋扣,下人們依舊恭敬,但這些又怎能抵消得了心裡的冷?

丫鬟把帳子放下,守了一會兒聽到劉姨娘似乎睡着了悄悄地想退下,但剛走出一步就聽到劉姨娘又嘆了一聲,丫鬟忙停下腳步小心問道:“姨娘,您要喝茶嗎?”劉姨娘並沒說話,答非所問地道:“聽說秋娘子有喜信了?”

丫鬟十分驚訝但還是回道:“是,已經有人報了夫人了,夫人還讓琴娘子帶了禮物去探呢,說起來,這還是秋娘子頭胎呢,都三十多了才頭胎。”丫鬟不小心說多了,忙停下口,仔細聽了聽,沒聽到劉姨娘的聲音這才躡手躡腳地往下走。走到院中感覺到院裡四處都沒有聲音,哎,服侍這失寵的姨娘一點都不好,雖說月例賞賜都照往常,可是怎麼都不如在夫人身邊體面。

又嘆了一會兒,丫鬟回屋睡覺,小跨院安靜的像沒有人一樣。劉姨娘已經睜開眼,三十多歲的月娘都能出去嫁人,自己呢?自己不過二十二歲,難道就要永遠在這個小跨院裡過這麼冷清的日子嗎?但嫁人談何容易?劉姨娘在牀上翻個身,感覺到有淚流到枕上,這些日子,早沒了爭多競少的心,差不多夜夜與淚相伴,未來如此黑暗,早沒了什麼盼頭。

去各家賀喜坐席這種事,都是清瑜和陳樾同行,涼州城裡的官員都是陳節度使的屬下,她們倆的到來自然得到段縣君夫妻迎接。

送過禮物,接過孩子抱了抱,恭喜過段縣君,清瑜兩人就被迎到廳裡坐席。段家宅子沒有節度使府邸那麼大,男客女客都在一個廳上,只是中間用屏風隔開,卻也只是意思意思,隔着屏風還是能瞧得見外面的人影。

見清瑜進來,女眷們忙起身相迎,把她讓到頭一座上。清瑜也沒推辭,還沒開席,今日來赴宴的女眷們也有帶了女兒來的,這些如花般的少女自然去和陳樾應答,她們容貌嬌美,打扮出色,聚在一起說話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笑聲引得屏風外面的年輕男子悄悄伸頭進來瞧,但看見清瑜在這裡,又把頭縮回去。正在和人說話的清瑜不由笑了:“這一轉眼各家的子女都已長大,到了該結親的時候。”旁邊的婦人笑了:“夫人說的是,我們都是離井背鄉來到這裡。別的事不操心,不就操心兒女親事。只是這涼州城裡人就這麼多,雖然大家都這麼熟了,但要尋個合適的還真尋不出來。兒子倒罷了,要把女兒嫁回家鄉,心裡還真捨不得。”

一提起這個,廳內氣氛就有些沉悶。這裡的婦人裡面,也有把女兒嫁回家鄉的,想起女兒難免心裡有些酸楚,女兒從小長在自己身邊,雖然嫁回去也能代自己在爹孃身邊盡孝,可是那對女兒來說,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邊雖有陪嫁丫鬟婆子,終究比不得親孃。

這邊突然不說話了,陳樾她們擡頭往這邊瞧,清瑜忙道:“姻緣有天定,各人嫁到什麼地方都是緣分,不說別人,我還不是從京城嫁過來。只要日子過的好,豈不勝過在身邊?”清瑜一說話旁邊就有人迎合:“說的是。”

最先提起這個話頭的婦人已經笑着端起面前杯子:“夫人講的果然有道理,倒是我心眼小了些,我先以茶代酒賠罪。”說着就要把杯中茶喝乾,旁邊婦人已經笑了:“這茶不行,哪能代酒,來,快些把最烈的酒給柳嫂子送上來。”

旁邊段家的丫鬟忙應是,就去旁邊拿酒,柳縣君急了:“武妹妹你怎能這樣?明知道我酒量不好,還要拿那麼烈的酒來。”丫鬟抱來的一罈酒,武娘子站起身接過酒:“哎,柳嫂子你還是喝了這杯吧,方纔你這句話已經讓衆家嫂子都傷心了,若是以茶代酒,到時一開席衆家嫂子就都來灌你,那時才更不好開交,倒是我先給你這碗酒,喝了她們也就不好意思再灌你了。”

這話說的衆人都笑了,武娘子果真取過一個大碗,倒了一碗酒才把酒罈交回給丫鬟,柳縣君接過做個愁苦樣子,真的就一口喝乾。只是喝的急了些,難免嗆到,武娘子忙上前給她捶着背,丫鬟已拿過熱手巾給她擦臉。

這樣一做,席上氣氛果然變了回來,還有人要丫鬟們快些去尋些菜來讓柳縣君墊幾口,不然到時就麻煩了。段縣君正好走了進來,瞧見這樣熱鬧不由笑道:“吆,還不等我說開席,你們倒一個個又喝上又吃上了。”

柳縣君嚥下口裡的雞肉才道:“這是你主人家沒做好,我們沒有法子,不得不先尋兩口吃的。”段縣君掩口笑一下,這才吩咐開席。柳縣君既被罰過,衆人也不好再尋由子罰她的酒,各自和旁邊的人應答說笑。

酒過數巡,清瑜覺得臉有些紅,瞧向陳樾見她說笑的正開心,未嫁女子們席上上的都是果酒並不是那麼烈的酒,清瑜不由尋思着不如去她們席上坐坐,省的在這裡喝這麼烈的酒。

還不等清瑜尋思完,外面的奏樂已經停了,能停了奏樂定了大事,衆人不由站起。外面已經走進一個婆子,直接走到清瑜桌前:“夫人,京城傳來消息,陛下於十天前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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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勢

天子駕崩?席上頓時安靜下來,段縣君已經起身出去吩咐下人把爲慶祝孫子滿月掛的那些東西全都拿下來,還要去庫房裡拿白布掛上。天子駕崩,民間要守喪三月,這酒席自然也進行不下去。

衆人紛紛摘下戴着的首飾花朵,丫鬟們已經端來熱水請各位把臉上脂粉洗掉。清瑜褪下手裡的鐲子洗了臉就對衆人道:“既如此,大家就各自回去吧。”按理還該有衆人哀哭之舉,但怎麼說今日也是段家的好日子,這種事情也沒有人來查的,清瑜既這樣說,衆人也就各自回家。

清瑜一路走出段宅,檐下已掛了白布,來往的下人們有一些已穿了孝服。到門邊騎了馬一路回去,已有人在那敲着鑼宣佈這個消息。這是國之大事,聽到消息的人紛紛回家去換上喪服,此時最熱鬧的是布店,白布這種東西一般人家備的不多,遇到這種事情也只有趕緊去布店買,平日沒人多關心的白布此時就成了搶手貨。

一路瞧着街上風景,陳樾輕輕夾了下馬腹來到清瑜身邊,悄聲道:“陛下駕崩,小哥的婚事就要往後拖了。”陳楓尚的是蔡貴妃所出的安陽公主,婚期定在今年十月,京中正在熱熱鬧鬧地建造公主府,陳節度使也派人送去無數金銀珠寶首飾衣料。

此時皇帝駕崩,公主要守三年孝,這婚事怎麼都要往後拖了。但清瑜心中所想卻和陳樾不一樣。太子早立並已娶過太子妃。這一登基按理是要立原來太子妃爲皇后,但聽說皇后對這個太子妃微有不滿,去年妙選淑女之後,太子身邊已經多了兩位良娣,四位孺子。其中一位良娣是皇后的孃家侄女,聽說深得太子寵愛,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這位良娣既是皇后的孃家侄女,出身並不比太子妃差什麼,又身懷有孕,到時這皇后位只怕要爭一爭,畢竟新帝登基不立太子妃爲皇后也是有前例的。但太子妃是王侍中之女,王侍中在朝中那麼多年,又怎會甘心皇后之位旁落?明面上的皇后之位相爭,只怕到時就是朝中新老權貴的交鋒。

而局勢一變再加上新帝不知是什麼心性,還不知道對涼州會如何。清瑜不由嘆了一聲,陳樾看着那些張貼在外面的昭告,昭告上寫的是天子駕崩,太子即位,明年改元,又聽到清瑜這聲嘆息,回頭瞧着清瑜:“嫂嫂,有阿父在,什麼都不怕。”

清瑜瞧着陳樾那亮晶晶的臉,如果現在不在馬上,一定會拍拍小姑的臉,陳樾沉吟一下又加一句:“就算有一日阿父不在,還有大哥呢。”陳樾的話如同一個小錘子把清瑜的心結敲開。天塌下來還有男人頂着呢,能有個人依靠而且這個人不會拋下你,這種感覺多美妙。

兩人回到府邸時候,兩邊大門都糊了白紙,檐下掛了白布,守門的下人已經着了孝服。不過往裡面走,來往的丫鬟婆子們只是沒有戴首飾花朵,衣着還和平常一樣。清瑜沒有回屋,直接到了平日管事娘子們聚集的地方。

今日這裡不光有管事娘子們,琴娘也在這裡,瞧見清瑜過來,她們急忙上前行禮:“夫人,剛收到消息就把擺設都給換了,也拿出白布去給下人們裁衣衫了,只是別的好辦,按例各勳貴家裡蓄的歌姬舞女不能再服侍了,要遣散一些。”

那些歌姬舞女是備着宴飲服侍的,天子駕崩,三月內不得宴飲,她們自然也沒有用處,多有人家趁這個時候把她們遣散,等三月滿了再招一批新人進府。這樣一來顯得自己守禮,二來也換了新鮮的人。

這些人這些事平日都是琴娘管着,清瑜聽到管家娘子這話不由微微皺眉看向管家娘子,旁邊一個已經道:“雖說要遣散,可這也不是例上規定的,也有留下的,就全看主人家怎麼定奪。”清瑜哦了聲才望向琴娘:“琴姨,你的意思是?”

琴娘已經有了主意,方纔不好說出來,遲疑一下才道:“按說遣散或者留在家裡也都有的,若留在家裡的話,這三個月她們不能練習歌舞。”清瑜眉一揚就道:“既如此,就不遣散她們了,去和窈娘說一聲,讓她管緊了那些人,別趁這個空鬧出點什麼事來。”

琴娘鬆了一口氣,這種被遣散的家伎,除了歌舞沒有別的謀生手段,年紀大些的還能被人請去教人歌舞,年紀小些的多是流落到煙花巷。涼州這種地方,煙花巷多是供粗鄙士兵的,連間好一點的青樓都尋不出來,若去了那種地方,這些女子只怕也活不了幾年。留在家裡雖則三月不能練習歌舞,但過了三月再練習就是。

琴娘應是後就親自去吩咐窈娘,這府邸裡還要備起靈堂,全家上下換上白布孝服面朝京城方向哭泣舉哀,一日三次,直到大行皇帝入土爲安纔可。

清瑜換好丫鬟拿來的孝服,靈堂已經備好,除了沒有僧道在旁唸經,也像這家裡經了什麼喪事一樣。這邊舉哀方畢,合城管員都着了喪服來到這裡爲大行皇帝舉哀,來人絡繹不絕,哭聲驚天動地,也不管是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哀慼過毀。

這夜清瑜終於能回房已經打過三更了,屋內明亮些的擺設都撤了下去,整個屋子雪洞一般,清瑜雖則愛素淨,看了雪洞樣的屋子也覺得有些過了。

打開減妝打算卸妝,裡面的脂粉都收了起來,這三月除了不能宴飲、要着素服,不能做的事情還多着呢,但清瑜已經十分疲憊,此時只想睡覺。

匆匆卸了妝,清瑜躺到牀上,陳枚還沒有回來,也不知他在和陳節度使說什麼?除了慣例的奏本之外,只怕還要商量朝中局勢。清瑜翻了個身模模糊糊地想,剛沉入夢鄉不久就有個身子來到牀邊,伸手抱住清瑜。

清瑜伸手摸着陳枚的臉,新的胡茬又長了出來,戳着清瑜的手。清瑜含糊地道:“現在還在喪期,要三個月呢。”陳枚沉聲道:“我知道,只是想抱抱你。”清瑜聽出丈夫話裡的疲憊沒有再動只是靜靜躺在他懷裡。

過了好一會兒清瑜以爲丈夫已經睡着,剛要重新躺好,陳枚已經開口說話了:“這天,只怕要變了。”清瑜沒有再動,靜靜等着丈夫往下說。黑暗之中,陳枚的聲音似乎離的很遠:“先帝雖對各自鎮守的節度使們有猜忌,但面上還是維持下來了。太子年輕衝動,背後還有何家,而何皇后……”

陳枚頓住沒有往下說,在京城時候,清瑜也曾聽說過關於何皇后的事,說的都是她寬厚慈愛的話,還說她和天子極其恩愛,天子對她言聽計從。何家依靠皇后,在朝中漸漸做大,若不是一門出兩後這種事太扎眼,何家那位良娣只怕就是太子妃了。

清瑜把手放到丈夫手心,陳枚握住妻子的手:“何家在朝中雖然看來已經勢大,但在何皇后心中還不滿意,太子妃的孃家只怕就是頭一塊絆腳石,而王侍中,是阿玖的族伯。”這樣涼州就必定會被算到太子妃這邊,王家怎麼不許陳枚上門,陳枚是王家女婿這點是改不了的。

何氏要上位,前面要拔的釘子裡面,涼州就是其中之一。清瑜往丈夫懷裡靠了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天不負我,我不負天,否則就要與天爭,再說局勢沒定,何家再怎樣也是新貴,王家在朝中也有百年,豈會坐以待斃?”

陳枚把妻子摟緊一些,笑聲從發間傳來:“我竟從不知道,我娶了個膽子那麼大的媳婦。”黑暗之中看不清人臉,清瑜伸手在丈夫胳膊上掐了一下:“嫁了你,沒膽子的人也要變的膽子大些,不然怎麼過?”

陳枚順勢拉着妻子的手親了下才把她的手放開:“嗯,你不亂這後院就不會亂,這後院不會亂我就放心了。”這話真不錯,清瑜靠在丈夫懷裡,夜很靜,靜的連風吹落葉子的聲音都能聽到。身後的肩膀寬厚讓人安心,如同永遠不受風雨侵襲的小天地一樣,就這樣靠一輩子多好。

京城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何皇后已經被尊爲太后,何國舅加太師銜,隱隱有和王侍中對抗之勢。最關心的皇后之位還是沒有定下,王氏被封爲貴妃代掌皇后印總領後宮事務,何氏被封爲昭儀。表面上看起來是王家壓了何家一頭,其實還是王家輸了,王氏是原配嫡妻,不被封后僅被封爲貴妃,貴妃再貴和皇后也是兩回事,若何氏生下兒子,在問鼎後位上又多了一個籌碼,那時王氏這個原配嫡妻就成了笑話。

王家怎麼肯接受,據說這些日子已經接連有人上本,稱王氏本是先帝欽點的太子妃,自當正位中宮才爲合理,但本上上去,新帝只當做個不知,何太后接連往何昭儀宮中賜下無數珍貴藥材。這場後位之爭,已經越演越烈,遠不是皇帝家的家事。

不過和涼州有關的消息還是關於陳楓的,先帝一歸天,陳楓的婚事就要往後押,已經押到了三年後的五月。陳楓信上分明對這件婚事往後押十分高興,巴不得趕緊回涼州,只是新帝脾氣如何還不清楚,還要在京城裡再待些日子再請旨出京。

陳節度使收到小兒子這封信,用手捋一下鬍子:“這孩子,終究還是年輕,要能這樣輕易出京,你二弟早回來了。”陳枚笑一笑:“讓他在京裡磨練一下也好,只要別慣成個紈絝。”陳節度使把信放下:“這倒不會,你二弟也不許。”父子倆說了這幾句家常,才說到京裡局勢,陳節度使拍下大腿:“他不動,我也不動,若他真動起來,難道我還怕那麼個黃毛小子?”

陳枚想提醒自己的爹,稱皇帝爲黃毛小子是大不敬的,但看見他的臉色還是把話嚥下去。已有人來報:“京中有來使,稱是新來監軍。”新來監軍?陳節度使父子都十分驚詫,魚恩來此地近二十年,並沒半點不是,怎麼此時又來了一個監軍,而且來的那麼突然。

陳枚想到魚恩的身份,還有和自家的聯姻,不由開口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陳節度使的眉皺一下就道:“怕個鳥,老子百萬軍中從沒怕過,還怕個沒鳥的嗎?”說着手一揮:“開中門,迎來使。”

太子妃沒被立爲皇后的情況是有的,一般出現這種情況都是和朝堂局勢有關。立後廢后都是大事,皇后不是很多人認爲的一面招牌那麼簡單。

託付

節度使府邸的中門轟然打開,陳節度使帶着陳枚迎出去,門口有一羣人,領頭的是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陳節度使已經走到門口他還沒有下馬,這樣倨傲的態度讓陳枚的眉頭微微皺了下,陳節度使卻一臉是笑:“不知天使到此,有失遠迎。”

看見陳節度使這樣說話,領頭的那個中年男子這才下馬,不及寒暄就手一招,一個小宦官模樣的忙遞給他一份卷軸。中年男子咳嗽一聲,這才道:“涼州節度使陳,接旨。”竟是要在門口就宣詔,陳節度使的眼皮微微抖了下就跪下:“臣涼州節度使陳恭迎聖諭。”這態度讓來人十分滿意,這涼州節度使還算識相,方打開手裡聖旨念起來。

聖旨很簡單,例行的褒獎之後,就說魚恩在涼州二十餘年,勞苦功高,特意召回京城爲先帝守陵。監軍一職就由面前這位宣旨的男人,姓裘名環的取代。

陳節度使聽到聖旨內容,心裡在想什麼陳枚是看不出來的,裘環更看不出,等最後一個字說完陳節度使這才起身:“如此,我讓人請魚監軍過來。”撤換監軍這種事情,總是要過了節度使這關,陳節度使這話一出口,裘環心裡鬆了一口氣,傳說涼州節度使是個粗莽漢子,現在瞧來也不過如此。

裘環行禮道:“既這樣,就謝過陳節度使。”陳節度使眉毛聳了下,轉身走進府邸。裘環見陳節度使怎麼轉眼就變了?眉頭皺了皺,陳枚已經上前很客氣地道:“裘監軍,雖有詔書,按理還該要文書的。”

宣旨已畢,裘環就不再是天使而是監軍,既是監軍陳節度使以待下屬之禮也很平常,裘環腦子中轉過這個彎忙對陳枚拱一拱手:“陳將軍,這是自然。”小宦官已經拿出文書,陳枚看了一眼就對裘環拱手:“裘監軍,請往裡面用茶,等魚監軍過來,再行交割就是。”裘環此時不好再擺上使的架子,只得還陳枚規矩,等進了府邸,見了陳節度使也要行下官見上司之禮,又把吏部文憑再次拿出來給陳節度使看過。

陳節度使讓人送上茶,笑着問了幾句京裡的話才道:“監軍一職十二分地重要,裘監軍能得這樣重任,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裘環本是宦官出身,一直服侍新帝,雖會察言觀色,但比起陳節度使這樣的人還是差了些,雖說了幾句謙虛的話但臉上還是有欣欣然色。

這些動作沒有逃過陳節度使父子的眼,陳節度使心裡已有了定奪,只是笑道:“小兒在京中想來還多得裘監軍照顧。”提起陳楓,裘環遲疑一下才道:“陳駙馬深得先帝寵愛,在下哪敢提照顧二字?”說着裘環眉頭聳了聳就道:“雖則先帝大行,陛下對陳節度使依爲肱骨,令郎在京中定是萬無一失的。”

此時魚恩已經來到廳前,方纔傳話的人已經說的清楚,魚恩初聞時候未免有些臉色蒼白,但這一路走來他心裡已經有了主意,陳節度使見到的魚恩依舊和平日一樣。

魚恩先給陳節度使行了一禮這纔對裘環道:“想來這位就是替換咱家的裘監軍?這監軍一事,本就是先帝見我勤謹賞我的一個閒職,並無什麼賬本之類,就連宅子,還是節度使見我無可居之所送的,下人奴僕也一樣如此。當日我老魚是怎麼來到這兒,今日也就怎麼走,還請裘監軍去我宅子那裡點一點,我老魚並無私財。”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讓裘環不知怎麼接口,得到監軍一職,雖有監視陳節度使的意思,但未必沒有趁此多撈幾文的心思。誰知魚恩一開口就說宅子奴僕全是陳節度使送的,沒有賬本這些,也無私財可點,竟是堵死了這條路。

陳節度使哈哈一笑就站起身:“老魚,你我認識也有二十年了,那些宅子奴僕當日既是說了送你,難道還要收回來不成?只是你現在要回京,這宅子也帶不走,裘監軍總要住的地方吧?就當把這宅子借給他,等你回來涼州再住。”

陳節度使說的豪爽,裘環聽的不是那個味,但今日初來,也不好多做指責,只得開口道:“陳節度使說的是,魚公尚是我前輩,我這個做晚輩的又怎會要了您的宅子呢?”魚恩眯眼一笑,面上一團喜氣,淡淡開口道:“這樣,我總不能只把個空宅子借給你,那些奴僕下人自然一併借了。”

這個燙手山芋,裘環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看着陳節度使他們面上的笑容,裘環的話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那就多謝魚公好意。”魚恩也仰頭笑了兩聲這纔對陳節度使道:“那我就先帶裘監軍回我那個宅子。”

說着就帶裘監軍往外走,走出一步魚恩突然停步問裘環:“陛下的詔書上,只招我回去守陵爲先帝盡最後一份心,並沒說我兒子吧?”魚恩有個義子的事實已經是衆所周知,裘環眯眼笑了笑:“魚公能得那麼好的兒子養老,真是好福氣。”

這話說的有些陰測測的,陳節度使那麼鎮定的人也不由眉頭一皺,好在這時裘環已經添了後面一句:“魚公放心,陵邊自有侍衛,尚無需招你兒子進京。”只要能夠保住餘達翰,魚恩就放心了,橫豎自己是不全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別?

他們走後陳節度使的臉色就變了:“這裘監軍是什麼樣人?”陳枚不假思索:“小人。”陳節度使拍一拍椅子扶手:“小人難防啊。”聽出父親話裡的疲憊,陳枚的心不由提一下:“父親。”

陳節度使擺一擺手:“沒事,我沒事,這麼多年的風雨都過來了,還怕他一個小人,況且我已老邁,只是你要擔心。”陳枚重重點頭:“阿父,我知道,我會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在你身下躲雨的人。”

陳節度使話裡的擔憂沒有消失多少:“話雖這麼說,但歷來說的打虎還要親兄弟,你雖有親兄弟,卻都不在你身邊,若有一日,也不知會不會?”這擔憂聽的陳枚心如刀割,單膝跪在他面前:“阿父放心,若真有那日,我陳枚定會護得兄弟們周全。”

陳節度使拍一拍他的肩:“我兒果然長大了,還記得你娘生你那日,穩婆把你抱出來,那麼小小一團。我這些日子總是夢見你娘,夢見她穿着我們頭一日見面時的那件粉色衫子坐在鞦韆上向我笑,或者,我的日子不多了。”

此時的陳節度使只是一個疲憊擔心兒子的老人,陳枚覺得鼻子有些酸,但男兒不輕易彈淚,他努力讓自己笑一笑:“阿父剛過了七十,還沒見到凌兒出嫁,等她出嫁生了孩子,那時阿父就做了曾祖。”陳節度使笑了笑:“我做了曾祖,你就做了外祖父,是啊,你也不小了,我不該放心不下。”

陳枚低頭,等擡頭時候眼裡已經全是堅毅:“是,阿父,我早不小了,早是能撐得起天地的男兒。”陳節度使哈哈大笑一聲,那種豪爽又回到他身上,他拍一拍桌子:“你媳婦說的好,天若負我就與天爭,有什麼好怕的。”

妻子的這句話又被父親提起,陳枚眼裡有溫柔閃過,陳樾已經跑了進來:“阿父、大哥,聽說魚家伯父要回京守陵,那餘家哥哥呢?”陳節度使沒回答女兒的話:“果然是女生外嚮,就只惦記着你的情郎。”

陳樾的臉紅了下,上前扯住陳節度使的衣角:“阿父,女兒也是,也是……”陳枚不忍看到妹妹這樣,拍一下她的肩:“只是魚伯父回京,餘達翰並不跟他回去,況且餘達翰本就在軍中,是涼州的人,陛下就算,也動不了他的。”

陳樾這才吐出一口氣,陳節度使的手敲一下桌子:“你別想那麼多,樾兒,有什麼事你大哥會護你周全的,你現在和你大嫂帶着禮物先去看看你魚伯父吧。”陳樾點頭往外走,並沒意識到護自己周全的是大哥而非父親,陳枚聽出來了,身子不由抖了下:“阿父。”

陳節度使眼裡有蒼茫染上:“你說的對,你早已長成雄鷹,已無需在我羽翼下了,涼州該交給你了,你的弟妹們也該交給你護着了。”陳枚的脣抖了抖,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從兒時開始,父親,這個在陳枚心裡一直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男人,已經在歲月中不知不覺地變老了。看着陳節度使鬢邊生長的白髮,看着他臉上的溝壑,雖然陳枚一直不肯承認這個事實,可是父親還是不可避免地老去。

清瑜和陳樾往魚恩的宅子走去,隔得不遠,兩人沒有騎馬更沒有坐車,只是讓丫鬟們帶了東西就徑自走去。路上能看到有風把門上刷白的對聯吹下,還有幾天喪期就要結束,到時生活就該回到原來軌道,可陳樾心裡隱約覺得,有些東西永遠逝去再不回來。

有些東西永遠逝去再不回來,人就是這樣不可避免地長大了。

離別

清瑜回頭瞧了陳樾一眼,她臉上的神情讓清瑜心裡泛起一絲憂傷,握住陳樾的手,清瑜悄聲道:“樾妹妹,餘叔叔會沒事的。”陳樾把眼角不知什麼時候出來的淚悄悄擦掉,回頭對清瑜一笑:“我知道,嫂嫂,你別擔心我,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說着陳樾挺一□子,她已比清瑜高出半個巴掌,這一挺身高出的就更多了。陳樾身子微微轉了轉:“嫂嫂,我都比你高了,還是孩子嗎?”看着她如花笑臉,清瑜知道終有一日她的無憂無慮會漸漸消失不見,孩子會長成大人,但沒想到會來的那麼突然。

陳樾的頭微微歪了下:“嫂嫂,別擔心,真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清瑜伸手把她理一下衣領:“還說不是孩子,這衣領都是歪的。”陳樾吐一下舌,清瑜拍拍她的臉,縱然不能完全無憂無慮,那也要把握住當下的歡喜。

兩人已來到魚宅門口,陳樾是這宅子的常客,歷來都不通報的,舉步就上了臺階,門裡已經衝出一個人,差點撞到陳樾。幸好陳樾身手靈活,輕輕側身就讓過了。

清瑜站在臺階下已經發現出來的人是餘達翰,忙叫了一聲就道:“魚伯父可在裡面?我奉公公之命,前來送別的。”餘達翰聽到清瑜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差點撞到的是陳樾,忙扶了她一下就對清瑜道:“父親還在家,我正要去見陳節度使。”

說完餘達翰又打算走,陳樾拉住他的袖子:“你這麼着急去幹什麼?”餘達翰轉身看着未婚妻,無奈地嘆口氣:“我去求見陳伯父,讓他許我幾月假,送父親回京城。”陳樾把他的袖子慢慢放開:“那,回去了還會回來嗎?”

看着她忽閃的大眼,若不是在人前,餘達翰真的打算把她擁入懷中安慰,告訴她自己一定會回來,但現在想這樣做是不可能的,餘達翰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會的,我一定會回來,你要等我。”

陳樾點頭,點的那樣重,重的就像不這樣做的話他就會離開:“我等着你,不就是幾個月嗎?到時你要帶新鮮東西回來給我。”一定,餘達翰又看了陳樾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陳樾看着他的背影,雖然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樣,可陳樾怎麼都能感覺出一絲悲傷來。清瑜上前拉住陳樾:“我們進去吧,以後這裡就不能常來了。”以後就要換人了,再不是自己能夠順便就能跑來的地方了。陳樾看着這熟悉的大門,嗯了一聲就推開門。

門裡和平日差不多,只除了多了幾個外人和一堆行李之外,瞧見她們進來,領頭的人忙上前問:“你們是誰,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闖進來?”陳樾在這涼州城裡,還從沒被人這樣不禮貌對待過,眉已經皺起,這人此時已打量過她們兩人的穿着打扮,再加上身後跟隨的侍女,已能猜出她們是誰,但還是道:“若要來見本宅主人,就當遞上帖子,哪有這樣直闖進來,邊關的人真是沒有……”

陳樾怒極,上前一步就要說話,不等這人規矩兩字吐出來,身後已有人解圍:“休得魯莽,這是節使的兒媳和女兒。”

說話的是這宅裡的管家,他已上前對清瑜行禮,這人啊了一聲,忙對陳樾行禮:“對不住的很,只是這要進來,總得有個人通報。”陳樾看這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那手雖放下,不等身後的丫鬟代自己說下巴就已經翹起來:“這裡我比你還熟一些,要你管通報不通報?”清瑜拉一下她對此人道:“這裡不是京城,兩邊來往又多,還請不要見怪。”

這人從服飾上看像是服侍裘環的小宦官,聽到清瑜這話只呵呵笑一笑就手往裡一擺:“監軍在裡面,兩位還是等我通報一聲吧。”說完徑自往裡去了。這麼沒有禮貌?陳樾的小嘴巴又翹起來,清瑜對旁邊站着的管家道:“這宅裡以後要換人嗎?”

管家倒豁達的很:“這也是常事,況且我們都是魚監軍使喚慣的,裘監軍用不慣也是常理,只是以後餘公子就要搬去軍營裡面住,五姑娘要尋他有些不方便罷了。”

說完管家還哈哈笑了兩聲,陳樾的臉紅一下,那小宦官已經走了出來:“裘監軍正和魚公公說話,兩位裡面請。”這架子未免擺的也大了些,雖則算起來是小輩,但陳枚和裘環是平級,不出門相迎已屬無禮。

今日的陳樾心裡正是一肚子火,若不是旁邊的清瑜拉了她一下,陳樾已經問出來了。兩人轉過角門就聽到裘環的笑聲:“陳夫人來此,恕我沒有遠迎。”清瑜停下腳步對裘環行一禮才道:“監軍來的倉促,想來各項東西都有不足,家父特意命我送來一些日常用的。況且魚監軍就要離任,趁此也來送一送。”

清瑜說話的時候,裘環的眼並沒離開陳樾的臉,清瑜已讓丫鬟把那些東西遞上,裘環並沒有去看那些東西,而是等清瑜說完眼才轉回來:“節度使客氣了,這位想必就是節度使的愛女,魚公的兒媳了吧?”陳樾再有一肚子的氣,此時也要先還了他們規矩,緩步上前道:“侄女見過裘監軍。”

裘環虛扶一下才道:“兩位想來還和魚公有話要說,我就先去讓他們整理行裝。”說着就對那小宦官道:“帶兩位去見魚公。”小宦官急忙應了,陳樾看着裘環的背影皺了下鼻子,清瑜已經拉着她往裡面走,一路穿屋過巷,越走越往後面。陳樾的眉已經皺的很緊,雖然知道魚恩今日未必能住平日所在的臥房,但怎麼也沒想到會被搬到這麼偏遠的地方。

小宦官已經在一間小屋前面停下腳,清瑜雖然有些吃驚但面上還是沒有露出來,小宦官的神色雖比方纔要恭敬些,但也恭敬不到哪裡去:“兩位,這就是魚公暫居之所,魚公明日就要離開涼州。”

難怪方纔餘達翰一臉怒容,雖然新官到任,舊官不及搬出這種情況是有,但新官一般就暫住驛站等待對方搬出,哪有直接就把人趕到這麼間小屋的。陳樾的手握一握拳,清瑜抿一下脣才道:“我們先進去吧。”

魚恩在裡面已經聽到說話聲,不等清瑜敲門就打開門笑着道:“你們來了,今日我也沒什麼好茶好酒。”清瑜上前恭敬一禮道:“魚伯父,阿父命我帶着樾妹妹前來送一送。”魚恩瞧向那小宦官,小宦官還算識機地退下,魚恩這纔對陳樾點頭:“樾兒,我可看不到你和翰兒成親生一堆娃娃叫我祖父了。”這話讓陳樾的淚流下來,聲音有些哽咽地道:“魚伯父,可以不回京嗎?解職了也沒關係,到時你就在我們家住。”

魚恩今日只穿了一身布衣,頭上紮了布帶,不說的話還當他是個老農,聽到陳樾的話就笑了:“樾兒,不能不回京的,況且陛下命我爲先帝守陵,我也曾服侍先帝數年,這樣的旨意怎麼能違背?”

清瑜在旁有些不忍:“魚伯父休要如此,或者再過數年陛下憐您年老,就讓您回京,到時樾妹妹已和餘叔叔成親,魚伯父到時正是含飴弄孫時候。”魚恩擺一擺手:“你也別來勸我,歷來守陵的人哪有回去的,況且我已過七旬,去日無多,能有涼州這二十年的快活日子過已屬不易,還想別的做什麼?”

陳樾聽了這樣的話,已經泣不成聲,魚恩拍一下她的後背:“樾兒,我看着你長大,能有你爲媳已經滿了生平所願,你要千萬記得一點,要勸着翰兒,讓他別做出什麼事來。”這話讓清瑜都有些難受,轉臉讓淚滴落才擦掉。

陳樾拉着魚恩的袖子:“魚伯父,我知道了。”魚恩點了點頭就道:“他執意送我,這種事也不是什麼大事,況且這也是他最後一點孝心,只是現在情勢不同,明日出城三十里後,你就攔着他讓他回涼州吧。”

陳樾含淚點頭,魚恩長嘆一聲,在涼州的歲月如水一般流過,初來時的小心試探再到後來的相交莫逆,再到現在,魚恩看向陳樾的眼神十分慈愛:“別哭了,樾兒你笑起來最美。別的事我都不擔心,就擔心翰兒,他那個脾氣。”

清瑜開口道:“魚伯父放心,別的地方不敢說,在涼州這個地面上,我還能保的他們周全。”魚恩點頭:“你們也不要久待,回去吧,告訴你父親,我老魚能識得他,也算人生一大快事。”說着魚恩就放聲大笑。

陳樾努力止住哭泣,擦掉臉上的淚痕跪下大禮參拜魚恩,這本該是陳樾出嫁頭一日見公公纔要行的禮,清瑜後退一步並沒制止她。魚恩微微有些震動接着就道:“好孩子,樾兒,你們都是好孩子,以後我不在了,要和翰兒好好過,生許多兒女,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

陳樾哽咽着應了,行禮畢這才站起身,魚恩揮手示意她們快些走,茜草已把東西放下,快走兩步扶清瑜離開,陳樾幾乎是一步一回頭,直到走出去看不見魚恩才哭了出來。清瑜輕輕拍着她的背:“別哭,樾妹妹,這不是哭的地方。”

陳樾深深吸一口氣,清瑜遞上帕子讓她把臉上的淚痕擦掉,陳樾擦了臉才道:“這裡不是哭的地方,若再過些時,只怕整個涼州都沒有哭的地方了。”清瑜微微低下頭,接着就道:“不會的,樾妹妹,還有你大哥。”清瑜話裡的堅定能讓人安心,陳樾點頭,又望了眼這座宅子,從此這座宅子再不是自己輕易能踏足的了。

寫到一半朋友約出去吃午飯去了,於是吃完就趕緊回來寫更新。

出嫁

天空有成羣的大雁飛過,再過些日子大雁就該往南飛了,魚恩擡頭看了眼在天空飛翔的大雁。大雁是南飛,而自己將要離開這裡回到京城。京城在魚恩的記憶裡面已經很淡了,從七歲進到後宮開始,所面對的就是宮人,是皇子公主。

魚恩輕聲嘆了口氣,對站在自己面前的陳樾和餘達翰道:“我走了,你們好好過日子,就是對我的孝順。”餘達翰握住陳樾的手點頭,魚恩又看了眼涼州城的方向,此地離涼州城已有數十里,就算再捨不得也要離開。

魚恩轉身上了車,這車車廂狹小,裡面只鋪了一牀墊子,別的什麼都沒有。沒有跟隨服侍的人,沒有多少行李,連車都這樣糟糕,說的是奉詔回京守陵,這架勢怎麼瞧怎麼像是犯官回京請罪。

陳樾的手漸漸收緊,餘達翰已經拍了她的肩一下,在她耳邊輕聲道:“等我,幾個月後我就回來了。”說完就要放開陳樾的手上馬,陳樾沒有像餘達翰想的那樣點頭也沒放開他的手,只是緊緊拉住他。

餘達翰皺眉,還當陳樾是不放心自己,聲音變的更加溫柔:“我真的只去幾個月。”陳樾的手不但沒有放開反而拉的更緊。餘達翰見魚恩的車已經離開,急得要把陳樾推開,但手才碰到陳樾的胳膊就聽到陳樾的聲音:“你不要去。”

餘達翰急得快暴跳,若拉住自己的人不是陳樾而是別人,早幾拳把她打倒在地,一個要走一個不讓,餘達翰用手去掰陳樾的手指:“阿樾,你不要這時候發小性子,我去去就回來,不是不回來。”魚恩的車越行越遠,陳樾瞧着他的車輕聲道:“不是我不讓你去,是伯父不讓你去。我們回去吧。”

陳樾的聲音很平靜,餘達翰本來在聚精會神地掰着她的手指,聽了這話頓時覺得手上沒有力氣,擡頭看着陳樾一臉不相信。陳樾已經擡手示意,旁邊散落的數十名士兵圍攏上來,陳樾的手還是沒有放開餘達翰的袖子:“你若執意要去,他們就會把你帶回去,接受軍法處置。”

餘達翰的手鬆開,望着魚恩離去的方向,父親是擔心自己出事吧,所以才讓人把自己留在。喉嚨有些哽咽,如果知道方纔的離別就是離別,那該多和父親說說話,餘達翰努力讓淚不要從眼眶流出,但那淚又怎麼止得住。

陳樾鬆開餘達翰的袖子,後退一步看着他,此時不是打擾他的時候,除了等候不能再做別的。

餘達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轉身看着陳樾,眼已通紅淚並沒幹,說出的話都十分嘶啞:“我們回去吧,別讓父親擔心。”陳樾鬆了一口氣,兩人上馬回城。

此時已是七月,田裡的莊稼該收,羊也養的肥壯,河裡流水潺潺,偶爾能看到調皮的小孩子在河裡捉魚。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美好,餘達翰的心情卻鬱結無比,父親此去,雖說是守陵,只怕再無重見之期。那個曾經十分溫暖的宅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家,一日之間,自己幾乎變的一無所有。

“等我滿了十四歲,我們成親吧。”陳樾的聲音此時響起,餘達翰十分驚訝地看向她,陳樾已經擡起手指算起來:“下個月初八我就滿十四了,那時先帝的喪期早已結束,再準備些日子,宅子啊,傢俱什物啊,奴僕下人,到年底就可以成親了。”

餘達翰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突然爆開,忘了讓馬繼續往前走,只是看着陳樾:“阿樾,你真的要嫁我嗎?”陳樾側頭笑了笑:“當然,我已經和你定親了,那我已是你的妻子,遲嫁早嫁不都是嫁嗎?”滿天的陰霾都被這笑容驅散,餘達翰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被全然填滿,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陳樾。

陳樾的大眼睜圓:“怎麼了,你不想娶我嗎?”餘達翰連連搖頭,搖了搖又覺得不對,重新點頭:“我,我當然想娶你,只是太歡喜了,阿樾,我歡喜的說不出話了。”說着餘達翰夾一□下的馬:“我這就回去和岳父說,讓他許我年底把你娶過門。”

餘達翰□坐騎本是良駒,他的騎術也極好,但此時慌張之下才剛跑出去數步,馬就往前面一跪差點把餘達翰摔了下來。餘達翰手一拍馬鞍就從馬上跳下來,接着拉了一把馬,重新上馬時看見陳樾面上笑容,臉色有些微紅地道:“我跑太急了。”

說完就怕陳樾再次笑話他一樣匆匆上馬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陳樾面上的微笑漸漸消失,嫁給他,和他有一個共同的家,從此禍福相依,生死不棄。陳樾輕輕把手握成拳,阿父,您也會明白女兒的心吧?

餘達翰的懇求得到了陳節度使的贊同,陳樾回來之後陳節度使就讓她到自己面前,看着如同三春時最嬌嫩鮮花的女兒,陳節度使輕聲道:“我本來想多留你幾年,可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早些成親也是好事,只是你……”

不等陳節度使說出後面的話,陳樾已經挺直了背,看向父親的眼十分堅定:“阿父,我從不後悔,我是您的女兒,哪能瞻前顧後?”陳節度使伸手拍一下女兒的肩:“我的樾兒也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乖乖倚在阿父膝下聽阿父說話的小女孩了。”

陳樾聽出父親話裡的幾絲淒涼,伸手拉住他的手:“阿父,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樾兒都是阿父的女兒。”陳節度使又想仰頭大笑,可是剛開嘴就有氣衝進來,連連咳嗽起來。陳樾忙走到他身後給他捶背,陳節度使握住女兒的手:“去吧,樾兒,你長大了,就去吧,阿父也只有你這一個沒嫁的女兒了。你嫁了,阿父會更安心些。”

陳樾想笑,只有笑才能讓父親高興,可是這笑怎麼都笑不出來,只是倚在父親的肩頭:“阿父,我從來沒讓你擔心過。”陳節度使拍拍女兒的手:“是啊,我們樾兒最乖了,從沒讓父親擔心過。高高興興出嫁吧,出嫁是該高興的。”

陳樾小聲嗯了一聲,知道消息的清瑜已經趕來,走到門口看見他們父女倚靠在那裡,眼裡不覺一酸沒有進去,示意從人也在外面等候。茜草輕聲問道:“這會不會太急了。”

清瑜看着初秋時早開的菊花,沒有回答只是看向遠方,該來的總會來,不會因你躲避就推遲到來。

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九,雖然離現在足足有四個月,但這點時間來準備婚禮對是遠遠不夠的,別的不說,光采買嫁妝就要從京城採買。而且還要廣爲告知親朋,親朋裡面在涼州本地的很少,多是四散開來。

琴娘瞧着陳樾,嘆了口氣才道:“樾兒,你這成親的時間也太急了,我記得你大姐出嫁的時候,足足準備了三年,採買嫁妝去了京城,下了江南,身上的嫁衣雖說是自己做的,可是專程從江南請來繡娘繡別的東西,哪像你現在。別說去江南請繡娘,就算是去京城採買嫁妝都來不及,頂多只能從那些過路商人手裡買些東西,貴且不說,東西還不全。”

陳樾坐在窗前,她的發已經放了下來,只着了粉色裡衣,看在琴娘眼裡還是孩子,怎麼就要出嫁呢?雖說這府裡的家伎多有天葵初至就可出來服侍的,可這個女兒是自己捧在手心裡的。

聽着琴孃的嘆氣,陳樾只是笑了笑:“琴姨,嫁人只要兩心相悅,哪裡需要那麼多嫁妝了,再說我又不是靠嫁妝過日子的。”琴娘走前一步把女兒攬到懷裡:“話是這麼說,可娘心裡想的,你是要盛大風光出嫁的,而不是這樣倉促地辦婚禮。”

陳樾舉起四個指頭:“不倉促,有四個月呢,月姨可是今日被許了第二日就嫁了。琴姨,你不用擔心我。”琴娘拍一下女兒的臉:“我也不過白抱怨幾句,主上既然定了就是定了,我還是去家裡下人裡面選選,看挑幾個可心的人給你帶去使。還有宅子,主上讓你挑所宅子住,你也上心一點。”

陳樾點頭,琴娘又想嘆氣,終於沒有嘆出來,嫁吧,嫁了也好,嫁了就是大人,不再是在自己面前撒嬌的孩子了。

陳樾挑的宅子並不大,只有兩進,正屋廂房一應俱全,把宅子粉刷修整好,又把傢俱什物擺進去,奴僕下人都是這邊送去的。這些準備好,就是陳樾那些剩下的嫁妝了,針線活計,各種擺設,衣料衣衫,雖說節度使府邸的人多,也抵不住時間緊,忙忙碌碌準備了四個月,到大喜前一日,什麼都鋪設好了,只等新人過門。

陳樾已被絞過面,髮髻梳的和原來不一樣,着了衣衫聽着清瑜和琴娘給她講些爲婦人該做的事。主要是清瑜講,琴娘不過偶爾插話。看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樣的女兒,琴娘心裡真是百感交集,那淚又想流出。

清瑜說了幾句就瞧見琴娘這樣,伸手握住陳樾的手:“樾妹妹,你放心,只要有我活着一日,就不會虧待琴姨。”琴娘見話頭轉到自己身上,忙把淚擦一擦:“夫人說什麼話,我並不是傷自己,只是想着,這麼多年過去了,連樾兒都要出嫁了。”

陳樾看向琴娘,清瑜已站起身:“平日說的夠多,樾妹妹,你是個聰明靈透人,日子一定會過好的。”這是要讓她們母女說說話。

清瑜走出屋子才長舒一口氣,想起陳枚說的裘環的話,清瑜的眼微微垂下,那樣小人,真當是從陛□邊來的就可掌握一切了,還暗示陳樾最好和魚家退親嫁給他的侄子,他真是做的好夢。伸手摺了根樹枝,把它當做裘環那個小人撕扯着,清瑜覺得心裡的塊壘已消,陳樾出嫁那是大喜事,那能讓小人的話佔據心胸?

好喜歡陳樾啊。

三年

天空藍的像緞子一樣,連一絲白雲都看不到,清瑜做了一會兒針線,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又踢了自己一下,脣邊露出一絲笑容放下針線去看窗外的天。耳邊已經有一個軟軟的聲音響起:“母親,您是不是做針線做累了,女兒給你捶捶。”

清瑜轉頭看着身後說話的純漫,伸手捏一下她的鼻子:“快說,你又做什麼錯事了?”純漫放下手依偎到清瑜身邊,臉上有點紅:“女兒,女兒只是不小心把二姊的筆洗打破了,並沒有……”不等純漫把話說完,門外已經傳來純淑的聲音:“母親,她可是隻說了一半,要打破了筆洗我也不惱。”

說着純淑已經走了進來,給清瑜行了一禮才上前拉起純漫:“就說了你一句,你見我惱了一溜煙就跑來母親撐腰,難道沒見母親這麼大的肚子,你也不體恤她?”

純漫已經膩到純漫身上撒嬌:“可你剛纔發那麼大的火,不是隻說了我一句,再說我已經把最喜歡的花瓶都拿過來賠罪了你還不要。”清瑜含笑瞧着她們倆說話,先帝駕崩已經過去三年,清瑜頭胎生的兒子已經兩歲,肚子裡這個還有三個月就要落地。而初見時還喜歡吃手指的純漫已經七歲,大眼圓臉,撒嬌時的樣子十分討人喜歡。

純淑比她大了三歲,行事舉動也頗有姊姊風範,此時聽到純漫這麼說就捏她圓臉一下:“你還好意思說,那筆洗裡面全都是水,你打破倒是小事,但你沒瞧見下面還有我給大姊姊抄的佛經,那些我辛苦抄了三個月,你這水潑上去上面那幾張就要不成了,哪是你心愛的花瓶這麼簡單?”

純淑的容貌在三姊妹裡是最出衆的,雖然才十歲,可那眼那眉都如圖畫中人。純漫本來還在膩着撒嬌,聽到純淑這話就吐吐舌:“啊,原來是這樣,二姊姊你也要告訴我啊,告訴了我,我就給你賠禮道歉。”

見她現在這樣賣乖,純淑真是有話都說不出,清瑜已經招手讓她們姊妹過來:“淑兒,那些抄錄的佛經,是全不能用了還是怎麼說?”如娘事佛虔誠,純凌也跟着禮佛,上個月純凌已經滿過十五歲,她的婚事在去年定下來,嫁給幽州節度使最小的兒子。

已經擇了這個月二十八的日子前去幽州完婚,此次去幽州,以後只怕見面的時候也少。姊妹之間沒什麼好送的東西,純淑就想着抄錄一本佛經送給純凌。

純漫聽到清瑜這樣說,臉更加紅了,瞧着純淑大眼眨了又眨:“那,二姊姊,你打我幾下吧,打了就消氣了。”純淑只用指頭狠狠點她一指頭對清瑜道:“其實也只有上面幾張紙不能用,但離二十八沒有幾日了,女兒再重抄也趕不及。”

清瑜拍一下純漫的背:“你這次是真的闖禍了,我瞧着只有一個法子。”說着清瑜故意頓一下,純漫的眼頓時變亮:“母親,您有什麼法子?”清瑜緩緩地道:“這個法子,就是漫兒你恭恭敬敬地抄了那幾頁被水弄溼的。”啊?怎麼是這個法子,純漫一張臉頓時垮下來,她生性活潑,喜愛的是舞刀弄槍的,不愛的是坐在屋裡寫字針線,這樣的處罰,比別的處罰更重一些。

瞧着純漫那垮下去的臉,清瑜輕輕拍她一下:“怎麼,你覺得這處罰很重?可你要知道,那是你二姊姊給你大姊姊的一片心,你就這樣冒失把這片心給弄壞了,別說你二姊姊,我這做孃的都心疼。”這話說的純漫頭低了下去,清瑜把她的發往頭上攏一下:“只是呢,這心意已經弄壞了,就算打你罵你也還不回來,不就只有把你的心補上?你的字雖沒你二姊姊寫的好,可是也不是那麼難看,這幾日就規規矩矩和你二姊姊在屋裡抄經書。”

清瑜說完純淑已經笑了:“多謝母親。”純漫的嘴嘟一下也點頭:“母親的話女兒明白,做錯了就要承擔,可是有些事是不是捱了打罵也彌補不了的,所以纔要女兒抄書?”她一口氣說這麼大一串,清瑜笑着把她拉過來揉一下她的腦袋:“吆,才一會兒不見就這麼能幹了,這樣的道理都說的出來,我們三姑娘果然和別人不一樣。”

純漫順勢靠在清瑜腿上:“女兒是在母親身邊的,自然也要知道些道理。”清瑜扶一下腰:“好了,姊妹三個就數你嘴甜,乖乖回去和你二姊抄經書吧,到晚上過來吃飯,今兒有你們父親昨日打的鹿肉,那個烤了吃你最愛吃了,我囑咐廚房多烤兩盤,慰勞慰勞你。”

純漫點頭,清瑜瞧着純淑就道:“還有你愛吃的油鹽枸杞芽呢,也是你們父親昨兒順路去採的。”純淑笑着行禮就和純漫退出去,她們剛走冬雪就端過一杯茶:“夫人爲了幾位姑娘真是操碎了心,大姑娘的嫁妝單子方纔送了過來,冬瑞姊姊收了,要等夫人您空閒再遞進來。”

茜草兩年前已經嫁給一位宣節校尉,做了那邊的主母,自然不能再在清瑜跟前服侍,冬瑞就是這些丫鬟的頭,冬雪算是她的副手。清瑜接過茶就笑了:“那嫁妝單子就先送去給如娘過目吧,她總是凌兒的生母,瞧着少了什麼再和我說。”

冬瑞應了才道:“奴婢本來想着先遞到吳姨奶奶那兒,又沒回稟過夫人您。”雖說這幾個丫鬟服侍的還算盡心,可這點就不如茜草了,茜草和清瑜幾乎是心意相通,這樣事情清瑜不說茜草就自己會去做了。

不過世事難求全,清瑜並沒再說什麼,奶孃已經抱着個孩子走進來,身後還跟着阿義,阿義已不是那個剛出世的小娃,今年四歲的他個頭不小,眉目很清秀,清瑜有時會想,他長的更像他娘還是更像他爹一些?

清瑜已經七個月的肚子,自然不能去接奶孃手裡的孩子,等奶孃把孩子放下才捏一下兒子的臉:“煊兒乖不乖?睡到這會兒才醒。”阿義已經在旁邊代答了:“娘,弟弟好能睡,我聽到三姊姊的聲音本來想來尋三姊姊的,可是弟弟一直在睡一直在睡,我怕把他吵醒。”

純煊已經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娘,抱,哥哥沒吵醒。”阿義已經爬到清瑜身邊坐好,聽到弟弟要清瑜抱就瞪着他:“娘快要給我們生妹妹了,不能抱。”不能抱?純煊的眼看向清瑜的肚子,伸手去摸那圓圓的肚子:“妹妹,妹妹。”

奶孃在旁有些尷尬,清瑜拉着兒子的小手:“煊兒和阿義都想要妹妹?”阿義已經點頭:“生個妹妹,誰敢欺負她了我們就去幫她打架。”純煊歷來是阿義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站在地上點頭:“打架,打架。”

屋裡服侍的人全笑了,清瑜忍住笑把純煊拉過來:“你們兩個,倒真是你們三姊姊的弟弟,一提起這個都高興。”阿義雖然坐在清瑜身邊,但小心翼翼不敢擠着清瑜的肚子,聽到清瑜這麼說就爬下去,站在地上一個飛腿就踢到空中:“娘,您瞧,我和三姊姊可不一樣,我是男人,可以學武,可以保護弟弟妹妹。三姊姊可不能。”純煊看見哥哥這樣,也站在那裡腿就比來比去,嚇得奶孃緊緊護着:“小郎君這可不成,夫人還懷着身孕呢。”

純煊很乖地聽了,黑葡萄樣的眼看向清瑜,清瑜摸摸兒子的頭又對阿義笑道:“嗯,你們弟兄倆都要學武,以後保護弟弟妹妹。”阿義嘻嘻一笑就在那跳起來:“好,我要好好練。”

“練什麼呢?阿義你又帶着弟弟調皮了。”陳枚邊笑邊走了進來,伸手摸一下阿義的腦袋:“你也四歲了,該開蒙了,明兒就把你送去書房。”開蒙?阿義的眼眨了眨,臉色頓時變了,擡頭去瞧清瑜,指望清瑜說情,清瑜只是讓冬瑞她們給陳枚端茶,好像沒看到他一樣,阿義小步蹭到清瑜身邊拉着她的衣襟:“娘,先生會打手板。”

清瑜這才笑出來:“你們父親是文武雙全的,你叔叔他們也不差,難道阿義就只會武不會文?再說先生也只有你寫不出來學不好纔會打手板,你好好去學,學的好怎麼會打手板?不信你去問你三姊姊,她被先生打過手板嗎?”

阿義的眼又眨了眨:“就是三姊姊說的,她被打過手板。”陳枚噗嗤笑了出來,順手把純煊抱到手上坐下來,瞧着阿義道:“你三姊姊調皮,你去問你大姊二姊,她們有被先生打過手板嗎?”阿義的眉頭皺起來,清瑜摸一下他的腦袋:“阿義剛纔還說,要保護弟弟妹妹,可是阿義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保護弟弟妹妹並不是力氣大就可以保護的,你學好了懂得道理再加上力氣大,這樣才能完全保護。阿義難道不想好好保護弟弟妹妹嗎?”

好像還是娘說的有道理,阿義還是一臉糾結,清瑜又笑了:“而且你弟弟再過一年也要去開蒙了,難道你還不如你弟弟嗎?”弟弟?阿義去看坐在陳枚手臂上的純煊,他連話都說不清楚,路都走不大穩,自己怎麼能不如弟弟呢?想到這阿義就挺起小胸脯:“好,明兒就去書房。娘,我一定要好好地學,絕不會讓先生打我手板。”

清瑜摸下他的腦袋:“這纔是乖孩子。”阿義頓時又歡喜起來,拉着純煊出去玩,奶孃忙跟着出去。陳枚這才把腿長長伸直:“累了半日了,那個裘環,越來越囂張了。”這三年若說有什麼不足,最大的不足就是那位裘監軍了,清瑜嘆了一聲,輕輕拍下丈夫的肩:“他仗的不過是陛下的勢,那等小人,還不好翻臉。”

一寫到孩子,就會下意識多寫

父親

何昭儀雖然如願生下一位皇子,但並沒如衆人所料被拱上皇后寶座,依舊已昭儀之位在宮中。何太后母子也少了剛登基時的咄咄逼人,除了更換各節度使處的監軍外沒有更大的動作。表面上看來,這局勢又和以往一樣平靜,但陳枚總覺得,這種表面上的平靜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打破,那時就是更大的動盪。

清瑜伸手替丈夫抹平眉間的皺褶,陳枚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反過來安慰妻子:“我也不過是發幾句牢騷,他再囂張再小人我都能讓他出不了涼州城。”清瑜反手握住丈夫的手笑了:“我知道,那些話我也不多說,這家裡你永遠都不用擔心。”

冬瑞走了進來:“夫人,吳姨奶奶已經瞧過了嫁妝單子,說沒什麼缺的,上面的東西夫人都想到了。”說着冬瑞把嫁妝單子呈上,清瑜接過沒有看就遞到陳枚面前:“你也正好瞧瞧,凌兒要遠嫁,以後難得見面,我自作主張給她多放了些金銀之物。”陳枚並沒去接清瑜手裡的單子,心裡有些感慨,純凌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雖是女兒也有些寵愛,還記得當日抱在手上時那小小的一團,今日就要出嫁,時光真是比流水還快。

當日把純凌許到幽州,心裡只想着又結一門親,此時替她備着嫁妝,才覺得以後見到這個女兒的日子不會太多了。如同自己那兩個妹妹,一個嫁到劍南,另一個嫁去杭州,嫁去劍南的還歸寧過,嫁到杭州的三妹妹竟從沒歸寧過一次。

陳枚語氣裡的嘆息加重:“這一晃眼,凌兒就要出嫁,幽州那麼遠,以後也難得見面,當日許嫁時候我怎麼沒想到這點呢?”清瑜原本想說女兒家就是這樣,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只有輕嘆一聲:“所以我給她多備了些金銀,跟隨去的丫鬟下人也盡挑她使着用心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你要捨不得她,就去多瞧瞧她吧。”

陳枚應了擡腳就要走,走出兩步纔回頭瞧妻子:“我們一起去吧,你是她們的娘,也該多去瞧瞧。”說着陳枚就回身來扶妻子,冬瑞忙在旁幫着扶掖,清瑜用手扶一下腰,和丈夫走往後面。

後罩房里人本就不少,此時又給純凌預備嫁妝,那人更多了些。陳枚夫妻剛一進到院子,就聽到純凌房裡傳來笑聲,清瑜不由停一下腳對陳枚笑道:“聽這聲音,像是幾個女兒都在一起呢,也不知道她們說什麼這麼開心。”

陳枚也笑了,一走進家門就能感覺到那種輕鬆自在,妻子把一切都佈置的井井有條,兒女們乖巧聽話,此時又能聽到女兒們的笑聲,這樣日子才叫過日子。不用去揣測聖意,不用去防備小人,丫鬟已經瞧見她們夫妻,忙叫了一聲就通報:“將軍、夫人到了。”

簾子掀開,第一個跑出來的就是純漫,她蹦跳着走到清瑜面前,瞧着陳枚道:“父親今兒怎麼來了?女兒最近很聽話,沒讓先生打手板。”陳枚對幾個孩子都頗爲疼愛,順勢一撈就把純漫抱在懷裡:“是嗎?我怎麼方纔還聽阿義說你被先生打了手板?”

純漫的小嘴頓時嘟起來,純淑走過來先給清瑜他們行禮才含笑對清瑜道:“方纔女兒本來想讓三妹妹和我一起抄經的,誰知三妹妹吵着說沒看過嫁妝是什麼樣的,拉着過來瞧嫁妝。”純漫已經七歲,再讓陳枚抱着有些不像,陳枚也只抱了她一下就放下來,純漫搖頭:“二姊姊,你快告訴父親,我最近都沒讓先生打手板。”

純淑光笑不說話,清瑜摸一下純漫的頭:“好了,不管有沒有被先生打手板,阿義明兒就要去書房,你就不是最小那個,可要拿出做姊姊的風範來。”純漫的臉頓時又垮下來,純凌站在門口瞧了會兒才上前道:“父親母親先進屋坐吧,特別是母親,站久了不大好。”

純凌長的有些肖父,個字高挑眉飛入鬢,站在那裡如同城外立着的白楊,陳枚從沒這麼仔細打量過這個女兒,她長大了,要嫁人了,等生了孩子自己就是外祖父了。想到這陳枚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明明還覺得自己很年輕,怎麼突然就要變成外祖父了?

陳枚這樣的眼神純凌從沒感覺過,如此慈愛,如此捨不得,純凌微微低頭陳枚的手已經拍上她的肩頭:“凌兒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現在又要出嫁,父親只有一句話告訴你,不管你嫁給了誰,不管陳家處境如何,你都是陳家的女兒,到了幽州誰敢給你氣受你就寫信回來和父親說,我陳家的女兒是不可受氣的。”

這話讓純凌的淚頓時掉了下來,她用手擦一下臉才勉強笑道:“父親,女兒……”陳枚的手又重重拍下:“凌兒,你是我的女兒,生的又那麼乖巧,自然不會去給別人氣受的,哪如果吵架,肯定就是別人給你氣受,有些事是不能忍的。”

純凌臉上的笑再也裝不下去,許到那麼遠的地方,純凌不是沒有怨過父親的,可此時聽了這樣的話,再多的怨都能散去,她哽咽一下才道:“是,女兒記住了,女兒是父親的女兒,出嫁不是去受氣的。”

陳枚看着長女的臉,依稀能看出如孃的影子,如娘性格謹小慎微,當時陳枚認爲這不算差,教出來的女兒謹慎些並不是什麼壞事。可是方纔陳枚心裡突然涌起一股豪情,這是自己的女兒啊,是被嬌寵長大的女兒,哪能活的戰戰兢兢?

純淑聽着陳枚方纔說的話,心裡有些羨慕,自己呢?父親會這樣叮囑自己嗎?感覺到純淑的目光,陳枚回頭瞧二女兒一眼,低頭看着難得規矩的純漫:“你們都是我的女兒,以後出嫁自然是和你們姊姊是一樣的。”純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本就生的美,這樣一笑顯得更美。

看着她的笑容,陳枚恍惚間想起純淑的生母,那個女人很美,也常這樣羞澀地笑,但這個女人在陳枚心裡沒落下多少印象,若不是她留下一個女兒,或者就如同曾侍過枕蓆的其他女子一樣,煙消雲散。想到此陳枚有些恍神,若不是遇到清瑜,或者還是在那些不同的女子之間碾轉,這顆心就不會定下來。

純凌總算收斂好了心神,裝作沒看見陳枚悄悄握住清瑜的手:“父親母親快些進去裡面坐吧,外面風大不說,母親身子沉重站着總不大好。”純漫也在那使勁點頭,打起簾子的不是丫鬟而是如娘,陳枚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她爲何出現在這裡?

如娘性子本就有些懦弱,瞧見陳枚這樣看自己那手都有些抖,清瑜忙道:“凌兒要出嫁所做的事本就多,我特意讓如娘過來幫忙的。”陳枚的眼已經轉向清瑜:“你想的很周到。”如娘這才呼了一口氣,見他們夫妻已經坐到上面,忙又接過丫鬟遞上的茶奉上去。

陳枚接過茶擡頭見如娘站在那裡,茶杯蓋擡起來,示意如娘坐下,如娘還是那樣謹守本分的樣子:“奴,奴站着服侍就好。”這樣拘謹,倒讓陳枚無話可說了,他的眼看向如娘,如娘今年並不老,她比陳枚還小了那麼兩歲,只是衣着素淡再加一臉的拘謹,讓她看起來有四十了。

陳枚手裡端着茶,思緒早飄向了別處,這幾年阿父身邊的姬妾已經漸漸遣去,有尋到家人讓她們跟家人去的,有送給別人的,還有嫁給過路客商的。時至今日,阿父身邊只剩下琴娘和窈娘兩人,當日自己不明白爲何阿父要遣散姬妾,今日看見如娘這樣的暮氣沉沉,再加上純凌將要出嫁,陳枚明白了。

清瑜和純凌說了幾句話,不外就是問問她人手的挑選,那些陪純凌出嫁的人,清瑜是讓純凌自己去挑的,合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清瑜也想瞧瞧純凌看人的眼光如何?純凌把擬定的單子送上,清瑜接過仔細瞧起來,除了純凌身邊服侍的,還有就是幾個平日很受規矩的下人。

清瑜看了這個單子笑了笑:“凌兒眼光很好,這些人都不錯。”這一被表揚純凌雖不會再像從前一樣臉紅,可還是抿着脣笑一笑:“這是母親教導的好。”這話擱以前是場面話,可是這麼些年下來,純凌早不把這話當場面話了。

清瑜也笑了:“說起來你姨娘也是功不可沒的,你要……”兩人雙雙轉向如娘,才發現陳枚看着如娘一語不發,清瑜皺眉,純凌是吃驚。還是陳枚會回過神,把手裡的茶杯蓋放下:“你們母女說完話了?凌兒,父親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你仔細聽着就是。”

純凌點頭,正待繼續說下去,有個婆子進來:“將軍,來了八百里加急的軍情,主上請您快到前面去。”陳枚把茶碗一放就走出去,純凌她們送了一下,回頭純凌就小聲道:“八百里加急的軍情,到底是什麼事?”

清瑜心裡也在犯嘀咕,但還是拉一下純凌的手:“不管是八百里加急還是一萬里加急,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嫁妝預備好。”如娘也點頭:“那些大事就讓你父親去操心,我們還是趕緊備嫁妝。”

陳枚匆匆來至前廳,陳節度使已等候在那裡,看見自己兒子進來,陳節度使劈頭就是一句:“劍南節度使反了,兵部急召,調涼州軍平叛。”陳枚想過無數種可能,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劍南先反,劍南還有大妹妹在那裡。劍南,陳節度使喃喃念出,感覺自己手裡那張紙十分沉重,兩家是兒女親家,兵部此舉不言而喻。

平靜的日子快結束了。

出征

只是劍南爲何要反?陳節度使的眉緊緊皺住,劍南在諸節度使中,兵不算最多,將沒有更廣,但卻是最富的,這樣一個地方爲何要反,而且是最先反?陳枚強迫自己從那混亂的心神裡走出來,低聲對陳節度使道:“阿父,此時劍南爲何要反先不要去想,只是要不要出兵?出兵的話會不會得勝,至於……”

陳節度使重新坐下來,把手裡那張紙撫平:“你竇家叔父,是個很謹慎的人,怎會輕易言反?至於兵部這條調令,怎麼都不能置之不理。”外面已經有人傳報:“節使,裘監軍來了。”

他消息倒快,陳節度使臉上添上一份冷冽還沒開口讓人攔住他,裘環已經快步走了進來,面上神色難以言說:“節使,聽的劍南已反,兵部調你們去平叛,下官特地前來問個究竟。”陳節度使擡手示意他坐下:“裘監軍果然忠心體國過來的這麼快只是雖有兵部調令,此時卻不知劍南那邊什麼情形,我和陳將軍正在商議,要派哪支軍出去。”

裘環看了眼陳枚就呵呵一笑:“這行軍打戰的事下官自然不能說話,靜待兩位商議,只是下官還想勸節使一句,雖說劍南那邊是節使您的兒女親家,可是再深的情義也比不過對陛下的忠誠。”

陳節度使的眼微微垂下,陳枚看不到父親的眼神,手不由輕輕握成拳在扶手那敲了下就對裘環道:“兒女情長和對陛下忠誠,孰輕孰重節使自然明白,只是監軍既然知道這行軍打仗非您所長,何時出兵,讓誰人領軍監軍也難以置喙。”

劍南那邊突然反了,裘環也不知道內裡詳情,唯一知道的就是做爲監軍要督促這邊趕緊發兵。此時聽了陳枚的這番話,裘環頓時覺得有冷汗流下,劍南已經反了,難道涼州也要跟着反嗎?他們如果真的要反,自己這個監軍只怕頭一個就要被砍了祭旗。

裘環還在心裡打着自己的算盤,陳節度使已哈哈一笑:“小兒無狀,裘監軍休放在心上。”小兒?有見過快要嫁女兒的小兒嗎?但裘環也要順坡下驢:“是下官急躁了,這種事情本是國之大事,下官也怕有個萬一。”

陳節度使笑的很和藹:“裘監軍心事我自然明白,還請監軍放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要出兵了,陳枚的心有些發緊,大妹妹還在劍南,涼州這邊去討伐的話,那大妹妹就……陳節度使說完已經喚來人,外面等候的人走進來,陳節度使點一點桌子就道:“去請副使和諸位將軍校尉過來,商議派兵去劍南的事。”

裘環心裡一鬆,果然涼州這邊不一樣,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孰輕孰重陳節度使自然是分的清楚,這心一鬆裘環面上神情也顯得有幾分得意。陳枚已經收斂好了心神,抗命就形同反叛,而此時造反時機遠遠不到。陳枚讓自己不去看裘環,吸一口氣方開口道:“節使,卑職願領兵前往。”

方纔那短短一瞬,陳節度使心中不知轉過多少念頭,此時聽到兒子這樣說才點頭:“好,就以你爲主將領兵出征,至於跟隨的旁人就由你挑選。”說出這話,陳節度使的心已經完全定下來,此時時機不到,況且現在也不利於起反,做了一日他的臣子就要還以臣子的禮。

抗命的念頭只有在心裡轉轉罷了,陳節度使面上又重新帶上溫煦笑容看一眼旁邊的裘環,這個小人,總有一日要把他殺了祭旗。

在裘環瞧來,陳節度使面上雖微有焦慮,不過是擔心在劍南的長女安危而已。想到此裘環難得安慰了一句:“陳將軍帶兵平叛,功成之日不但陛下會加恩着賞,節使也會父女團圓的。”

陳節度使微微一笑:“借裘監軍吉言。”此時範良和衆人已到,陳節度使父子和他們商量着怎麼派兵出征,裘環聽不大懂,但涼州肯派兵已經很好。裘環邊聽邊在心裡翹大拇指,太后這一手可真好,逼反了劍南,再讓涼州出兵,打戰總是會死人的,等涼州滅了劍南,涼州這邊的精兵也所剩無多,到那時再慢慢收攏這邊。

各節度使,兵強馬壯的太多了,讓人難以入眠啊。裘環的小眼一眯,臉上的得意神情沒有逃過陳節度使的眼,他的眉只微微一皺就繼續說下去。

劍南反了,涼州這邊要出兵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後院,清瑜覺得有些難以呼吸,伸手摸一下肚子,肚子裡的孩子踢了她一腳她才安心下來,擡頭對冬瑞她們道:“趕着把將軍出門要用的東西都收拾出來,這幾日將軍只怕會很忙,未必會着家。”

冬瑞她們急忙應了,清瑜又叫住她們:“還有,大姑娘那邊也不能懈怠了,預備嫁妝可不能出一絲半點的錯。”這個冬瑞自己知道,阿義已經奔了進來,差點撞到冬瑞身上,冬瑞扶一把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可慢着些跑,跌倒了把你牙裁了。”

阿義也沒理她就奔到清瑜跟前:“娘,我聽說爹爹要出征,我也要跟他去,去殺敵去建功。”清瑜噗嗤一聲笑了:“你纔多大就要跟你爹去出征?”阿義搖頭:“娘,我已經很大了,比弟弟大很多,弟弟他連路都走不穩,話都說不清,可我能跑能跳。”說着阿義就站在地上開始打起拳來。

孩童的行爲讓清瑜心中的沉甸甸少了很多,她招手讓阿義過來:“你是比弟弟大很多,但你一個字也不識,出征打戰是要識字的,難道你要別人跟着你,念給你那些文書聽嗎?”這個這個,阿義的小眉頭皺起來,清瑜又是一笑:“你看,你還不識字,怎麼跟你爹出去?”

阿義的小眉頭越皺越緊,冬雪已經上前笑了:“小郎君,您啊,還是乖乖地從明兒起就去書房學寫字吧。”阿義嘆了一聲:“好吧,我也只有先去學會了識字,再跟爹去出征。”清瑜看着他那一臉的鬱悶,心頭十分鬆快,是不是生了孩子就膽子變小了?這種事遲早都要來的,與其擔心不如把這家裡的事都管好,讓丈夫安安心心在外。

接連幾日陳枚都沒回家,在軍營裡整頓軍隊又要點齊人馬出征。清瑜就算再記掛着他也知道此時不是表達關心的時候,只約束着下人不許隨便說話。

涼州城內出征的人不少,家家都在忙碌,市面上的各項物品價格頓時開始漲起來,陳節度使特意下令對運各項物品來此的商人不許勒苛,一律放行,好讓市面上的各項物品保持充足。

餘達翰也在出徵名單裡,這是他們婚後頭一次分離,陳樾心裡就算有千種柔腸萬般捨不得也要給丈夫預備出征用的東西。清瑜歷來體恤這個小姑,命人把她接過來一起住着,一家人在一起也有個陪伴。

時隔三年,陳樾身上的稚氣已褪去大半,除了還愛穿着一身紅和喜歡騎馬之外,那個清瑜初識時一臉無憂的少女已經變成雷厲風行的當家主母。陳樾婚後的生活可算是蜜裡調油,唯一的不足就是她到現在都還沒有孩子,但陳樾年歲不大,上面又沒有婆婆也沒人催。偶爾琴娘會問那麼一兩句,但陳樾總是拿話岔開,琴娘也沒有法子。

阿義最喜歡陳樾,因爲這個姑姑會帶他騎馬,會讓他爬樹,可以做很多奶孃們不讓做的事情,看見陳樾回來,他就賴在那和陳樾說東說西說個不停,還把自己新學的字拿給陳樾看:“五姑姑,你瞧,我現在會寫字了。這是我的名字。我還要學寫爹孃的名字呢。”

初學寫字,阿義的字雖不能說是狗爬也比那個強不了多少,陳樾一本正經地誇他:“不錯,阿義越來越能幹了?早點什麼都學會,就可以跟着大哥上戰場了。”阿義小小地嘆了口氣:“我本來和娘說這次就跟爹爹出去,可是娘說我不識字,不許我去。”

清瑜用手扶着腰走進來,身後的冬瑞手裡還抱着許多衣料,聽到阿義這話清瑜就笑了:“還和你姑姑告起狀了?他本來就呱噪,再和你在一起,那話更是多的沒法子了。”陳樾抱着阿義:“男子漢就該上戰場,這纔是我們陳家的孩子。”

阿義也在那點頭,奶孃已經抱着純煊進來,看見陳樾,純煊張手要抱,阿義已經搖頭:“看,阿弟還要人抱,我可不會要人抱。”說着還挺了挺小胸膛,陳樾接過純煊就往阿義頭上敲了一下:“方纔是誰要姑姑抱了?”這個?阿義的臉頓時紅了,屋裡的人都笑了出來。

兩個孩子說了會兒話就牽着手出去玩,屋裡只剩下清瑜姑嫂,陳樾瞧着那些衣料:“嫂嫂是爲大哥出征預備的?”清瑜嗯了一聲,陳樾的手在空中揮舞一下:“此時還不知道大姊姊那如何呢?涼州出兵平劍南的判,真不知道朝廷是怎麼想的,這一石二鳥之計還真當別人看不出來?”

這些話也是清瑜心中的疑問,不過她沒說出來,只是安撫地拍一下陳樾的手,陳樾看着清瑜突然笑了:“這安生日子,只怕過不了多久。”清瑜看着陳樾:“樾妹妹,不管怎樣,我們都會護你周全的。”

陳樾笑一笑,這笑裡還能看到當日的一絲俏皮,清瑜握住她的手,不管怎麼樣,不能亂,一亂了就會被人抓住把柄萬劫不復。

出征的日子很快到來,合城的人都出城數十里送別,清瑜站在那裡看着遠去大軍,心裡縱有千絲萬縷的念頭,也不能表現出來一分。

清瑜啊,你要經受住考驗啊。

求醫

陽光溫暖,照的人懶懶的不想起牀,清瑜睜開眼看着帳子上投下的陽光,眼眨了眨彷彿能看到丈夫的笑,但很快丈夫的影子就褪去,他還在數千裡外。出征已經五月,算着路程,三個多月前就該到劍南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和劍南軍隊遭遇,更不曉得遇到後有沒有打仗,打仗傷了多少人?帶去的衣服藥品夠用嗎?

清瑜坐在牀上擁着被子,能聽到嬰兒哭聲,這孩子都已滿了兩個月了,還沒見過父親,連名字都沒起。清瑜剛準備叫人把小兒子抱來,帳子外面冬瑞的聲音響起:“夫人,您醒了嗎,有信來了。”信?清瑜失去往日的平靜,掀開帳子下牀連鞋都沒穿就衝到冬瑞面前:“信在哪裡?拿給我看。”

冬瑞微微啊了聲才道:“夫人,您先穿上衣衫,這天有些冷了。”清瑜怎能聽到她的話,只是伸出手:“把信給我。”冬雪已把外面的衣衫拿來給清瑜披上,冬瑞這纔回神過來:“夫人您先坐下,奴婢去外面把信拿進來。”

此時清瑜怎能等的,任她們服侍自己穿衣服梳洗,那頭卻往外面瞧了無數遍,冬陽端着水過來,瞧見清瑜這樣不由抿脣一笑:“夫人對大姑娘真是關心,來了封信都連連催促。”大姑娘?原來信不是從軍中來的而是從幽州來的,清瑜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認爲信是從軍中來的。

純凌比陳枚晚走數天,原本定下的由陳枚送去幽州也改由杜桉送往幽州。算算日程,純凌該在三個月前到達幽州,到下就遣人送信回來的話,此時倒也合適。清瑜把心裡漫起的那絲失望收起,笑着道:“這還是頭一遭嫁女兒,又嫁的那麼遠,擔心是難免的。”

說話時候冬瑞已把信送進來,清瑜見總共是兩封,先拿起純凌寫的那封,純凌信裡除了說哪天到的幽州之外,就是傾訴一下離別之情,最後還說送回來些禮物。清瑜瞧過又拿起第二封,這封是杜桉寫的,寫的極其簡單,除了說哪天到的幽州,就說已定下成親的日子,最後還說他要到純凌成親後才能回來。算着日子,純凌成親的喜日子都已經過了,只怕杜桉已經在路上了。

清瑜屈指算了算,就把純凌的信交給冬瑞:“拿到後面給兩位姑娘瞧瞧,還有,讓吳姨娘也瞧瞧。送回來的那些東西就讓兩位姑娘和吳姨娘分一分。”冬瑞應是後才道:“大姑娘送來的東西原本就是幾份,大姑娘做事歷來細心。”

清瑜已經起身:“杜叔叔寫的這封拿去給公公瞧瞧,他也記掛着凌兒呢。”冬雪上前接過信,早飯已經擺好,接着就是各管家娘子來報這每日的事情。這些清瑜做的熟的不能再熟,但自從陳枚離去,清瑜總覺得心神不寧,一顆心倒有大半在遠去的陳枚身上,只有一小部分是在涼州。

這些事情都完,看過信的純淑姊妹又來和清瑜議論純凌那封信上的事,不外就是純凌出嫁時是多麼熱鬧。清瑜努力讓自己的心神安寧下來,笑着道:“你們大姊姊成親都快滿月了,她雖不歸寧,那日府裡也要擺幾桌酒,淑兒,你和漫兒商量下那日該備些什麼樣的菜。還有,要請什麼客人。”

純漫頓時高興地拍起手來:“母親,那些帖子我要寫,我的字已經寫的很好了。”剛走進來的阿義也聽見,頓時跟着嚷起來:“娘,我也要寫字,我已經會寫好多字了。”說着就奔到桌子面前想拿筆寫字。

冬雲忙止住他,有這麼多人在面前,能來打個岔,倒比自己一個人好。冬雲走了進來,悄悄對清瑜道:“夫人,琴娘子那邊來人請您去一下。”

歷來琴娘那邊有什麼事都是親自過來,怎麼今日要自己過去?陳節度使現在的姬妾剩的不多,除了獨宿都住在琴娘這邊,難道是陳節度使出了什麼事?一想到這點,清瑜的心頓時跳起來,陳節度使出事,那對現在來說就是雪上加霜。

清瑜努力吸氣呼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叮囑純淑照看好弟弟妹妹們就往外走出。琴娘那邊派來傳話的婆子還在那,瞧見清瑜出來就上前行禮,清瑜又仔細往那婆子面上瞧了瞧,見婆子面上神色平常,笑着問道:“今兒倒恰好,幽州那邊也來信了,我正想請琴姨過來商量要辦幾桌酒席呢。”

婆子急忙應道:“這叫趕早不如趕巧,原本琴娘子該親自過來的,可是剛好主上又來了,這才請夫人您過去。”這話聽來更奇怪了,清瑜的眉微微一皺帶人往琴娘院裡去。

琴孃的院子在這個家裡,也算十分精緻了,清瑜走進院門,平日在檐下門邊的人都不見了,整個院子安靜的就像沒有人聲一樣,難道說陳節度使真的出事了?清瑜的心更加緊了,身後的婆子也皺眉:“奇怪,方纔琴娘子吩咐小的過去時候,還滿院的人,怎麼這會兒就不見人了?

雖然嘴裡嘀咕一句,婆子還是上前打起簾子。清瑜剛一進屋琴娘就迎上來:“夫人來了,此事緊密,還請……”說着琴娘往清瑜身後示意,清瑜的心越發往下沉,但面上神色不動,對冬瑞道:“你們在外面侯着。”

冬瑞她們退出去,琴孃的淚才往下落:“夫人還請往裡面來。”她這一落淚清瑜的心已經不再是往下沉,而是提的很緊。伸手握住琴孃的手,清瑜覺得說出的話與其說安慰她,不如說是安慰自己:“沒事的,琴姨,一定會沒事的。”

清瑜這表面上的鎮靜讓琴孃的心安下來,忽略掉清瑜握住她的手心全是汗,兩人已來到裡屋,屋內牀帳低垂,安靜的讓人連心跳聲都聽的清清楚楚。琴娘上前把帳子掀開,躺在牀上的是陳節度使,他已沒有平日的那種氣宇軒昂,而是面色蒼白,白髮在枕上很亂。

看見清瑜進來,陳節度使努力把頭轉向她,用不聽話的舌頭勉強發出聲音:“保密……保密。”此時陳枚征戰在外,陳楓他們都在京城,杜桉遠在幽州,陳節度使這一倒下?清瑜理清頭緒,對陳節度使點一點頭。

陳節度使勉強露出一個笑,清瑜頓時覺得有淚衝出眼眶,琴娘忍不住又哭了。此時不是哭的時候,清瑜用手把眼裡的淚擦掉才道:“琴姨,就說公公偶感風寒傳醫官來,等醫官來了再行決定。琴姨你挑兩個得力可靠的人來服侍公公,這間屋子再不許別人進。每日的藥食,都要琴姨您親自過目。”

琴孃的眼並沒離開陳節度使的臉,見陳節度使微微點頭琴娘才擦一下淚,聲音十分嘶啞地道:“這主意很好,方纔主上一倒下,我去扶他時候他就和我說不許告訴別人,所以我才讓丫鬟婆子們都出去了。”

清瑜敬佩地看了眼陳節度使,陳節度使的眼還是睜着,清瑜走近他:“公公,每日的公文就由媳婦拿過來,請示了您再批?”陳節度使臉上的欣慰之色更深,他和清瑜都明白,若這病症傳出去,朝廷就勢要收了涼州,到那時就是任人宰割、迴天無力了。

既得了陳節度使的首肯,清瑜也就沒有再多待,出門就吩咐冬瑞她們去傳軍醫,說辭依舊是陳節度使感了風寒,接着琴娘也讓丫鬟婆子們回來,挑了兩個在自己身邊很久的人前去服侍陳節度使。

清瑜又派人把陳樾請回來,父親病了,女兒回來侍疾是再正常不過得了。這邊剛安排好,醫官已經請到,清瑜讓人帶他直接到了琴娘院子。

這醫官本是在節度使府邸走熟的,見被帶進內宅,心裡還嘀咕一句,看來這琴娘子真是受恩厚重,連病都在她院裡。等進了院子進了房不見陳節度使,醫官還在遲疑時候就聽見門一關,醫官額上頓時冒出汗來,難道說琴娘子要對自己做什麼嗎?

就在醫官兩股戰戰的都快站不穩的時候,裡屋簾子掀起,走出來的是清瑜,她瞧着醫官並不似以前那樣打招呼,徑自走到醫官面前只剩的兩步才笑着開口:“不知道足下您是想發財呢,還是想喪命?”

醫官此時是真的嚇到了,雙膝一軟就坐到地上:“夫人,下官手下也活過幾條人命,夫人您……”清瑜脣邊勾起一絲笑:“我知道,正因爲知道,所以才讓人請足下來,就看足下您的醫術如何?”原來的確是讓自己看病的,醫官爬起來用袖子擦一下汗,心還沒跳回原位就聽到清瑜加了一句:“不過,比起足下的醫術,我倒想知道足下的嘴是不是夠緊。”

說着裡面的簾子已經打起,醫官往裡面一望,自然看到牀上躺着的陳節度使,這下醫官知道是什麼原因了,轉頭去瞧清瑜,清瑜的神色和平日絕無半點不同,只是瞧着醫官:“足下也知道公公並不是風寒,足下此時的命是操在足下這一念之間。”

醫官覺得汗已經溼透了裡衣,沉吟着沒說話,琴娘已經開口:“若你能保守這個秘密,並讓主上起身,金銀珠寶隨君選擇。”清瑜的頭微微一點:“若足下透了一點點風聲想博更大的榮華富貴,我的刀更快一些。”

說着嗆啷一聲,清瑜已經扔過一把刀來,刀鋒雪亮,正是陳節度使常用的刀。醫官瞧了瞧那刀纔對清瑜道:“夫人,下官怎麼信您?”琴孃的眉頭皺起,陳節度使在牀上發出聲音,琴娘忙走到他面前,清瑜瞧着醫官,一字一句地道:“我在此立誓,若你治病並保守秘密後我再對你下手,則我和我的孩子都死於非命。”

屋漏更逢連夜雨,安生的日子結束了。

公事

話音剛落,琴娘就驚呼一聲:“夫人,不可。”醫官已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了,清瑜是陳枚的妻子,她的孩子就是陳家未來的繼承者,以陳家當家主母和未來繼承者的命來發誓,這樣的誓言不可謂不重。

清瑜並沒理會琴娘,只是看着醫官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琴娘也會過意來,看着清瑜的眼,琴娘沒有說話,只是轉而去看陳節度使,陳節度使的眼一直閉着,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清瑜並沒有去看別的地方,重複一遍後對醫官道:“足下此時可以爲節使診脈了吧?”醫官從震驚中慢慢醒來,長身一揖道:“夫人既發如此重誓,下官遵命就是。”清瑜緊緊提着的心放下來,做個請的手勢。

醫官踏前一步才道:“只是下官才疏學淺,未必能妙手回春。”琴娘聽到這句突然尖叫起來:“若不能妙手回春,方纔夫人又何必……”琴娘說話很少大聲,這樣尖叫讓清瑜不禁嚇了一跳,但很快清瑜就伸手出來拉住琴娘以示安撫,接着看向醫官:“足下醫術精妙,不過是知道節使年事已高,此次中風危險害怕一旦復原不了才說出這番話。足下放心,我雖是女子,卻是片詞出來,駟馬難追。足下只要竭盡全力,無論節使復原到何種程度,我都不會遷怒於你。”

清瑜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醫官又是一揖:“夫人高才,下官佩服,下官也舉天爲誓,若下官有絲毫藏私,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說完醫官就上前爲陳節度使診脈。

清瑜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琴娘也覺得背心汗溼,若沒有清瑜,琴娘着實不敢想下去,一個無人主持、全是婦孺的節度使府邸,會引起怎樣後果?

醫官伸出手替陳節度使診了兩手的脈才從隨身帶的藥箱裡取出銀針來,拿起一根銀針在人中紮下一針,接着又在眉間雙手虎口各自紮了一針。陳節度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琴娘忙上前去接他口中的痰。

這口濃痰吐出來,醫官又瞧了一眼才把銀針取掉:“節使可是舌根發硬,頭暈痛,半身轉動不靈?”陳節度使那口痰吐出來覺得舌頭有些靈活,點一點頭:“確是如此。”旁邊的琴娘急忙道:“從病發到現在也沒敢搬動他,可巧我房裡有幾丸大活絡丸,就灌了一丸下去。”醫官點點頭:“節使是肝陽暴亢、風火上擾,大活絡丸雖不是十分對症但也不算用錯。下官就先開着方子服着,等好些再換別的方子。”

好些?聽到醫官口中吐出這兩個字,琴娘心裡頓時歡喜起來:“主上覆原情況如何?”醫官已經開好方子拿起來遞給琴娘:“這是加重的天麻鉤藤飲,節使好在底子好,雖說年紀高大也會復原個六七成。”只六七成,琴娘眼裡的喜悅又黯淡下來,清瑜拍一下琴孃的肩問醫官:“六七成可能下牀走路說話?”

醫官給出很肯定的答覆,清瑜心裡已經有了決定,陳節度使已過七旬,能復原六七成下牀走路說話就不錯,只要能走出去讓衆人看見,剩下的事就好辦多了。清瑜擡頭對醫官道:“多謝足下,還請足下再開一份風寒的方子。”

這個不難,醫官刷刷幾筆已經開好,清瑜接過方子就對醫官道:“這幾日,還奉屈足下在這裡住着,好過來診脈。”這樣也屬平常,醫官點頭而應,清瑜這纔打開門喚人進來,吩咐一個丫鬟帶着醫官下去歇息,這裡就讓人去庫房裡把藥準備好。

琴娘見清瑜不把方子給她們而是隻念藥材名,唸的有些還是方子上沒有的,竟不知道清瑜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耐心等候。

不一時藥材已經送了來,琴娘挑的那兩個丫鬟是一直在旁邊服侍的,清瑜這才把方子遞給她們,讓她們按着方子分兩份藥出來,一份是天麻鉤藤飲,另一份是治風寒的桂枝湯。讓丫鬟把桂枝湯拿到外面去煎,天麻這份就放在房裡煎。

到了這時琴娘怎麼不明白清瑜想什麼,心裡不禁生出敬佩之情:“夫人調停的果然周到,倒是我癡長了這麼幾歲。”清瑜的心只放在怎麼籌劃上,聽到琴娘這話微微嗯了一聲才道:“這些藥渣也不能倒出去,只能先放在布口袋裡,到時尋個空子埋在院裡。”

這樣用心,琴娘急忙點頭,家裡是安排好了,還有外面的事。外面的事才更麻煩,清瑜用手按一下頭,這件事自然是不能知會陳枚,他趕回來會亂了軍心也會讓人生疑,不趕回來在前面也是心神不寧。

清瑜不由苦笑一聲,爲了維持住節度使府邸裡的安寧,竟不能讓兒子知道父親的病情,此時此刻竟尋不到一個男人來撐着。

此時藥已煎好,丫鬟上前扶起陳節度使的頭,琴娘一勺勺給陳節度使喂藥下去,一碗藥下去,陳節度使的眼好像又多了些光澤,看着旁邊的清瑜,手指彎了彎:“老大那裡,不許說。”

琴孃的眉又皺住,清瑜已經點頭:“是,我不會說。”陳節度使面上才露出欣慰之色,清瑜回頭看了眼另外一碗湯藥,那碗桂枝湯已經冷了,清瑜上前把那碗藥慢慢地倒進痰盂裡,發誓一般地道:“公公,我會撐住這個家,撐到您病情好轉能下地走路說話流暢爲止。”

陳節度使面上的欣慰之色更深,見他服了藥有些睡意,琴娘忙忍住眼裡的淚和丫鬟服侍他睡下,清瑜話裡的決絕琴娘怎會聽不出來,唯一能做的只有照顧好陳節度使,讓他儘快好轉。

陳節度使閉目入睡,清瑜才走出裡屋,瞧着琴孃的這兩個丫鬟,清瑜的眼微微一凜就道:“整個府邸內外,現在知道主上病情的人不超過六個,你們兩個能被琴姨挑中,定有出色之處,也定是忠心的。只是我知道,有時候忠心也是可以換的。”

清瑜的聲音十分平靜,這兩個丫鬟聽到後面一句急忙跪下:“奴婢侍奉琴娘子多年,這顆忠心怎麼也換不去。”清瑜勾脣一笑:“無法換,只是看別人許給你們的榮華富貴夠不夠多。”話裡的冷然讓丫鬟們身子一抖,清瑜的話已經緩緩說出:“主上的病情,若外面有人知道一絲半點,我不管是誰,一概杖斃。到時我就看是別人許給你們的榮華富貴多呢,還是我的板子來的更快一些。”

清瑜治家雖有軍法處置一說,但這些年也沒動過幾次,更何況是對琴孃的丫鬟,此時聽到清瑜口裡吐出的杖斃兩個字,兩個丫鬟知道清瑜這話說出口就一定能做的出,慌忙磕頭:“奴婢們一飲一食,都出於主上,能得琴娘子信任照顧主上已是萬幸,哪敢有別的念頭。到時若真有人以榮華富貴想誘,奴婢們定會頭一個來告訴夫人。”

清瑜眼裡的厲色變的溫柔:“這纔是好丫頭,主上一有好轉,我絕不會虧待,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們說出我就會滿足。”兩個丫鬟這才鬆口氣,又給清瑜磕頭。

琴娘從沒見過這樣的清瑜,等丫鬟們起身才覺得那顆心落到肚子裡,這樣決絕手段凌厲,定會撐住這個家。

陳樾的聲音在外響起:“琴姨,我回來了,嫂嫂,嫂嫂。”清瑜忙上前打開門,陳樾已經走上臺階,看着清瑜道:“方纔下人來說阿父感了風寒,怎麼會起不來牀?”琴娘已經笑着道:“這要怪我,昨夜你阿父本來要睡了,我見月色正好,想起當日和你阿父初相遇時也是一樣好月色,就貪看了會兒,你阿父陪我說了會兒話,臨睡前就說有些涼意,等到今早起來已經鼻塞聲重,勉強起來出去外面理事,等回來時受不住竟躺在牀上了。急急請了醫官來瞧。”

這番話不僅是說給陳樾聽的,更是說給外面侯着的下人們聽的,陳樾這才把心放下跟着琴娘進屋看陳節度使,渾然不覺進屋後門就關了起來。當陳樾看到躺在牀上的陳節度使並不是像琴娘所說的一樣風寒嚴重時候,差點發出驚叫。

清瑜已經握住她的手小聲把陳節度使究竟得了什麼病,爲何要這樣說的緣由說了一遍,最後方道:“你哥哥們都不在這裡,這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才把你叫回來幫着琴姨照顧,樾妹妹,你千萬要記得,你是公公的女兒,千萬不要驚慌。”

陳樾怎會不明白此事重大,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聲發出,點頭時候淚已流到臉上。琴娘這邊既有了陳樾相幫,那現在要做的就是怎麼讓外面的局勢繼續平靜了。

清瑜沒有再多說就往前面來,前面清瑜來的次數不多,公事處理大都是在前面。清瑜走到平日陳節度使辦公事的地方,剛要推開門進去身後就傳來一個聲音:“此地事關重大,夫人還是別進去的好。”

裘環?清瑜回身對他行一禮才道:“裘監軍久違了,陳節使雖感了風寒,風寒還有些嚴重,但並不敢忘自己職責,特意命我前來,把要緊公事帶進去好在病榻處理。”裘環的手籠在袖中,呵呵一笑就道:“陳節使病中未敢忘國實屬可敬可佩,可是這公事來往事情重大,況且還有副使和下官,夫人一個內宅婦人擅自把公事帶進去,這有些不妥吧?”

難怪陳枚會十分討厭裘環了,的確難纏的很,清瑜眼裡還是帶着笑:“裘監軍,我只是奉了節使的命來取那些公事,並沒有要批閱公事之舉,律例之上並沒有不許婦人拿公事這一條吧?”

我怎麼會寫出清瑜這麼一個如此強悍的女人來的啊?

幕僚

裘環尚未開口,清瑜話鋒一轉就道:“況且此時陳將軍在外征戰,有些要緊公事必要節使批覆,如調撥的糧草、來往的人員。難道說這些都不批覆,等到節使病好再行?與公來說,這是軍國大事,節使怎敢拖延。與私來講,陳將軍是節使的兒子,做父親的關心兒子想早日得知他的消息也是人之常情。與公與私,要緊公事都要儘早批覆纔是。此時裘監軍您攔住我不讓我把要緊公事帶進去,那我就想問裘監軍一句,這些是要副使批呢,還是要監軍您代勞呢?”

裘環被反扣了一頂帽子,臉頓時又紅又白起來,若要應下這不合乎裘環來此的目的,若不應下,那就成了自己要奪陳節度使的權。雖說衆人都清楚來此監軍有皇家的目的,但此時還沒翻臉,貿然反對只會讓自己下不了臺。

清瑜瞧着裘環等待着他的回答,笑容在清瑜眼裡浮現,這笑看在裘環眼裡有說不出的嘲諷。裘環一咬牙還想攔,不管陳節度使是感了風寒還是什麼病,這次都是難得的機會,如果再抓不到這個機會,那等杜桉迴轉,一切都已晚了。爲了社稷江山,陛下囑託,怎麼都要攔下來。

身後有腳步聲,接着範良的笑聲響起:“裘監軍對朝廷忠心耿耿,害怕公事被外人得知也是常情。只是侄媳婦方纔那番話說的也有道理。兩位都是爲國,又何必針鋒相對?”想是有小吏見清瑜和裘環爭執起來去秉明他的。

範良能和陳節度使共事多年甚至在此次朝廷變換中沒被換掉,自然有他的長處。清瑜已經對範良行禮下去:“見過範叔父。公公本有打算讓範叔父代行幾日,只是在外征戰的本是公公親子,舐犢之情不忍暫離,這才強撐病體,命把要緊公事拿到裡面批覆。”

範良歷來是別人敬一尺他回一丈的,面上笑容還是那樣燦爛:“節使父子情深,必要親自批覆也是常事。我也是做父親的人自然明白,只是監軍說的也有些道理,不如這樣,就讓小吏們把要緊公事都擇出來,做個登記,然後交給侄媳婦帶進去。等批覆了再帶出來,如何?”

清瑜已經笑了:“原本侄媳婦就是這樣想的,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裘監軍擋回去,還一口一個內宅婦人,範叔父您是知道侄媳我的,從來都是多餘的話都不肯說一句的。若不是有公公的親自下令,侄媳又怎會出來?”

範良又是哈哈一笑:“裘監軍也是爲朝廷忠心,思慮周全了些,卻忘了侄媳你的性子從來都不是自作主張的人,況且這樣大事自然有節使做主。”

一番話說的兩面光,清瑜含笑應了:“範叔父說的有理,這公事如何自然是公公做主,侄媳不過是做個傳遞人罷了。”裘環本該就着臺階下,但這個臺階並不是裘環所想要的,只是閉口不言。他不說話另外兩人就當他答應了,範良已經喚過小吏來:“把這幾日的要緊公事都整理出來,按份登記,交給陳夫人帶回去。陳節度使批覆了再按份點查,中間不許有遺漏。”

這後面的話是說給裘環聽的,裘環此時不得不開口道:“範副使這話說的對,只是……”清瑜瞧裘環一眼:“只是什麼?難道邱監軍怕我泄密還是從中作梗?這真是笑話,出外征戰的是我的丈夫,我一輩子的依靠,我孩子的父親,難道我巴不得他在外不利嗎?裘監軍此話未免太過誅心。”

裘環一張面又紅了,範良又是一笑:“侄媳婦你心裡急我是明白的,只是這是軍國大事,裘監軍謹慎也是常事。”清瑜脣邊的笑沒有半分變化:“範叔父說的是,若不是念着裘監軍是記掛着軍國大事,換了旁人,侄媳早削下他面子了。”

兩人這一問一答聽的裘環火冒三丈,偏偏清瑜又轉頭道:“不過裘監軍大人大量,想必不會和侄媳這個內宅婦人計較吧?”裘環那口血都差點噴出來,一張臉紅了又白,雙手握成拳,忍着要忍着,等到陛下收了涼州的軍權,到時陳家不過全都是泥任人踐踏。

這樣的前景才讓裘環心裡的氣稍微消了那麼一點點,對清瑜笑一笑:“方纔我也是急了,既然範副使也認可,這些公事又是要緊的,就照節使的意思做吧。”此時小吏已經抱着公事走出,按照冊子一份份點給清瑜。

清瑜一眼看見裡面有一份陳枚前線送來的軍報,心裡恨不得立即打開看看,但面上還是和平日一樣,對範裘二人行禮後就往內宅走。

清瑜走了,範良這纔對裘環拱一拱手:“裘監軍,今日天色好,我就先走一步。”裘環看着範良,這個滑不溜丟的老泥鰍,來此三年,不管裘環用了什麼法子,都沒法把範良拉到自己這邊來,每次都是打哈哈。

不過眼前陳節度使病中倒是個好機會,裘環面上浮起一絲笑:“範副使,陳節使是不是真的感了風寒還是兩說,難道範副使不想再進一步?”這話說的很赤|裸,範良既已打定主意,又怎會被裘環這幾句話打動,只是淡淡一笑:“裘監軍,在下心無大志,能得此地位已經足夠,所謂再進一步全看天意。”

裘環瞧着範良:“範副使,你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自當忠君之事。”範良啞然一笑,接着那一直都只看得見笑容的臉神色突然一凜:“我範良自問對朝廷從無一分不臣之意,況且做爲副使,我也克盡職守,裘監軍這話未免有些欲加之罪。難道涼州城內節使和副使爭權奪利,使邊關不穩這纔是裘監軍的用意?休說涼州軍隊還在劍南那邊平叛,就說這涼州城外,黨夏人對我疆土也時有覬覦,更別提青唐,青唐已有了共主,雖和黨夏之間互成犬牙交錯,但時日一長,兩邊攜手。到時我涼州城一亂,這不是把這涼州讓給這些外族蠻夷?裘監軍,我知道你是朝廷拍來的,所長的是權謀,但在我瞧來,涼州城固若金湯、邊關安穩纔是最要緊的,邊關安穩了,朝廷才能安穩,裘監軍素長權謀,難道連這點都想不到嗎?”

裘環原本以爲權勢人人都愛,此次又是個好機會,再過數日這個機會就消失了,故此才冒險和範良遞那麼幾句話,但萬萬沒想到範良竟一口回絕,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範良一口氣把話說完纔對裘環拱一拱手:“裘監軍,你我都是做臣子的,既要忠君,只有輔佐節使把這涼州守好纔是道理,那些別的想頭統統都別去想。”裘環看着範良,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範副使這話果然讓人如飲醍醐茅塞頓開,是我想左了,來來,我那裡還有陛下賞下的美酒,到我那裡喝一杯以做賠罪。”

範良笑着應了,臨走之前瞧了眼通往內宅的路,陳節度使的病定然不是感了風寒這麼簡單,但此時陳枚在外,這消息怎麼也要幫忙瞞住,不然涼州城一亂,此地離黨夏只有不到三百里,黨夏人想打什麼主意誰也想不到。

清瑜帶着公文回到琴娘院內時候,陳節度使已經又睡了一覺醒了,看着清瑜什麼都沒說,清瑜把公文放下才道:“裘監軍攔了一下,虧得範副使來解圍。”陳節度使面上露出笑容,話像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範,有赤子之心。若有萬一你可以去尋他。”

清瑜點頭,拿起公文開始念起來,前線傳來的消息自然是第一個唸的,陳枚稟告的很簡單,已和劍南先頭不對遭遇,打了一仗。雖然涼州軍是遠道而去,但還是得勝。

清瑜瞧了日子,這封是一個月前從劍南那邊來的,不曉得這一個月又是什麼情形?陳節度使的眼微微睜開一點,說出的話十分吃力:“回,照原來所言行事。”清瑜雖不知道原來所言是什麼,但陳節度使在這種事上心思縝密,輪不到清瑜一個兒媳婦置喙,只是照了陳節度使的話做。

此時涼州軍事,最重就是對劍南那支出兵,十來件裡面,有四件都是關於劍南的。怎麼調配糧草,要不要再增兵,清瑜念過幾件,對劍南那邊情形已經知道了個大概,對丈夫的牽掛漸漸少了,再多的牽掛也幫不了忙,現在能夠穩住局勢,把這關撐過去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清瑜的聲音越來越鎮定,渾然不覺牀上的陳節度使眼裡露出欣慰的光,這個媳婦果然娶的不錯,若亂了陣腳,此時的情形是陳節度使無法想象的。

把公文都念完,又按陳節度使的指示去到內書房去取了陳節度使的章蓋在公文上面。嫁到陳家這麼多年清瑜頭一次進到這所內書房,內書房在一所獨立的院子裡,門外有護衛守衛,查看了清瑜出示的陳節度使手書後護衛才放清瑜進門。

一進門是個小院落,裡面卻不像清瑜所想的空無一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在樹下着棋,聽到腳步聲擡頭看見是清瑜,眼裡閃過一絲訝異才開口道:“原來是陳夫人,主上的風寒可好些?”

此人是?清瑜想了半天都沒想起節度使幕僚裡有這麼一個人,而且對自己這麼熟稔。這人微笑一笑才道:“在下姓李,當日夫人到涼州時候正好出門薄幹,回來時也沒去拜見夫人,難怪夫人不認得在下。”

這麼一說清瑜想起來了,這位就是陳枚口中提過多次的李先生了,聽說他才華橫溢,對天下事洞若燭火,清瑜沒想到他竟這樣年輕,忙行禮道:“事出匆忙,我自作了主張,倒沒和先生商議過。”

清瑜到這個時候,纔算開始接觸節度使府邸的秘密了。

今天買筍回來做油燜筍,邊碼字邊聽到鍋響,中間忍不住去抓幾塊吃吃。春筍真是脆嫩鮮甜啊。

謀士

清瑜恭敬禮貌,李先生的眉微微一挑,面上已有笑容現出,雖然他的面色一直和煦,但這個笑容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清瑜正好擡頭看到他的這個笑容,覺得他的相貌雖不像宋氏父子一樣出色,但風度卻更勝宋桐。況且還有傳說中的對天下大勢瞭然於心,能招攬的如此人才,自家公公並不是外表看起來那個豪爽的蠻夫。

李先生已後退一步還禮道:“夫人何必謙虛,夫人臨危不亂,處置井井有條,就算換了在下,只怕也就如此。”對方這話是謙虛之意,但事情很急,清瑜也沒再似平常一樣謙遜幾句直接就開口道:“此時局面只不過堪堪穩住,依先生瞧來,還要怎麼做?”

李先生面上的笑依舊沒變,伸手拈起一枚棋子在棋盤上放下才道:“夫人想來也知道,此時只能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很輕,李先生的聲音更輕:“還有不能亂。”這話讓清瑜心中多了些篤定,低頭看着棋盤,黑白棋子在棋盤上交錯,方纔李先生放下的那枚白色棋子卻孤零零在一邊,縱使清瑜對棋藝沒多少領悟也知道這並不是下棋的路數。

爲何獨獨把這枚棋子放在這裡,還有等?清瑜伸手想去觸碰那枚棋子,尚未碰到已經擡頭:“先生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但請先生放心,內宅一定不會亂,公公的病情也會好轉。”李先生眼裡頭一次有讚賞之色:“夫人果然聰明過人,此時涼州就如這枚白棋,只有在旁不入棋局冷眼觀看。”

不入棋局,清瑜嚼着這句話就問道:“以身做棋子,倒不如做執棋之人。”李先生已經往棋盤上擺了第二枚棋子:“人人都想做棋子,但有時候並不是想做就能的。”實力不足,能力不夠,甚至時機未到,做執棋之人都是魯莽之舉。

清瑜瞭然點頭,所以才說只能等,不能亂。微一點頭,清瑜已經挺直脊背道:“先生放心,別說幾個月,就算一年,我也能把內宅穩住。”劍南那邊不會僵持很久,不是戰就是劍南那邊降,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陳枚這邊打輸,但不管是哪種情況,陳枚都可以有藉口迴轉涼州。

清瑜語氣堅定,李先生眼裡的讚賞之意更深,能娶這麼一個媳婦,陳家只會更上層樓。李先生點頭開口道:“主上自知年紀已然老邁,早已安排好一旦有意外就怎麼處置,內中內宅不僅不能亂,來往的人口舌也要緊。外面的事好辦,內宅的事我們男人就不好插手,原本是全交給陳將軍的。誰知陳將軍又臨時出外,夫人今日的處置不僅合乎主上安排,做的比預想中還要出色。還請夫人告訴在下,主上的病到底有幾分可治?”

有了李先生做保證,清瑜覺得肩上的重擔一下就輕了,把陳節度使的病情合盤托出,聽到陳節度使只是中風,現時性命沒有大礙。李先生已有了主意,聽到讓人往京城送信,清瑜不由皺眉:“二叔叔就先不說,小叔剛和公主完婚,只怕皇家也不肯放人。”

李先生面上還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在下自然有計策,不瞞夫人說,這些年來往京城信件,皇家都暗地裡檢查再送到二將軍手上的。”能在這樣的嚴密封鎖下依舊把消息傳遞出去,清瑜覺得自己原先在內宅的見識還是少了些。

李先生沒有再多活,已從書房裡尋出陳節度使的印章一一蓋在公文上,這些公文蓋了陳節度使的章還要拿到外面交給小吏,由記室們蓋好章,有些還要再敲上火印才能發出去。清瑜抱着公文往外走,回頭看見李先生已經重又坐回桌前擺弄起棋子來。

似這樣才能叫心思縝密、臨危不亂、事事想的周到的大將之風吧?清瑜覺得自己所經之事還是太少,要到有一日陳枚離開在外,自己能遇到任何意外事情都能不依靠外人處置好才成。清瑜心裡暗暗發誓,腳步沒停地往外面去,把公文交到小吏手上,照樣又是件件清點,清瑜這才重又回到內宅。

琴娘院子很安靜,陳節度使躺在牀上閉目睡着。略微問了幾句,知道陳節度使又服了一次藥,現在已經睡的很安穩。醫官方纔又來診過一次脈,說比上午情形好一些,再輔以鍼灸,十來天后陳節度使能慢慢下牀走路。清瑜聽到陳節度使的病情會漸漸好轉更放鬆一些,琴娘說完眉頭還是皺着的:“只是醫官也說了,這種病,最好要多曬太陽,可是這種時候,哪能讓主上到院子裡呢?”

陳樾用手搖一下琴孃的胳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照我說,每日把窗戶都大大開了,把阿父用椅子擡到窗邊曬着太陽,這不就能多曬太陽,況且這穿堂風吹進來人也舒服,阿父這樣就好的快些。”琴娘瞅女兒一眼:“盡胡說,病成這樣還要吹風,是病的更厲害些吧?”

怎麼服侍陳節度使不是清瑜操心的事,陳樾已經伸手拉住清瑜的胳膊:“嫂嫂,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嗎?只要讓阿父穿多一些,用布包了頭,這不就不怕風吹了?再說這屋裡又是藥味、又是香味,混在一起一點也不清爽,好人進來都會覺得發悶,更何況阿父一個病人?”

陳樾這一說,清瑜也覺得屋內氣味一個勁地衝鼻子,藥味混着香味,還有各種說不明白的味道,四周的窗都關着,一絲風也透不進來,或者醫官是要讓她們開窗纔要求陳節度使多曬太陽吧?

清瑜拍拍陳樾的手對琴娘道:“樾妹妹說的話也有道理,這窗就先別開對着牀的那兩扇,等明兒太陽出來了,再用藤椅把公公擡到能曬到太陽的窗下,就依樾妹妹說的,可要穿多些,用布包了頭,就跟……”

坐月子時候一樣,清瑜那話沒有衝口而出,此時陳節度使還在病中,拿這個開玩笑可是萬萬不對。陳樾已經跑到窗前把側面兩扇窗打開,清風吹入,屋內的渾濁氣味消失一些,琴娘無奈地笑笑,接着就道:“若主上病再加重了,樾兒你可要把窗重新關上。”

陳樾自然答應,清瑜這才覺得自己是又餓又累,疲乏的只想回到屋裡倒頭就睡。她的疲憊陳樾看了出來,忙道:“嫂嫂你先回去歇着吧,阿父這裡有我們照料。”清瑜就坡下驢叮囑兩句出門,陳樾跟在她身後送她出去,快到院門口的時候清瑜停下腳步轉頭問陳樾:“那位李先生,樾妹妹熟嗎?”

陳樾不料清瑜會這麼問,皺眉想了半天才道:“李叔叔並不多見,我當初要學寫字,阿父也不許我去煩他,嫂嫂怎麼會突然問他?”清瑜本想問問那位李先生的來歷,見陳樾不知道笑一笑道:“我方纔在公公書房看到他了。”

陳樾的嘴扁了扁:“阿父的書房從不許人隨便進去,連打掃的小廝也只有清早許進去打掃一次。我長這麼大隻進去了兩回。”不許進書房,這在陳樾前面那十來年的日子裡,算是最大的挫折了。

果然陳樾很有些不服氣地又道:“可是大哥就能隨便進去,哦,還有那位李先生,定是阿父嫌棄我不是兒子,纔不許我隨便進去。”這樣的抱怨纔像是原來的陳樾,清瑜脣邊含笑看着小姑,陳樾抱怨完了才用手捂一下嘴:“在嫂嫂面前,我總覺得自己還是孩子,以後不會這樣了。”

清瑜拍拍她的手:“公公不是嫌棄你。”陳樾吐舌頭一笑,當舌頭伸回去之後,那股孩子氣已經消失不見,只是反手握住清瑜的手:“我知道,嫂嫂,我會和你一起,保住這個家不亂不散的。”

那個需要保護的少女已經長大,縱使陳枚強大到羽翼能夠把弟弟妹妹們全都護下來,但這個少女已經站起來要和兄長並肩而立,牢牢地護住這個家。

陳樾看着清瑜的眼,伸手把她往外面推:“嫂嫂你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覺,這個家,不能再有人倒下去了。”只有如此才能讓這個家牢牢地護住所有人,清瑜瞭然一笑,快步往自己院裡走。

回到屋裡讓人隨便弄了點吃的來,清瑜還不忘讓人去告訴窈娘,今夜挑一個歌女去服侍醫官,威脅加上許諾才能讓人做事做的更好。

清瑜累的連手指都不想擡起來,隨意倒在牀上就沉入夢鄉,朦朧中感覺到有人爬上牀,清瑜伸手去摸,摸到的是軟軟的臉還有一手口水。清瑜睜開眼看着阿義的大眼睛,也不去尋什麼帕子就着袖子把他的口水擦掉:“怎麼跑來了?”

阿義看見自己把娘吵醒了,眼一眨眨地道:“我要和娘一起睡,今天一天都沒見到娘,很想娘。”奶孃小心地掀起簾子:“夫人,小的已經勸過小郎君了,但他不肯睡,非要來尋您。”清瑜已經把阿義裹進被子裡對奶孃道:“那把純煊和他弟弟都抱來吧。”

奶孃領命而去,清瑜低頭瞧着阿義:“做哥哥的人要照顧弟弟,哪能賴着和娘睡?”阿義的小手已經摟住清瑜的脖子,含糊不清地道:“和娘睡也能照顧弟弟啊。”嘟囔着阿義已經睡着,清瑜把他摟緊一些,奶孃已經把那哥兒倆也抱了來,純煊看見清瑜,睡眼惺忪地叫了聲娘就拱到清瑜面前睡着,阿義雖在睡夢中也不忘給弟弟讓個地方改摟住純煊。

三個兒子都在清瑜身邊,聽着他們大大小小的呼吸聲,清瑜睡去時脣邊都是笑,爲了他們也要把這關撐過,成王敗寇,絕不是字面意思那麼簡單。

本來想寫一個雲淡風輕地、白衣勝雪地、溫潤如玉地,簡而言之就是在我眼裡十分裝13的謀士出來,誰曉得寫來寫去還是個沉穩中年大叔,真想把我爪子剁掉,我要十分裝13的謀士哥哥啊,不是沉穩中年大叔啊。

做戲

陳節度使這一病的消息傳出去,自然有屬官和士紳來看望。女眷就由陳樾出面接待,男客一概都以家裡沒有成年男子爲由擋了架。內宅有清瑜主持,外面有李先生調停,每日的公文都拿進內宅裡面批覆,日子看來很風平浪靜,但清瑜知道這種風平浪靜只是表象,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節度使府邸。

已有管家娘子來回過,說看見有人偷偷地把倒出去的藥渣拿走,還有出門採買的管家們這些日子也常被人請去酒樓喝酒,所爲種種不過都是打聽陳節度使的病情罷了。好在清瑜已經安排過,那些藥渣都是治風寒的,而陳節度使的真正病情,也只有數人知道,這些外人除非能夠直闖琴娘內室或者見到醫官,否則都是毫無所獲。

不過這也是個好機會,能趁此看出誰纔是真的忠心,誰懷有二意。管家娘子說完又遲疑地道:“現在城裡已經有了些流言,有些簡直就是說主上已經不測了。”清瑜的眉皺緊看着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忙道:“小的也知道這些是流言,可是主上總要出來讓人見見這些流言才能消散。”

清瑜並沒發作,只示意她下去,管家娘子見清瑜沒有發作,如蒙大赦一樣急忙行禮退出。冬雲走了進來對清瑜道:“夫人,裘監軍又來了,說主上病了這麼數日他着實懸心,特意尋了百年靈芝來。”清瑜的眉微微皺了皺,陳節度使病了這麼幾日,雖有醫官的精心診治,衆人的殷勤服侍,病情有所好轉。不過就是說話比那日倒下去時舌頭靈活一些,細細聽還能聽出舌根有些發硬,勉強下牀也不過是在扶掖之下行四五步。

這樣的好轉遠遠沒有清瑜想的那麼好,但也知道這種事急不得,只有耐心等他復原。而裘環從陳節度使病下那日到今日,幾乎日日都來三四遍,不是送藥材就是薦醫生,比別人殷勤四五分。每次都被清瑜敷衍過去,今日又來,只怕是要打着見陳節度使一面的意思。還有方纔管家娘子說的話,現在倒可以用裘環一用。

清瑜思量停當叫冬瑞過來,讓她告訴琴娘準備停當,就命人請裘環進來。裘環雖頂着個監軍名頭,衆人都知道是宦官,出入內室也少了些妨礙,瞧見清瑜就一臉關切地道:“節使的病算着日子已有十來天了,這十來天風寒都沒好,下官着實擔心,正好得了兩支百年靈芝,就特意拿來給節使補補身子。”

清瑜吩咐冬瑞接了那兩支靈芝,這兩支靈芝足有面盆大,紫的發黑,根莖粗壯,一看就是上品。清瑜笑的春風拂面一樣道:“裘監軍這靈芝送來的正好,這裡的靈芝都太小,醫官還愁沒有好靈芝給節使配藥呢。”

裘環接了丫鬟送上的茶就笑了:“節使的風寒竟這麼嚴重?”清瑜故意嘆了一聲:“裘監軍您也不是外人,節使畢竟年紀在那,雖竭力調治,但這幾日還是有些虛,這才發話說不讓人打擾的,要說好那是快大好了。”

清瑜話音沒落就有人走進來:“夫人,主上聽說裘監軍來了,鬧着要出來和裘監軍說說話,說這幾日在屋裡躺的都快長黴。琴娘子攔不住。”清瑜聽到這句話心裡就安定了,故意對裘環道:“裘監軍,節使對你畢竟不一樣啊。”

外面已經有雜沓的腳步聲,還有琴娘子焦急的聲音:“主上,主上,您就安安生生坐軟轎吧。”陳節度使的聲音跟着傳來:“我又不是個娘兒們,坐什麼轎子,你給我讓開。”聲音雄厚有力,聽來一點不像病人。

清瑜忙起身:“裘監軍你且寬坐,我出去迎一迎。”這樣聲音讓裘環也沒了主意,難道說陳節度使是真的感了風寒,只是年老體虛才病的久了些,而不是別人隱隱傳出的他的病不是風寒而另有蹊蹺?

裘環在那思量,竟忘了出去瞧瞧,陳節度使已在一大羣人簇擁下走了進來,他頭裹綢巾,沒穿外衫,手裡柱着柺杖,步伐雖緩慢些可瞧來不過就是病後體虛之故。

裘環呆呆地在那瞧着陳節度使向自己走來,竟然沒注意陳樾琴娘和清瑜三人還有兩個丫鬟在那緊緊扶持着他,與其說是陳節度使自己走過來的,不如說是她們幾個推他過來的。

陳節度使已經走到裘環跟前停下:“聽說老夫病這數日,有人不滿?”這劈頭蓋臉地責問讓裘環不知怎麼回答,清瑜已道:“公公您先坐下再和裘監軍細談。”陳節度使看着裘環,裘環只覺得他眼裡全是厲色,腿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竟忘了起身行禮更忘了怎麼接話。

陳節度使被琴娘推着在椅上坐下,見他坐下琴娘忙轉到他身後用手按住他的肩,這個動作是爲了讓陳節度使不癱下去。陳節度使坐下後伸手端起一杯茶往脣邊抿了下才看向裘環:“裘監軍,老夫在問你,到底是誰在背後對老夫不滿,又是誰在背後說老夫已一病不起,沒幾天就要死了?”

這話裡的不滿是越來越深,裘環舔下脣纔想到自己該回話:“節使在這涼州城裡數十年,得到衆人景仰,哪會有人對節使您不滿?”陳節度使鼻子裡又哼出一聲:“是嗎?怎麼那日老夫還聽得說有人阻止老夫批覆公文呢?裘監軍,雖說你是陛下派來的人,可是各有職責,老夫要批覆公文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這幾句話說的鏗鏘有力,裘環聽來聽去聽不出有什麼虛弱,更沒注意到陳節度使說完話就轉頭,轉頭瞬間琴娘往他嘴裡塞了顆藥丸,陳節度使嚥下那顆藥丸才又回頭對裘環道:“裘監軍?”

話裡的威脅意味裘環能聽出來,面前的人可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他此時正在怒火頭上,發起脾氣來一刀把自己砍了怎麼辦?雖說到時陛下可以借這個理由對涼州發作,可是命是自己的,裘環自問對皇家還沒忠心到這份上。在肚裡思量一番才道:“節使您一身繫了這涼州安危,您一病自然有各種猜測,只是大家的猜測都是好意,並不是對您不敬。至於那日陳夫人去拿公文被下官攔阻,其實下官也是一片忠心爲國,並不是故意阻攔。”

陳節度使側耳聽着,卻沒說話只是冷笑,見他不說話裘環心裡更急,忙起身給陳節度使行禮:“下官自知唐突,還望節使您看在下官忠心爲國份上。”陳節度使已經十分疲憊,藥力造成的作用漸漸消失,但這場戲雖到尾聲還是要演下去,鼻子裡哼了一聲。

陳樾已走過來扶起裘環,接着擡頭對陳節度使道:“阿父,裘監軍忠心愛國您是知道的,他也是怕涼州城不穩。”陳節度使又是一聲冷哼:“怕涼州城不穩就好造謠言了?”陳樾歪了下頭,一臉不知怎麼辦的樣子。

清瑜的眼從沒離開陳節度使的臉,從他神色裡知道已經很疲憊,這齣戲該收尾了,笑着道:“公公,裘監軍也是擔心,關心則亂嘛,您也不必多動氣,醫官還說了,您動氣的話就越發要休養時日長了,到時外面還不知傳成什麼樣子。”

陳節度使這才點一點頭:“媳婦你說的對,我也沒必要和這些小人生氣,送客。”裘環知道被罵也不能反駁,清瑜已經走到他面前請他出去,裘環行一禮就退出去。

清瑜送他出去,一出門就對琴娘比了個手勢,琴娘明白地點頭,清瑜送裘環到門口方道:“裘監軍,公公的脾氣一向不好,又最恨別人造謠,方纔有得罪之處,侄媳在此賠禮。”說着清瑜就行了一禮,裘環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也只有說幾聲不防事就匆匆走了。

清瑜看着他走出去這才長出一口氣快步回到廳裡,此時廳門半啓,只有幾個下人遠遠守着。清瑜心裡記掛着陳節度使,匆匆進了廳裡。琴孃的一個丫鬟守在廳門口一副不許人進來的模樣,見清瑜進來忙道:“主上方纔差點暈過去,已擡到後面屏風了。”

清瑜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做的好,現在誰都不許進來。”說着清瑜就到了屏風後面,陳節度使躺在榻上,琴娘正給他喂水,方纔訓斥裘環的氣勢早已不見,只是一個疲倦的病中老人。

清瑜快步走到榻前半蹲下去:“公公辛苦了。”陳節度使歇了這麼一會兒已經好受一些,聽到兒媳的聲音睜開眼睛道:“我不辛苦,你們才辛苦。”這個沒有法子的法子是這幾日清瑜見陳節度使漸漸有些好轉和琴娘商量出來的,先頭琴娘還不肯怕陳節度使太辛苦,還是陳節度使自己同意,誰知道剛商量好今日就用上了。

琴娘已經淚眼婆娑:“主上,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代你的命。”陳節度使用能動的右手摸一摸她的發:“別說傻話了,你還要看着樾兒呢,這一關遲早要來,過了這關,總有個把月的輕鬆日子,這個把月一過,老三也該到了。”

杜桉雖只是陳節度使的義子,但從小被陳節度使撫養長大,和陳枚他們弟兄並無兩樣,陳節度使對他也十分信任,現在就只有杜桉能及時趕回了。

琴娘又要哭,只是這廳裡總不是久待之地,又讓陳節度使歇了一會兒,清瑜讓人擡來軟轎,還是和方纔一樣推着陳節度使出了廳上軟轎送回琴娘院子。

看着陳節度使坐在軟轎上還要做出一副毫無疾病,遇到下人對他們點頭微笑的樣子,清瑜的眼睛不覺熱了,可是現在流淚是不允許的,看往劍南方向,不管爲誰都要撐住,只有撐下去事情才能好轉。

琴娘其實也是個外柔內剛有主意的女人啊。

轉機

雖然外表看不出來,清瑜心裡着實惦記着陳節度使,匆匆打發走了管家娘子們,清瑜就往琴娘那邊去。http://

琴娘院子和平日一樣安靜,小丫鬟在檐下熬着藥,聞着味道像是補藥,瞧見清瑜過來小丫鬟忙起身行禮:“見過夫人。”

清瑜止住她:“這熬的是什麼?”小丫鬟蹲下繼續用扇子扇着火:“這就是裘監軍送來的靈芝,醫官吩咐給主上熬了補身。”既是醫官吩咐,清瑜並沒有多說就走進屋。通往內室的簾子旁守着一個丫鬟,瞧見是清瑜進來忙打起簾子。

內室依舊是那麼幾個人在,陳節度使躺在牀上,已沒有方纔在外面時的精神頭,額頭和雙手處都插了銀針,以往鍼灸雖有些疼,但陳節度使能撐過去,有時還和大家說笑幾句。而今日陳節度使卻雙眼緊閉,面色痛苦,大顆大顆的汗清晰可見。

琴娘蹲在牀邊,手裡拿着帕子在給陳節度使擦汗,眼裡有強忍的淚。醫官在那小心翼翼地轉動着銀針,每轉一下陳節度使的面色就更痛苦一些。陳樾和一個丫鬟站在那,想伸手幫忙卻知道幫不上什麼忙,只有緊緊握住拳。清瑜也看的眼裡一熱,走上前用手扶住陳樾的肩,陳樾回頭對清瑜笑一笑,這笑陳樾努力想做出輕鬆的樣子,可是眼裡的焦急怎麼也掩不住。

清瑜按一下她的肩,陳樾會意地看着陳節度使,醫官已長吁一口氣把銀針拔出,舉着銀針對着陽光看了看才把銀針收起。此時清瑜纔敢上前去問:“公公的病情有沒有加重?”醫官皺一下眉才道:“加重是必然的,只是節使出去時候不長,回來時又坐了軟轎,情形倒比下官想的要好一些,但這幾日節使都不能下牀走路,只能躺在牀上慢慢休養,話也少說爲妙。”

這和原來醫官說的全都不同,清瑜的心緊了一下,醫官已把銀針收起,看見清瑜的神色又道:“夫人也不必擔心,前些日子讓節使下牀走動多說說話,不過是要加快恢復。方纔節使出去一趟,元氣幾乎耗盡,自然要多休養。從今日起,每日的鍼灸再多加一次。方子也要換一換。”

這樣說清瑜心裡安定些,想起方纔小丫鬟在外熬的靈芝,清瑜不由問一句:“那靈芝可能用?”醫官呵呵一笑:“這靈芝是好的,每日一碗能固培元氣。”接着醫官又加一句:“裘監軍送來的靈芝下官已細細瞧過,並無什麼不妥,確是上好百年靈芝。http://

清瑜不由一笑,裘環就算想動手腳也不會在這麼明顯的地方動,他畢竟是深宮裡出來的人,不是那種市井無知小人。

醫官又說幾句就自回去歇息,此時陳節度使已經醒來,臉色沒有方纔痛苦,只是眼神有些黯淡。清瑜蹲到他牀頭:“公公您安心歇息,這裡的事媳婦會料理。”陳節度使閉一閉眼點頭,接着才睜開眼:“記得告訴李先生,實在不行……”

陳節度使頓一頓才道:“你和他斟酌着,讓老大回來吧。”這一聲驚到陳樾,她脫口喊阿父。陳節度使看向女兒:“戲不能常演,樾兒,你嫂嫂也撐的艱難。”

陳樾有些想哭,但把眼淚憋住:“阿父,女兒知道了。”聽到陳樾這樣說,陳節度使笑一笑就閉目歇息。醫官既然說過要他好好歇息,除了琴娘別人都退出內室。

快到門口的時候清瑜握一下陳樾的手:“樾妹妹,什麼都會好起來的。”陳樾重重點頭,一定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安頓好了這裡,清瑜又趕往書房,書房的院子裡,李先生並沒坐在那裡下棋,而是手裡拿着卷書在看。整個府邸知道內情的人裡面,就數他最安然了。每次看見李先生,清瑜就升起慚愧,自己要到什麼時候纔能有這樣任憑風吹草動,我自嵬然不動的境界?

聽到腳步聲李先生把書放下笑着道:“陳夫人來了?方纔聽的下人們議論,說主上已然大好,出來訓斥了裘監軍。夫人果然是個有決斷的女子。”見的次數多了,那些禮節也就免了,清瑜只是擺手一笑:“先生休這樣誇讚,這樣冒險行事讓公公病情加重,囑咐我和先生斟酌着,讓將軍從軍前回來。”

李先生脣邊的笑容消失,眼裡閃爍的東西清瑜一時也看不出來。過了會兒李先生才緩緩問道:“主上這麼說,難道是真的不好?”清瑜搖頭:“醫官說病情雖加重,但好好休養就成,公公只是在擔心。”

李先生握一下拳,低頭思量一下擡頭時眼裡又滿是和煦神色:“既如此,將軍那邊不需讓他知情,那邊的戰事如果不出意料,還有個把月就結束了。”別人說這話清瑜不會相信,但李先生說這話清瑜是相信的,她看向李先生:“又有新戰報了?上次來的時候還說和劍南軍僵持。”

李先生從袖子裡拿出一卷小小的布帛:“這是方纔飛鴿傳書來的,比起正式戰報來的早一些。”清瑜接過布帛,上面是丈夫熟悉的字,清瑜飛快地看完戰報,劍南軍又遭遇了幾場,幾乎是潰不成軍。

知道這個消息清瑜並沒有多少歡喜,李先生的聲音又響起:“之前劍南曾來過使者,有意聯手,但被主上思慮後拒絕,劍南使者失望而歸。現在劍南潰敗並不出主上預料。”劍南反的原因衆說紛紜,有說是劍南那邊的監軍太過作威作福,甚至想謀奪竇家女兒爲妻,竇節度使的長子一怒之下把監軍殺死,害怕朝廷追究索性反了。

也有人說並不是這樣簡單,說是朝廷有意削各節度使的兵權,劍南那邊已收到旨意,竇家在各種憂心後索性起兵反了。但不管這些傳聞是真是假,劍南那邊的監軍早被割了腦袋是真的,而朝廷要削各節度使兵權的動作雖被劍南造反的事情給壓下去,但不知道能壓多久。

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劍南就是這股風,清瑜長長地吁了口氣才道:“劍南那邊,也不知道大小姑如何。”李先生把布帛卷好交給清瑜:“阿杞那裡,將軍必有安排。”

阿杞?清瑜知道那位小姑叫陳杞,但衆人很少會這樣喚她,怎麼李先生會喚的這麼自然?看見清瑜探尋的眼,李先生笑一笑就道:“內子在生之日,和阿杞是閨中好友,她呼我爲兄,我則以妹喚她。久了,竟忘了這樣的稱呼不該在人前說出。”

李先生的妻子去世已經八年,不管陳家父子想了什麼法子,李先生都不肯另娶,身邊也沒有婢妾服侍,就孤身一人住在這所院落。清瑜停住腦裡的想法笑道:“先生既然已有了決斷,那我也就告辭。”

說着清瑜行一禮就拿着那捲布帛離開,李先生又坐下繼續看着書,耳邊似乎有女子的嬌笑聲,四處看這院子裡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陪伴自己的唯有影子。李先生笑着翻開書頁,很多事情都不會再來,只是存在這念想裡面。

清瑜對陳節度使講過布帛上的話,又把李先生的主意告訴陳節度使,說到陳杞時清瑜頓了頓:“劍南那邊的消息,大妹妹總是竇家的媳婦,那邊對大妹妹還算尊重,將軍的意思,城破之前會先派人潛進去保護住大妹妹的。”

杞兒,陳節度使在心裡無聲地喊了聲,此時最艱難的只怕就是她了。一邊是夫家,一邊是孃家,兩邊兵戎相見,她的那顆心只怕要被放在火上烤。陳節度使嘆了一聲,清瑜伸手給他掖一下被角:“公公,我雖沒見過大妹妹,但想來大妹妹的性子和樾妹妹也差不了多少,況且還有將軍在那裡,她定會周全的。”

陳節度使臉上露出一絲笑:“杞兒她,性子更像你死去的婆婆,若真是樾兒這樣的性子我倒不焦心了。”這句話陳節度使是分成好幾段說的,清瑜靜靜聽完,此時安慰的話都很蒼白,陳節度使活了快八十年,心裡想的只會比清瑜更明白而不是反過來。

劍南那邊正式的軍報是三天後到達涼州的,這份軍報讓涼州城添上幾分喜悅,畢竟很多出徵士兵都已在涼州城裡娶妻生子,在涼州等待的人們總是希望聽到好消息的。

陳節度使出面見了裘環之後,關於他病症的流言全部平息,代之議論的是什麼時候劍南那邊的戰爭纔會完全結束,出征的士兵能夠歸家?而讓清瑜歡喜的是另一件事,經過十來日的休養診治,陳節度使漸漸恢復過來,可以柱着拐不讓人扶就踏出四五步。

雖然多餘的步子就再不能走,但也讓知道內情的人鬆一口氣,這樣的恢復已經可以讓他出了屋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只要出門的時候把下人們都支開,等到坐到院子裡再讓他們回來就成。

天氣漸涼,涼州這邊又撥了四萬銀和兩萬件棉服到劍南那邊,打仗真是個花銀子的事,僅僅半年,這邊撥去的銀子衣服就以數十萬計,還不包括朝廷那邊撥下的銀子衣服。此時的清瑜明白,爲何各節度使對朝廷雖各有不滿但不輕易造反的原因了,軍餉就是個攔路虎。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節度使也從能走四五步到了十來步,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再過個二十來天,陳節度使既能柱着拐在衆人的攙扶下出去見人,這次出去就不是上次那樣用藥撐着,而是能用一種病好的姿態出去見人以示安撫。

京城裡也傳來消息,小陳將軍已尋了法子快馬出京,大概還有個二十來天就能到達涼州。就在收到京城消息這日,杜桉也到達涼州。

終於差不多了,清瑜你辛苦了。

70 父子(二)

杜桉進城後就往節度使府邸行來,陳節度使的真實病情他已經知道詳盡,這一路可稱歸心似箭,但爲了信上所說不能露出半點風聲所限,他這一路行來只比平日稍微快一點罷了。

看着和平日一樣的節度使府邸,門前高大的獅子、匾額還有迎接的人都和以前回來時一模一樣,杜桉長舒一口氣,看來這邊的局勢穩住了,不然這些管家沒有這樣輕鬆。

管家已經上前替杜桉牽住馬,笑着道:“杜郎君這一路辛苦了,夫人已經吩咐備好了洗塵宴。”杜桉下了馬把馬鞭扔給管家,管家把馬交給小廝牽着陪杜桉走進府,府內一切都和原來一模一樣,下人們在那裡灑掃,瞧見杜桉進來停下行禮。

杜桉看了看方對管家道:“聽說義父前些日子感了風寒,現在如何了?”管家恭恭敬敬地道:“主上原本只是偶感風寒,可是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比不得年輕人,再加上又操心將軍那邊的局勢,一直批閱公文,就病的時日長了些。”見杜桉面色變了,管家忙又道:“不過有琴娘子在旁精心照顧,主上已經慢慢好了,昨兒主上還把小的叫去,問了小的幾句話。”

杜桉心思沒有外表那麼粗獷,知道義父最少可以出來見人了,心裡更安定一些,算下來從義父發病到現在這一個多月,這宅裡全是婦孺,能撐這麼久着實不易。

管家察言觀色,見杜桉神色焦急:“杜郎君是不是要直接去見主上?”這本就是杜桉心裡所想,自然應下,管家忙讓小廝去通報,自己領着他往裡面走。

剛走過一道門就聽到清瑜的聲音:“裘監軍慢走。”裘環?對這個人杜桉是沒有多少好感的,但還是停下腳步避到一邊:“卑職見過裘監軍。”裘環今日又來探望陳節度使,雖沒例行擋駕,但陳節度使只說了幾句話就說要睡,裘環也只有告辭出門。此時聽到杜桉的聲音,裘環眉頭不由皺起,回來了個人,這個機會就從此消失了。

不過?裘環摸一下脣,杜桉怎麼說只是陳節度使的義子,義子終當不得親子,總是有芥蒂的。裘環心裡還在盤算,杜桉已經沉聲道:“裘監軍,卑職還要去見義父,先行一步。”裘環呵呵一笑,拱了拱手:“杜將軍對陳節使真是不輸親子,陳節使有兒如此,真讓人欣慰。”

這話裡有幾分不對,杜桉的眉微微一皺,正打算前行時裘環已經又開口了:“今日匆忙,改日請杜將軍到我那破宅子裡喝酒,就不知道杜將軍可否賞臉?”這話更加奇怪,但他總是個上司,杜桉也只有應了,裘環眼一眯就走了。

杜桉已經走進門裡,拱手對清瑜道:“嫂嫂這些日子在家辛苦,還請嫂嫂帶我去見義父。”清瑜微微點頭:“這些都是平日做慣的,稱不上辛苦,杜叔叔一路送凌兒遠去幽州,才能稱辛苦。”

說着清瑜帶杜桉往裡面去,路上還問了些純凌在幽州的情形。杜桉雖心急如焚,也曉得此時不能露出來,只得和清瑜說了幾句,不外就是純凌在幽州很好,小兒媳婦家裡的事總沒有那麼多,女婿雖然年輕,少年夫妻還是過的很恩愛。

清瑜聽了點頭,吩咐身後的冬陽回去先告訴如娘一聲,免得她懸心。兩人已走到琴娘院子,陳節度使坐在院中曬太陽,看見杜桉進來眼裡有喜悅閃過,但沒有像平時一樣站起來,只是笑着道:“你回來了,很好。”

這一聲竟讓杜桉的淚都險些出來,從來陳節度使都是站起來迎接別人,說話的聲音也雄厚有力,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坐在椅上,笑容慈愛的如同杜桉見過最平常的老人一樣。

陳節度使的頭點了點:“好了,有什麼話進去說吧。”說着陳節度使把手伸給杜桉,杜桉急忙上前扶起他,可是手纔剛碰到他的身子,杜桉的神色就黯了一下,手下所碰之處,竟沒有那種力量感,而是軟趴趴的肉,這不該是義父。

陳節度使已經感覺到義子的失落,笑了笑:“總是老了,阿桉,你背義父進去吧。”初到陳節度使身邊的情形又浮現腦海,那時的義父無比高大,站在自己面前如同鐵塔一樣,你可願做我的兒子?當時的自己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問,做你的兒子有什麼用?

記得義父只是大笑就道,做我的兒子可以有很多好玩的,而且,義父當時彎腰平視自己,我可以揹你去玩。於是就這樣歡喜答應了,爬到他的背上,由他揹着瘋跑。而現在義父對自己說的,卻是老了,要自己揹他進去,杜桉覺得眼裡有淚要涌出來,拼命忍住後蹲下好讓陳節度使趴上自己的背。

琴娘和清瑜扶陳節度使起來,然後小心翼翼把他放到杜桉背上,義父竟連自己站起來都很艱難了?杜桉不由回頭看了眼,正好看見陳節度使的臉,陳節度使的頭爬在杜桉旁邊,見杜桉轉頭看自己,笑着說:“我果然老了,還是你們年輕人力氣大。等你兩個哥哥回來了,我要你們輪換着背,再不走路了。”

這樣的笑話讓杜桉更忍不住,他小心地把手緊緊箍住陳節度使的腿。陳節度使病了這麼長時間,身上的肉鬆了,可分量還在,但這點分量對杜桉來說,並不算重,一步步往裡面走,聽着陳節度使那明顯比平日重的呼吸。杜桉知道,義父是真的老了,已經不再是那個能擋在他們兄弟們面前遮風避雨的人了。

進到內室,杜桉把陳節度使小心放下,陳節度使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才道:“阿桉,義父的確不中用了,你瞧瞧,你都沒喘呢,義父就喘這麼重的氣。”這話讓杜桉的淚終於落下,他半蹲在陳節度使面前:“義父,您還要等大哥回來。”

陳節度使用唯一靈活的右手拍拍他的頭:“阿桉,就算你大哥回來,也不能再像從前了,我一直視你爲親子,你們兄弟要心往一處使,不能心生芥蒂。”杜桉重重點頭,陳節度使又笑了:“好了,你說說這一路的見聞吧。”

杜桉起身看着琴娘,琴娘忙要帶人出去,清瑜也打算跟出去,陳節度使叫住她:“媳婦你也在裡面吧,你是這家裡的主母,有些事你總要聽說的。”這些日子清瑜每日把公文拿進拿出,又和李先生接觸過,知道這天下早不是後宅女子所認爲的那種太平了。

各節度使和朝廷之間早已各有齟齬,先帝在時還好,今上登基這三年來,開頭是何家瘋狂地搶權打壓朝中舊臣,雖然被王侍中帶人扳回些形勢,但朝中情形和原來大不相同,何家和王家的爭鬥看來暫時還不會平息,黨爭不息,政令難免朝令夕改。

這幾年又不大風調雨順,三年的大旱剛過去,江南就是水災,靠海邊還有年年不息的風災,當地官員雖上報朝廷要求賑災,光爲了派誰去,兩邊就爭鬥個不休,等到朝廷賑災銀子放下去,百姓已大都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當然這些今上是不清楚的,就算他得知實情如此,他又怎會關心呢?就算關心,他可能更關心的是怎麼把權利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治理好天下。畢竟他生長在後宮婦人之手,更精通的是怎麼拿捏人心、爭奪權利,治理天下總要等到權利在手再說。可是天下百姓又怎會再等多少日子?

清瑜還記得李先生平靜講出這番話時自己的驚訝,原來天下早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太平,可笑一班臣子還在那裡爭這爭那,卻沒人看一眼水火之中的百姓。

杜桉驚訝地看一眼清瑜,陳節度使已經開口:“你嫂嫂,並不是一般女子,她不會大驚小怪。這些日子全虧了你嫂嫂的調停纔有這樣平靜。”杜桉應是後纔開口講一路見聞。

杜桉講的和清瑜這些日子所接觸到的差不多,只是更詳細些罷了,當聽到有地方見不到多少人而盜匪聚集時候,清瑜的心不由緊了緊,天下竟然已成這樣了?杜桉講完才道:“局勢如此,義父,我這一路回來時候曾聽到黨夏想趁機進攻,當時又接到您重病的消息,恨不得生了雙翅趕回來,可是嫂嫂有叮囑,只有緩緩前行。”

陳節度使笑了:“不止黨夏,還有青唐啊,阿桉,青唐那位新王,野心頗大,而青唐和黨夏一旦聯手。”這兩個聯手,杜桉的眉頭又皺緊:“義父,青唐的那位新王上位未久,況且他們各部族之間也是各自有矛盾,和黨夏聯手可能性不大。”

陳節度使的眼皮微微一擡才道:“他們有個共同目標啊,阿桉,我這些日子病着,已經想好了,在離此兩百里的地方建座新城。”離此兩百里的地方就是青唐,這是要抵禦青唐。

陳節度使看着杜桉:“這事等你大哥回來就開始,涼州這邊也不能鬆懈,阿桉,義父老了,以後就要看你們的了。”杜桉起身行禮:“是,末將遵命。”陳節度使看着面前高大的義子,臉上浮現笑容,能有這麼幾個好兒子,已經很值了。

陳節度使說了半天的話就困了,杜桉退出內室,此時心裡的擔憂褪去,疲憊涌了上來,剛回到自己院裡,已有人進來道:“方纔裘監軍那邊來了帖子,請您明日去他宅上做客。”看着帖子杜桉脣微微一勾,裘環打的是什麼主意?這三年來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做爲義子不如義父的親生子在義父面前得到重視,現在又來這個,杜桉的眼神變了下就道:“告訴來人,我明日準時到。”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不寫天下局勢,是因爲本文多以清瑜的角度來寫的,她一直都是後宅婦人,所見到的也多不了哪裡去。

赴宴

杜桉的歸來讓清瑜鬆了一口氣,家裡有了人,陳節度使的心情也放鬆一些,心情一放鬆,病就好的更快。醫官第二日來診脈的時候說陳節度使只要繼續服藥,每日再用一次鍼灸就可以了。

清瑜自然要謝過醫官,醫官遲疑一下方道:“夫人無需對下官言謝,這一個多月在府中很好,只是在這府中總有些不方便,況且日子久了,外面人難免起疑心,此時節使已經漸漸復原,下官每日來診脈鍼灸並不費事。”

清瑜哦了一聲就道:“倒是我忽略了,這些日子節使並不像前些日子需要每日三次診脈兩次鍼灸,倒忘了足下在這涼州城裡也是有家的,等會兒我就讓人替足下收拾東西送足下回去。還有那兩個人,足下若喜歡就繼續讓她們服侍,若不喜歡,留在這也罷。”

這些日子醫官在這府裡,雖不得自由出入,衣食住行都是上等的,除了頭一日送去的歌女,又挑了個舞女送過去。醫官心裡有些捨不得那兩個人,聽到清瑜這樣說,臉上頓時笑開:“下官多謝夫人。”

清瑜的笑容很淡:“足下不負我,我自然不負足下,足下明白嗎?”醫官忙又行禮:“下官自然明白,夫人且放心,誰來問下官都只會以節使確是感了風寒回答。”清瑜點一點頭:“勞煩足下這些多日,足下就請先回去,那些東西和人,收拾好了我自會命人送去。”

醫官行禮退下,出了門才覺得自己後背已經全溼了,雖說清瑜說話做事沒有一點疾言厲色,可越是這麼和藹越讓人害怕。不過好在今日就可以離開這所府邸回家,那兩個美人要安置在什麼地方呢?家裡可實在是小了些,這邊的賞賜一定不會少,到時可以賃一所大點的宅子。

醫官喜滋滋地盤算着,屋裡的琴娘給清瑜遞了杯茶才道:“夫人爲何要讓醫官回去,畢竟主上的病還沒有全好。”清瑜輕輕吹去茶杯裡漂浮着的茶葉:“他在這府裡的時候太長,現在杜叔叔已經回來了,就算外面知道公公的病情也沒有多大妨礙。”

提到杜桉,琴娘蹙一下眉才小心地道:“夫人,我今早聽下面人議論,說昨兒杜將軍剛到家裘監軍那邊就送去了帖子,請他今日過府飲酒,杜將軍終不是主上親子,若……”清瑜放下茶杯,手指豎在脣間比個噤聲的動作:“公公信杜叔叔,則我們也要信他,橫生猜疑,那就不是一家人了。”

琴娘伸手把發往鬢上攏一攏,掩飾地笑了:“是,夫人說的對,倒是我小心眼了。”清瑜握住她的手:“琴姨並不是小心眼,而是對公公十二分的掛牽,纔會思量不定。”琴娘面上露出有些羞澀的笑,低頭不語。

杜桉已經到了裘環住所,當日魚恩住在這裡時候,這所宅子十分樸素,下人用的也不多。但裘環是個喜歡熱鬧的,這宅子現在雕樑畫棟不說,下人也多了數倍,所穿着的都是新鮮衣衫,丫鬟們一色都是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一路進來時只感覺香風拂面。

這宅裡蓄着的家伎也不少,雖比不上節度使府裡的家伎上百,也有十來個美人。據參加過節度使府宴會和裘環這邊宴會的人比較,雖然這裡的家伎不多,但個個都能稱得上色藝雙絕。

杜桉瞧着前面引路的兩個丫鬟,這兩個丫鬟生的更出色些,年紀不過十四五、膚色雪白,笑起來特別好看些。這監軍府的排場,初一看竟比節度使府邸裡的還大一些,就不知道裘環這麼個宦官,要這麼多美女在面前只能看不能用是什麼意思?

傳來絲竹聲和少女的嬌笑,目的地是花園裡的一座亭子,裘環已經從亭子裡出來迎接。他今日打扮和平日不同,光頭赤足,身上衣衫也十分寬大,見杜桉穿着整齊就笑了:“杜將軍,今日只不過是小酌,並不是什麼宴會,杜將軍又何必這樣嚴肅,來來,帶杜將軍下去更衣再上來。”

隨着裘環的這聲招呼,亭子裡面走出兩個美貌女子來,伸手去拉杜桉:“將軍請。”這兩個少女肌膚如雪,面上笑靨如花,杜桉有些微微發怔,這兩個少女用袖子掩口一笑,有一個竟拖着杜桉下去,另一個在背後推着,一路只能聽到少女笑聲。

裘環的眼一眯,若能成功,也不愧自己調|教這些女子多年。想到此裘環雙手輕輕一拍,亭子四周的絲竹聲更大,幾個舞女走到面前跳起舞來,廣袖折腰、赤|裸的肚臍上竟鑲了珍珠,一顰一笑動人心絃。

裘環坐回到亭中,跪在旁邊的丫鬟一個給他捶背,另一個把剝好皮的葡萄往他嘴裡放。換好衣衫的杜桉回來時見到的就是裘環倚在雪白的狐裘裡面,身後的丫鬟在盡心服侍,不時還發出笑聲,亭前的舞女依舊在舞蹈,不時還有人給杜桉傳一道火辣辣的秋波。

除了絲竹聲,還有奇異的香味,這香味似有手一樣撩撥着人心。再想到方纔去更衣時候服侍自己那兩個人的大膽撩撥,杜桉的眉微微一皺,這裘環打的主意還真是能讓人輕易崩潰。

裘環看見杜桉迴轉,並沒出來迎接,只是笑着指一指旁邊的位子:“來,杜將軍,我們邊喝邊看歌舞。”杜桉走進亭內,旁邊墊的也是狐裘,這樣的狐裘用來做墊子,真是說不出的奢華。

丫鬟已往杯裡倒滿酒雙手奉到杜桉面前,琉璃杯裡倒的酒色澤如同琥珀一樣,杜桉接過就讚了聲:“好酒。”裘環把葡萄核吐到丫鬟手上才道:“這酒是京裡來的,涼州這裡,要找好一點的酒真是比登天都難。”

裘環身邊的丫鬟已經笑了:“涼州沒有美酒,但有美人啊。”美人?裘環伸手捏一下那丫鬟的臉才道:“那是你們沒見過京城裡的美人。”丫鬟們四顧掩口一笑。

杜桉不知怎麼接口,只是把杯中的酒飲盡,身邊的丫鬟立即又添滿,裘環的眼往外面的舞女身上瞧了一眼纔對杜桉道:“杜將軍這一路辛苦了,今日這酒就當爲杜將軍洗塵。”杜桉又要起身行禮,裘環示意他身邊的丫鬟按住他:“今日是私宴,你我儘可脫略,那些俗禮就免了。”

杜桉垂下眼笑一笑,絲竹繼續,舞蹈跳的更熱烈,兩人杯來盞往,酒也下去數杯杜桉斜着醉眼道:“裘監軍此處,就如天堂一般。有美女、有好酒。”裘環哈哈一笑:“既如此,杜將軍繼續飲。”

丫鬟又給杜桉斟上酒,杜桉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道:“裘監軍這日子,好生讓人羨慕啊。”裘環等的就是杜桉這句,他把手裡摟着的丫鬟鬆開,故意嘆一聲:“杜將軍是不知道京城裡的花花世界,這樣的歌舞女子在京城算個什麼?”

京城?杜桉把杯中酒一口喝乾:“我的妻兒都在京城,夜裡難免會想到他們。”裘環脣邊有得意的笑,杜桉這酒喝的差不多,果然開始說實話了,裘環又拍一下手,絲竹停止,舞女退下,連丫鬟們都退下,只有一個丫鬟守在離亭五步之外等候召喚。

杜桉擡頭:“裘監軍,怎麼沒有歌舞了,要繼續,繼續。”裘環收一收脣邊笑容才走到杜桉跟前用手按住他的肩:“杜將軍,節使府中只會比我這裡的享受更多,怎的杜將軍還似沒有見過?”

果然來了,杜桉心裡冷笑一聲嘴裡卻道:“裘監軍,我終不是節使府裡的主人,這樣的享受自然只有義父纔能有。”裘環那笑實在是憋不住,但話沒說透還要繼續說下去:“這煞奇怪,節使不是常說待你如同親子嗎?”

杜桉裝作酒力不支往桌上撲倒,手在那裡比劃一下:“就算是親子,上面可還有大哥二哥呢,哪能輪到我。”說着杜桉用手支起下巴:“酒呢,再拿酒來。”裘環哈哈大笑幾聲就對杜桉道:“杜將軍可曾想過自己當家作主?”

杜桉眼神還是那樣茫然:“自己當家作主?監軍是什麼意思?”裘環坐到杜桉旁邊:“杜將軍,節使這次不是風寒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你那位嫂嫂瞞的緊,衆人才當做風寒。”杜桉點頭:“可這和自己當家作主又有什麼關係?”

裘環恨不得把杜桉的腦袋給踢一下看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怎麼這麼笨,耐着性子道:“杜將軍,此時陳將軍在外,節使病重,涼州只有你在,這不是一個好機會嗎?你去見了節使,到時用個法子,就說節使病重不治,你再代節使行事。”

杜桉瞧着裘環,裘環又道:“在外有我幫你,就以陳將軍在外征戰不便回來,給朝廷上一道奏摺,保舉您爲涼州節度使,到時有朝廷旨意,縱使陳家不服也要嚥下去。”杜桉裝作明白地點頭:“這是好主意,那大哥若不服?”

裘環勾脣一笑:“陳將軍他在遠方鞭長莫及,縱使不服,難道他還能攻打涼州不成?就算真的攻打不過坐實了他叛亂的罪名,杜將軍你到時收了叛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等杜將軍您做了節度使府的主人,不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的妻兒也可以從京城接過來,到時一家團圓,免得你妻兒還在京城做什麼質子。”

說着裘環緊緊盯住杜桉,若手裡有劍,杜桉恨不得一劍就把裘環劈在當場,但是想起義父曾經說過自己數次要自己想清楚再行事。杜桉忍了又忍才道:“這樣可穩妥?”

裘環聽到杜桉這麼問,高興的快要跳起來,頭點了又點:“穩妥,當然穩妥,杜將軍,我可是代表天子來此,有我做擔保還不穩妥嗎?”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我是描寫苦手,這段很想寫的活色生香些,但就是寫不好,嗚嗚嗚。

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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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環沒有出聲打擾他,只是端起杯中酒飲了一口,對亭外的丫鬟微一點頭,丫鬟會意,對外招一招手,絲竹和歌舞又起。裘環看向杜桉,沉思中的杜桉似乎被音樂打動,看着那些動作越發大膽挑|逗的舞女眼裡閃出光。

裘環附耳道:“杜將軍,忠孝忠孝,忠可在孝前啊。”杜桉緊緊捏住酒杯,裘環給他把杯子倒滿:“杜將軍,這可是千年難逢的機會,錯過這個,就再沒第二次了。小陳將軍已經出京,還有十天左右就要到達涼州。”杜桉把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把杯子就地一摔往外就走。

裘環有些吃驚地問:“杜將軍?”杜桉回頭瞧着他:“監軍不是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我這就去見義父。”幸福來的這麼突然,裘環覺得有些目眩,雖然這件事是越快越好,但這也太快了。裘環激動的說話都結結巴巴地:“我,我就等着將軍的好消息。”

杜桉哈哈一笑,笑聲無比豪邁:“這是自然,還請監軍備好美酒美人等着我。”說完杜桉頭也不回地走了,裘環看着他的背影,心裡思緒萬千,卻沒有一絲想到杜桉會不答應。那潑天的榮華富貴,誰不喜歡?

杜桉一路出了裘宅就往節度使府來,此時已經入夜,街上冷冷清清不見行人,只有巡夜的士兵走過。看見杜桉原本想攔,但再一細看只有行禮退下,杜桉心裡如有一團火樣,義父對朝廷從無不敬,不提陳枚出征在外,就算義父病中也不忘抵禦青唐。可是朝廷是怎麼回報的?派了個跋扈的閹人做監軍也罷了,此時竟還挑撥離間試圖讓涼州大亂。

他們怎麼也不想想,義父此時死去,涼州勢必大亂,那是這麼輕易就能整個接管的?真是一羣在朝日久腦子裡除了爭權奪利榮華富貴沒有半點別的東西的廢物。杜桉冷冷地看了眼裘宅,等着,等我回去稟告了義父就來取你的狗頭。

此時已經到了節度使府前,杜桉上前敲一下門,守門人嘀咕着打開門看見是杜桉,眼眨了眨:“杜郎君你怎麼這副打扮?”杜桉沉着臉推開他就走進去,守門人往外瞧了瞧,沒看見杜桉的從人,見杜桉徑自往裡面走忙追上去:“杜郎君,您走錯了,您的院子在那邊,還有,跟着您出門的人呢?”

杜桉還是不回答,守門人看他走過一道門進到裡面就停下腳步,皺了皺眉叫過個小廝讓他跑快些去告訴裡面,說杜桉只往內院去了,想是去看主上的,讓那邊早做些準備。小廝飛奔着去了,守門人的眉頭沒有鬆開,今兒杜郎君是去裘監軍那裡赴宴,難道出了什麼事嗎?

節度使府邸裡很安靜,杜桉一路走過只有自己的腳步聲陪着自己,沉浸在思索裡的他渾然不覺周圍的燈籠一盞盞開始亮起來,等到杜桉走到琴娘院子時,已經是燈火通明,琴娘帶着人在門口等候。

杜桉並不奇怪琴娘在這等着,沒有打招呼就越過琴娘往裡面去。琴娘打算攔住他:“將軍,主上已經睡下了。”杜桉還是沒聽見一樣繼續往裡走,琴娘跟上去還打算再攔,琴孃的袖子就被趕到的清瑜拉住了:“琴姨不用擔心,杜叔叔定是要尋公公說話的。”

說話?琴娘沒有清瑜這麼篤定,眉頭皺的很緊:“可是,將軍的神色?”清瑜搖一搖手往裡面走:“琴姨若不放心就跟進去不用再攔。”清瑜的聲音能讓人安心,琴娘嚥下心裡涌起的不安心跟着清瑜一步步往裡走。

此時的杜桉已經走進內室,看着牀上的陳節度使,他突然淚流滿面,陳節度使如有感應一樣睜開眼,看着杜桉十分慈愛地道:“阿桉,過來義父這邊,是不是你大哥又欺負你了?”這話讓杜桉如回到幼時,走到陳節度使牀前蹲下:“義父,沒人欺負我,是有人欺負您。{}&”

陳節度使並不意外:“是裘環?”杜桉用袖子擦掉眼淚:“義父,若不是義父叮囑過要兒子不再衝動,當時就拿刀把他砍了。”陳節度使的笑容直達眼角,這個義子雖然沒有生了他,常年的教導卻不輸親子。

哭一哭似乎杜桉心裡也好受一些,又用袖子把掛在鬍子上的淚珠抹掉:“義父,朝廷怎可如此欺負您?這一路行來,流離失所的百姓沒人安置,一說起這種爭權奪利的事情,一個比一個精,我算是知道裘家叔父爲何反了。”

杜桉今年也快三十,看着他一邊抹淚一邊嘟囔,陳節度使放聲大笑,這一笑就咳起來。琴娘忙衝進來給他喂水:“主上,您說話也小聲點。”

陳節度使擡手止住她就對杜桉道:“你這樣倒有些像剛到我身邊時一樣。你們大了阿父就老了。”杜桉又擦掉淚,站起身用手拍着胸脯:“義父,小時候我總對您說,你老了誰敢欺負你我就去揍他。現在那個閹人如此欺負你,我定要取他的人頭來給你報仇。”

說完杜桉覺得不對,裘環再跋扈,他也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如果殺了他到時朝廷追究下來那不是給義父闖禍嗎?陳節度使眼裡已經有寒光現出:“好,這樣對我父子挑撥離間的,阿桉你就給我取他的人頭來。”

琴娘手裡的杯子落地,難以相信地看着陳節度使:“主上,這,這……”陳節度使並沒看琴娘,杜桉在最初的震驚後已經醒悟過來,眼裡有快活意味:“好,義父這樣說,我就去取他的狗頭來。”說着杜桉還對清瑜道:“嫂嫂,你快些備下酒菜,要拿他的狗頭下酒。”

清瑜心裡的震撼並不少於琴娘,只是她比琴娘要鎮定些,陳樾的聲音突然響起:“好,桉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取那人的狗頭,我看他不順眼已經很久了。”琴娘覺得頭暈目眩,杜桉倒罷了,陳樾還要跟着去搗亂,叫了聲樾兒,卻根本沒有人答應,兄妹倆已經走了。

陳節度使長舒一口氣,覺得胸中那口濁氣消失些纔對清瑜道:“你知道我爲何要讓他們去取裘環的人頭吧?”清瑜用手按一下頭才道:“忍無可忍無需再忍。”陳節度使滿意點頭:“這只是其一。”

其二則是陳枚在外征戰,裘環不穩定軍心反而以謠言惑衆,杜桉出於義憤殺人。激憤殺人在軍中是常聽說的,朝廷不好多加追究,真追究起來所有的錯全都可以推在裘環身上,朝廷只怕還要下旨撫慰涼州軍。畢竟,劍南已經被逼反,再逼反涼州軍,邊關危急先不去說它,朝廷已無可信任的兵平叛。

蠟燭一滴滴往下滴,陳節度使閉着眼彷彿睡着,過往七十多年的經歷如水一般在腦中掠過,當年年少時候從沒想過會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那時只是想着娶一房好媳婦生幾個娃娃過日子。到了這步已經無可退了,身後是陳家老小上下。

睜開眼時陳節度使已經有了決定:“你現在去尋李先生,讓他做一份奏表,就說我御下不力,致使監軍被殺,請辭涼州節度使,以驃騎將軍陳枚代。”清瑜明白這短短几句話的含意,應是後就退出。

屋外十分安靜,安靜的和每一個夜晚沒有什麼不同,但清瑜知道,這夜之後很多事情就起了變化,再不是原來那樣。

裘宅花園裡的絲竹聲沒有停歇,舞女們像不知疲倦一樣地在跳舞,但眼尖的人能看到她們的鞋尖已經磨破,紅舞鞋變的更紅,那是嬌嫩的腳趾出了血。但沒有裘環的命令,舞女們不敢有稍微的停歇,只有不停地折腰甩袖,嬌媚的笑漸漸消失,偶一觸及裘環的目光,就嚇的一個激靈後繼續讓臉上露出嬌媚笑容。

裘環雖看着舞女們舞蹈,那眼神卻越過她們看向遠方,咚咚的腳步聲蓋住絲竹的聲音,裘環喉嚨發乾地看向一步步往自己走來的杜桉,他身着的依舊是從這裡穿走的寬大衣衫,臉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到底得手沒有?裘環心急如焚,一個箭步就衝到他面前:“杜將軍……”話沒說完,也永遠說不完了,裘環驚恐地看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她手裡的鋼刀雪亮,脣邊的笑容還有幾分調皮,這也是裘環最後看到的一眼。

正在跳舞的舞女們突然看見有什麼東西往這邊滾來,當這圓圓的東西掉地的時候她們忍不住尖叫起來,那是人頭,裘環的人頭,眼睛還睜的很大。而裘環的身子終於撲倒在地,舞女們四散跑開,聽到夜空中有女子清冷的聲音:“欺負阿父的人,統統都拿人頭來見。”

杜桉拍一下陳樾的頭:“樾妹妹,這種粗活我來做就好。”陳樾把刀往裘環身上擦了擦,脣微微一翹:“桉哥哥,你是有職務的人,沒有我方便。”這個小妹子,怎麼沒發現她竟變得殺人不眨眼?

杜桉上前撿起裘環的人頭,十分淡然地道:“走吧。”陳樾跟在他的後面,此時這宅裡的護衛聽到舞女尖叫聲已經趕了過來,看見杜桉拎着人頭,陳樾跟在他後面,這樣的怪異讓他們不敢輕易動手,只是圍住他們。

杜桉根本沒把這些護衛放在眼裡,如入無人之境地往前走,有護衛拔刀,刀聲在黑暗中聽的格外清晰,杜桉還是提着人頭繼續前行,他進一步,護衛們退一步,一步步退出花園。有尖利的聲音響起:“你們,你們要放跑兇手嗎?把他們都給我砍了。”

餘事

此時這個宦官胡亂披着外衫,眼睛瞪的很大,雙腿都在打顫,站在護衛後面用手指着杜桉不停地叫兇手,不時還推着那些護衛讓他們動手,但護衛們沒一個理他的。

杜桉臉上有輕蔑的笑容,陳樾已經笑了出來:“桉哥哥,再多殺一個閹人也沒什麼。”那小宦官聽到陳樾輕描淡寫的話,雙腿抖的更厲害,聲音像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你們,你們敢殺朝廷命官,陛下不會放過你們的。”陳樾呵呵一笑,杜桉也笑了:“殺了一個閹人多大點事,我就在這,你敢過來就來殺了我啊。”

說着杜桉和陳樾一步步往前走,宦官被嚇的幾乎癱在地上,嘴裡的話都已不成句了:“你們,你們,難道要造反。”杜桉和陳樾瞧都沒瞧他,只是慢慢地走出裘家宅子,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大門處,小宦官才重新尖利地叫出聲:“上啊,你們怎麼一個個都不上?”

護衛頭子看了看小宦官,刀鏘一聲出鞘,小宦官嚇的大叫一聲。護衛頭子把刀重新收好:“涼州城內是受節使節制,還是先把這裡的事情稟告節使再做打算吧。”

節使?小宦官的眼瞪的更大,方纔可是節使的義子和女兒殺了監軍,節使不袒護他們纔怪,但沒有人理他。護衛頭子讓一個護衛去稟告陳節度使那邊,自己就往花園走去,此時花園裡冷冷清清,只有裘環無頭的屍體橫放當場,還能聞到淡淡的香味,提起酒壺,壺中還有美酒。

護衛頭子看着那具無首屍體,昨日還跋扈無比的裘監軍,今日就變成一具屍體,不由嘆起人世無常來,身爲護衛頭子卻看着裘監軍被殺,自己只怕要被當做替罪羊送上去。既如此,何不醉一場?想着護衛頭子就把有酒的酒壺都拿過來,也不用杯子,一壺壺往嘴裡倒,直到醉倒。

杜桉他們回到節度使府時已快天明,看着裘環那血肉模糊的人頭,琴娘驚叫一聲就矇住臉,陳節度使好笑地看她一眼纔對陳樾道:“你娘看不得這個,就拿下去吧。”陳樾嘻嘻一笑對琴娘道:“琴姨,你膽子還沒我大。”

琴娘搖頭無奈地道:“你啊,膽子竟然比天還大,這種禍都闖,到時還不是要你阿父來收拾?”清瑜已經走了進來對陳節度使道:“奏章已經寫好,只是李先生想見公公您一面。”一夜沒眠陳節度使已經很疲累了,但現在還不能睡去,只是點頭示意請李先生進來。

他們要講正經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陳節度使和李先生兩人在內室。此時天已將亮,誰也沒提回去歇息的話,清瑜坐在那裡看着漸漸亮起來的天,世上很多事情就這樣慢慢變化,最後走向誰也無法控制。

身邊的琴娘嘆了一聲:“想過點安生日子怎麼這麼難?”清瑜握住她的手:“會的,琴姨,安生的日子一定會有的,這些,都是會過去的。”清瑜的話讓琴娘心情平靜一些,事情既已發生,就努力彌補吧。

裘環那邊的通報已經到了,只含糊地說裘環被殺,沒人敢直接說是杜桉和陳樾兩人殺的。天一亮範良也趕了過來,監軍被殺,這樣的大事總要商量怎麼處置,陳節度使這次沒有擋駕,坐着軟轎出來在廳裡見了他。

見面後陳節度使沒有說一個字就把奏章遞給他:“這是我連夜命人擬好的,此事全由我一人承擔,範副使你儘可放心。”範良打開奏章快速看了起來,看的面色一變:“節使年紀雖然已高,威信卻是極高,此時辭官,陳將軍又在外面,到時……”

陳節度使拍拍自己的腿:“範副使,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瞞你,我以後再不能像原先了,大兒已將不惑之年,這些年也有些功績,涼州交給他我很放心。”見範良的眉頭還皺着,陳節度使哈哈一笑:“副使你儘管放心,這涼州城不會亂,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個一年半載。”這是範良心裡最擔心的事,既然陳節度使預先說破,他也沒有再勸,只是把奏章還給陳節度使:“既如此,下官就去料理裘監軍的後事。”

陳節度使端着茶,十分滿意自己這位搭檔:“那就有勞範副使了,裘監軍死於非命,他的後事必要料理的風風光光,讓人都知道我們的哀傷。”說到後一句陳節度使話裡不自覺帶了諷刺,範良忍住心裡的笑起身別過。

天大的一件事就這樣輕輕揭過,節度使府把裘環的人頭送回去,尋了個人把人頭縫到身體上,打了上好的棺材,又下令全城爲裘環披孝三日。裘環是個宦官沒有家人,家鄉離的也遠。

範良索性好人做到底,停靈七天之後就派人把他的靈柩送回家鄉尋塊地葬了,他從京城帶來的那幾個小宦官也一併給了銀子送回去。監軍府裡的家伎們全被遣散,打掃乾淨後只留得兩房下人看守,等待着朝廷派來的新監軍。

事情並沒出陳節度使的所料,奏章送上去後幾天朝廷就有了旨意,裘環爲人跋扈妄自尊大,杜桉出於義憤殺人,兩廂都有錯。裘環既死,杜桉難以抵命,着罰俸一年,停查考一次,發往劍南軍中效力。

奏章和旨意都是走八百里加急的,當旨意到達時候,小陳將軍剛到涼州城每兩日。看到那張旨意小陳將軍笑一笑:“阿父,你在涼州還好,不曉得京城裡現在是怎麼亂七八糟,王家和何家這爭的,就差在朝堂上動刀了。”

見了五六年沒看見的兒子,陳節度使心情更好,天氣冷兩父子都窩在屋裡烤火喝酒,酒是小陳將軍帶回來的,下酒菜也是他帶回來的花生米。陳節度使自病後不愛喝酒,倒是這花生米炸的又酥又脆很合他的口,不時伸手去抓花生米,至於兒子說什麼並沒多在意。

小陳將軍喝了兩口見那花生米不多了,忙伸手把花生米蓋住:“阿父,這花生米不多,統共也就得了那麼兩斤,您這一口可就下去一兩了。”陳節度使拿起手巾擦一下手白兒子一眼:“小氣,等我去尋了商人,別說兩斤,二十斤都能拿到。”

小陳將軍呵呵一笑就搓一顆花生米進嘴,陳節度使看着兒子:“要照你這麼說,你在京城這些年也吃苦了,那些滿口都仁義道德規矩禮儀,真到了拼命的時候,怎麼沒見他們一個個去拼命?”

小陳將軍已經喝的有些醉了,順勢倚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天:“那些也只是說的好聽,偏偏每日還要打起精神和他們應酬,哪有在涼州那麼舒心,可以騎馬打獵,小孩子也不用拘着。可是再一想,朝廷對阿父本就猜忌,若我不去就只有讓大哥去,大哥是長子,比我要緊多了。”

陳節度使看着二兒子,他也三十來歲了,常在京城的人瞧着要面嫩些,不像陳枚那一張臉滿是風霜,伸手拍拍他的肩,陳節度使有些嘆息地道:“做父親的人,誰不希望兒女都在自己面前,可惜可惜。”

小陳將軍看着自己的爹,數年沒見,陳節度使的衰老是很明顯能感覺到的。小陳將軍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讓酒把心裡衝上的感傷慢慢壓下去才道:“朝廷對手握兵權的人猜忌也是常事,兒子在那裡能爲爹分憂也好。只是現在瞧來,這質子雖放過去了,朝廷的猜忌卻越來越重。”

酒意涌上來,小陳將軍索性躺到地上,外面彤雲密佈,像是要下雪了。陳節度使低頭看着兒子,拿過旁邊的大氅給他披上,小雪珠慢慢撒下來。君不負我,我不負君,現在是不是到了君已負我的時候了?

陳節度使嘆一口氣拿起兒子的杯子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這酒入口醇厚,並不似燒刀子一樣入口火辣,放下杯子陳節度使看向兒子,他睡的並不踏實,眉微微蹙着,手緊緊握成拳。這些年在京城也苦了他,什麼時候他才能不揹負那麼多?

把兒子的手放進大氅裡面,陳節度使又嘆了一聲,小陳將軍睜開眼睛笑了:“阿父不用嘆氣,我總比四弟好,他娶個公主才叫難受。”屈指算來,陳楓成親也快一年了,陳節度使知道兒子安慰自己,順着他的話:“怎麼,公主不好嗎?”

小陳將軍盤腿坐起:“公主爲人算是溫和的,可是公主畢竟是公主,身邊女官不少,規矩太多,四弟又怎受得了那些規矩?每次都讓着公主,只是做夫妻的那能只靠一邊全讓着?”陳枚不愛和陳節度使說這些話,陳節度使聽着這些家常倒也十分新鮮,兩父子常常講一下午才散。

小陳將軍的歸來讓清瑜覺得日子又回到原先,每日只需要打理家務,指點管家娘子們事情。純凌出嫁後就該輪到純淑了,雖然她親事沒定下來,嫁妝卻在慢慢備着,給姑娘們備嫁妝的事清瑜就交給如娘她們,免得純凌出嫁後如娘總是掛牽,日日神不守舍。

陳樾索性沒有回家,搬到清瑜院裡和她一起作伴。轉眼就過完年,陳節度使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阿義還是一樣調皮,每日讀書寫字外就帶着純煊到處瘋跑。純煊已快三歲,走路更穩當,說話說的更多,事事以阿義馬首是瞻。那個在陳枚出征時還在肚裡的兒子也已半歲,就不知道他的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回來時會給他一個什麼名字?

閒暇時清瑜常看向熟睡的小兒子,他越長越像陳枚,就不知道陳枚也會這樣掛牽他嗎?這日清瑜正在算着陳枚還有幾日回來,冬雪滿臉喜色跑進來:“夫人,大喜事,將軍快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文裡的日子過的好快啊。

相見

屋內頓時變的十分安靜,清瑜腦裡只回蕩着三個字,真的嗎?冬雪明白地連連點頭:“的確是真的,軍報已經到了,劍南那邊戰事平定,將軍將急速回來!”心裡像有什麼地方啪地一聲,那顆一直掛着的心就此落了下來,裙子裡的的針線掉落地上清瑜也沒顧上看一眼,只是用手拍着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清瑜才鎮定下來,掩飾地把地上的針線撿起,戰事平定,事情肯定還有很多,陳杞只怕也會回來了,定一定神清瑜才道:“你是聽誰說的?”

屋外已經有笑聲響起,接着是陳樾的聲音:“嫂嫂,定是前面讓人來報的,不然這後面的人怎會知道?”冬雪也笑了,對走進來的陳樾道:“五姑奶奶說的是,確是主上讓人來報的。”既是陳節度使讓人來報的,那事情就一定沒有錯。

陳樾已經上前挽起清瑜的胳膊:“嫂嫂,我們去前面問個究竟吧,免得你牽腸掛肚。”陳樾面上的笑再掩飾也能看出調皮,清瑜點一下她的鼻子:“我牽腸掛肚,說的就跟你是沒事人一樣,是誰日日在那算着餘姑爺什麼時候回來?”

陳樾抿脣一笑並沒辯解,自從認識餘達翰,還從沒分別這麼久,說正經的,還真是想他。清瑜原本想打趣她幾句,但看她臉上嚮往神色又把話給嚥下去。

戰事結束陳枚要歸來的消息已經傳的整個後院都知道了,這一路行去,來往的下人們面色都很歡喜。雖然瞞的緊,但陳節度使的病情大家心知肚明不是風寒那麼簡單,雖然杜桉和小陳將軍的回來讓局勢穩住,但他們倆終究沒有陳枚威信那麼高,現在陳枚大勝歸來,那就代表着一切風雨都過去,誰不高興?

清瑜和陳樾走到前面,還沒進廳就聽到陳節度使的笑聲,這樣雄厚的笑聲很久都沒聽到了。陳樾和清瑜相視一笑就走進廳裡,廳內還有杜桉和小陳將軍在,正在說話的陳節度使看見她們就招呼道:“媳婦你來的正好,這是阿枚寫回來的信,比軍報還來的細些。”

清瑜行禮後才接了信,看見丈夫熟悉的字跡,清瑜忍不住摸摸那字跡才仔細看起來。陳枚的信開頭說的就是戰事,竇節度使在上個月自殺身亡,他的長子死於戰場,次子開門出降。陳枚率軍進入,已把劍南軍隊收編進涼州軍中,一場戰爭就這樣落下帷幕。

清瑜忍住心裡的感慨繼續看下去,下面說的就是怎麼收編劍南軍隊和如何鎮守。劍南那裡留下餘達翰和段將軍兩人帶領一支涼州軍駐守。至於劍南原來的軍政要員,除職位低微的之外,悉數被抓將和竇節度使剩下的家人一起押解上京。

這句看的清瑜的手心都出了汗,好在後面陳枚又寫了一句,陳杞當日想殉夫被陳枚所救,並不在押解上京的名單之中,而是和陳杞的兩個女兒一起,遣人送回涼州。

清瑜發出一聲嘆息,陳樾透過清瑜的肩膀也看清楚了,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陳節度使這纔開口,聲音有些低沉:“當日出兵,除是君命不可違之外,當時已經覺得劍南是必敗之勢,涼州出兵對阿杞要好些,只是這樣一來,不知道阿杞要怎麼恨我。”

劍南不是沒有來過使者,打算和涼州攜手起反,陳節度使思前想後拒絕了,雖則新帝無道,朝上衆臣只知爭權奪利,但造反這種事情對陳節度使來說還是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當時竇節度使信上那幾句話陳節度使記得清清楚楚,昏君無道、任用奸邪,朝堂之中幾無我等立足之地,若今日不反,異日則全家就縛,不得往生。竇節度使從來都是思慮周詳的性格,能寫出這麼幾句話,可想而知劍南的監軍是何等的作威作福。

廳內靜悄悄地沒有一個聲音,連一向愛說話的陳樾也乖乖閉着嘴。)……陳杞是陳節度使的第一個女兒,她出生時陳枚已經三歲,除了陳枚,府中還有兩個其他人生的兒子。三個兒子之後才得的女兒,陳節度使對這個女兒捧到手心一樣的疼愛。陳枚不能進的房,陳杞能隨便進,陳節度使心愛的弓箭別人不許碰,陳杞可以把弓箭當做玩具。三歲就會騎馬,四歲識字聰明伶俐的陳杞是陳節度使的心肝一樣。

和活潑的陳樾不一樣,陳杞雖備受寵愛,性子卻更像她的娘王夫人。溫柔嫺靜,容貌美麗,遇到陳節度使發火只要陳杞笑一笑就比什麼都起作用,她出嫁這些年,陳節度使每半個月就給女兒寫一封信,問她在劍南過的如何。

清瑜曾聽人說過陳杞在涼州時的日子,壓下心中的感慨就對陳節度使道:“既然大小姑還有幾日就到了,媳婦先去把她的屋子收拾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當日服侍過大小姑的舊僕人,能曉得大小姑的喜樂最好。”

陳節度使從思緒裡醒來,揮一揮手道:“阿杞當日的院子還留着呢,就是小了些,也不知道夠不夠住,你去安排吧。”清瑜行禮下去。

走出廳時清瑜回頭看了陳節度使眼一眼,雖則他已漸漸康復,可還是回不到生病之前了。也不知道那位大小姑會不會看在陳節度使已經生病的份上,少一些怨恨吧。可是不怨恨又怎麼可能呢?雖則陳枚信上說的,竇家長子死在戰場,並沒說怎麼死的,這樣的語焉不詳讓人無限猜測。

而陳杞既有殉夫的打算,那和丈夫定是恩愛非常的,這樣的恩愛難免會讓她遷怒救了自己的陳枚。這一團亂麻啊,清瑜覺得腦殼有點疼,輕輕敲了敲頭就往後面走,想那些都沒有用,還是等陳杞回來再說。

陳杞到涼州是半個月後,這天天氣晴朗,清瑜正在交代管家娘子們事情,純淑和純漫兩個坐在一邊聽,她們倆漸漸長大,各人房裡的丫鬟婆子已經歸她們管束,一些小事她們也開始學着自己拿主意。

清瑜說了幾件事回頭看見純淑滿臉嚴肅,倒笑了起來:“淑兒,這些都是家事,開頭慢慢學,沒人會笑你。”純漫噗嗤一聲笑了:“母親,二姊現在日日做出姊姊樣子,和原來大姊姊在的時候不一樣。”

旁邊站着的管家娘子急忙湊趣:“二姑娘這一嚴肅起來倒有幾分夫人的模樣。”純漫睜大眼睛往純淑臉上瞧了瞧,冬瑞走了進來:“夫人,大姑奶奶已經到府門外了。”這樣快?清瑜有些吃驚,一般都是快到涼州時遣人傳話,然後這邊做好準備,估摸着快到再出門迎接。怎麼不聲不響就到了府門口?

冬瑞也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伸手扶清瑜:“夫人,還是快些出去迎接吧。”清瑜起身時候招呼純淑她們:“走,一起去接你們大姑姑。”

純淑早已站起,純漫等清瑜說話了才起身去拉清瑜的手:“母親,大姑姑還會給我帶好玩的嗎?”純漫這話讓清瑜有點無法回答,純淑回頭瞧純漫一眼:“你啊,吃了那麼多飯怎麼不長腦子?和阿義一樣只曉得爬樹嗎?”

純漫的小嘴也撅起來了:“爬樹有什麼不好,我以後還要上戰場和阿爹打仗呢。”阿義已經奔過來,正好聽到純淑這句,立即和純漫一起點頭:“對,我們以後都要上戰場。”純煊的小臉跑的紅紅的,跟着哥哥姊姊喊:“上戰場上戰場。”

清瑜搖頭牽起純漫,抱起純煊,讓純淑帶好阿義才道:“你們幾個都忘了娘這幾日說的話了嗎?在大姑姑面前不許提上戰場的話。”純漫吐下舌頭,真的忘了,阿義瞧一眼清瑜就不好意思起來:“娘,我……”

清瑜望着他:“你又忘了,都和你說過很多次,你是做哥哥的人,哪能成天帶着弟弟到處亂跑。等你父親回來,先罰你抄。”純漫急忙道:“母親,女兒也記住了。”清瑜瞟了眼她,果然純漫有點扭捏地道:“你別罰我抄。”

阿義已經嚷起來:“三姊姊,我們一起抄。”哪壺不開提哪壺,純漫的臉上頓時有小苦瓜出來。清瑜看見奶孃已經把小兒子抱着出來,摸一下純漫的頭:“好了,要記得孃的話,不許說別的,現在先去接你們大姑姑吧。”

純漫小拳頭握一下,阿義也跟着握拳頭接着點頭:“娘,我記住了。”拖着這麼多孩子,等清瑜走到府門口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大一會兒,府門前只停了輛素蓋的車,幾個管家娘子守在那裡,看見清瑜出來管家娘子幾乎是眼睛一亮地上前行禮:“見過夫人。”

這車裡就是曾受盡寵愛的陳杞了,對這位小姑,清瑜難免會有好奇,輕聲道:“小姑還請下車吧。”車簾被從裡面掀起,一張少女的臉露出來,清瑜沒見過陳杞的孩子,這又只露出一個腦袋,不曉得這是不是她的女兒還是從人?

好在少女已經開口了:“舅夫人少待。”既是舅夫人,那就是丫鬟了,清瑜點一點頭,丫鬟已經跳下車,車簾又被掀起,管家娘子急忙上前去扶從車裡下來的人。

先下來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面色有些冷淡,看見清瑜只道個萬福就站在那,接着一個三四歲的女童被抱了下來,她眼睛咕嚕嚕轉着,看見阿義不由睜大眼睛,對先下來的小姑娘道:“阿姊,他和哥哥差不多大。”

先下來那個小姑娘扯一下這女童,這兩人倒讓清瑜想起初見純淑她們時候。陳杞終於下來,和她的兩個女兒一樣,她也是渾身縞素,看見清瑜眉微微皺了皺才道:“階下囚不敢勞夫人出來相迎。”

作者有話要說:懷着怨恨而來的陳杞啊)……

傷心

……&)……這話說的除孩童外所有人都變了神色,清瑜深吸一口氣,這位小姑的脾氣看來不太好。……%)但身爲主婦,連這麼句話都受不住的話又怎能當家?清瑜微微一笑方道:“小姑言重了,這一路遠行辛苦,還請快些進府,收拾停當早些歇息。”

說着清瑜就後退一步請陳杞先進府,看着那大開的中門,陳杞的頭有些暈眩,這是自己過了十六年的家,曾在這受盡寵愛,出嫁時鼓樂喧天,歸寧時衆人出迎。歡聲笑語還在耳邊、府中景緻都是熟悉的,可轉眼間一切都變了,自己的丈夫死在自己哥哥手裡,而自己,還要來投奔那個殺了自己丈夫的人。

清瑜靜靜等在旁邊,看着陳杞臉色變幻,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不知過了多久陳杞才輕嘆一聲,低頭看着自己兩個女兒,一邊一個牽着她們的手走進府裡。

雖然陳杞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但她既已進府,清瑜覺得輕鬆了好些,跟上去笑着道:“公公還在廳裡等着小姑,小姑是先回去院裡梳洗還是?”陳杞並沒答話,她的兩個女兒只是緊緊跟隨着她,大女兒的面沉如水,見自己妹妹從下車後就好奇地張望着這一切,牙都快咬碎了。

既然陳杞不理,清瑜也只有轉而向她那兩個女兒道:“你們倆累不累,都叫什麼名字?”清瑜笑容甜美話語和藹,小女兒已經想開口,大女兒搶先道:“我叫竇珽,妹妹叫竇瑢。”說完竇珽的嘴巴又緊緊閉上。

陳杞心裡的深深怨恨清瑜此時已能窺見一斑,並不指望就這麼一會兒能化解掉這些怨恨,只是陪着她們繼續往裡走。陳杞走的很慢,彷彿要把這府裡的一草一木都要記在心裡做個比較。

突然陳杞停下腳步看向前方,清瑜擡頭,看見陳節度使向這邊走來。他雖復原了些,但和原來相比已是步履蹣跚,右手握着一根柺杖,左手無力地垂在一邊,身後跟着小陳將軍。……%)小陳將軍不時要伸手去攙扶陳節度使,都被他拒絕,只是一步步慢慢地走到陳杞跟前。

陳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父親,心裡在翻江倒海,什麼滋味都有。從劍南起反到涼州出兵再到後來丈夫死去,這一年多來,陳杞的生活已變的天翻地覆,若是自己死去,也許就可以不受那麼多的折磨。

陳杞的淚終於落了下來,哽咽着說出一聲:“阿父,我若……”陳節度使已把柺杖扔掉,用手去拍陳杞的肩:“活着,阿杞啊,活着就好。”柺杖一扔掉陳節度使就少了支撐差點摔倒,身後的小陳將軍忙伸手扶住他,看着陳杞道:“阿姊,阿父的左手已經沒法動了,我知道阿姊你心裡有怨恨,可皇命難違,阿姊也是知道的。”

陳杞的淚落的更兇,用牙咬住脣不讓自己哭出來,竇珽垂着頭,竇瑢看見自己的娘哭,眼睛睜的大大的,只是去扯陳杞的衣衫下襬:“娘,別哭。”

這樣讓陳杞心裡更難受了,陳節度使勉強蹲下看着竇瑢,伸手去摸她的臉:“你就是瑢兒,我是你的外祖父,以後你和你姊姊,你娘就住在這裡。”竇瑢眼睛睜的更大地看着陳節度使,小小聲地問:“住在這裡,會有人欺負我們嗎?阿姊說,大哥和二叔被帶上京,是去被人欺負的。”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自己的兒子,陳杞覺得心裡有把刀在攪,兒子才九歲,從小沒有離開過自己一步,他那麼小,路上押解的人又如狼似虎一樣,怎能受得了這種磨折。

陳節度使頓一頓才站起身看着自己的長女,她面上的哀傷讓陳節度使也十分心酸,那個跟着長女歸寧,會甜甜地叫自己外祖父的小男孩,長的是那麼好,讓人一見就心疼。

陳節度使接過小陳將軍遞上的柺杖,重新站穩的時候豪氣又回到他身上:“阿杞,竇家造反是實,按例女眷都該被押解上京的,你大哥能保住你們已屬不易。……%)等京城塵埃落定,再想法把翊兒帶回來吧。”

陳杞的牙緊緊咬住下脣,淚落似珠,聽到陳節度使這話終於大叫出聲:“可我寧願自己死,寧願我被押解上京,要死我們全家死在一塊。阿父,您忠君愛國平息叛亂大義滅親就一次做到底,又何必讓我回來?我過的越好越安定,我的心只會越疼。阿父,您明白嗎?”

陳節度使沒有說話,看着面前的女兒,淚已經流到他的鬍子上。他是做父親的人,雖沒有做孃的那麼細心,卻也能明白女兒的心,女兒生得一兒兩女,哪個不是女兒的心尖肉?周圍的人全垂手而立,連純煊都明白這個時候不能說話,只是在奶孃懷裡乖乖地睜着眼睛看着這一切。

小陳將軍開口:“阿姊,翊兒雖是竇家的孫子,也是我陳家的外甥,阿父心裡也同樣不好受,這些天來他幾乎夜夜難眠。”陳杞吸一吸鼻子不說話,小陳將軍又道:“阿姊,我已準備好了行裝,明日就上京,到時一定把翊兒救出來。阿姊,你不要怪大哥和阿父,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你們總是女眷,能讓你們脫身已屬不輕易,翊兒是竇家長子嫡孫,朝廷怎能不把他的名字牢牢記住?”

陳杞低頭看着依偎着自己的兩個女兒,好一會兒纔開口,聲音又澀又苦:“我知道,爲了她們兩個我現在也不能死。”聽到這個死字,竇珽一直沒表情的臉這時終於裂開一條縫,緊緊抓住孃的手,眼裡有一絲害怕閃過。

陳節度使看着面前這三個人,長嘆一聲才道:“你放心,翊兒一定會被帶回來的。”說完陳節度使轉身緩緩離開,他的背影佝僂,手似乎握不住柺杖,小陳將軍對陳杞點一點頭就去追陳節度使。

清瑜把心裡的嘆息抹掉這才上前:“小姑先請回去歇息吧。”陳杞看着陳節度使的背影消失,脣抿成一條線不知道在想什麼,就在清瑜還要再開口的時候陳杞終於開口:“院子在哪裡,還請嫂嫂帶我前去。”

她聲音低沉,有些像陳節度使的聲音,清瑜見她終於肯回去歇息心裡鬆一口氣,帶笑在前面引路,孩子們還是跟在後面,但經過這一場,沒有人說話,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陳杞院子走。

看着熟悉的院落呈現在自己面前,陳杞終於咦了一聲,出嫁已經十來年了,這所院落卻還是老樣子。葡萄架下石桌石椅,桌上放着的棋子彷彿還在等主人拈起棋子着棋。看着那副棋子,陳杞上前用拈起一顆黑子,感受着棋子的圓潤,陳杞露出今日的第一個笑容:“這副棋子竟在這裡,我一直以爲丟了。”

清瑜看見她的笑知道她有所觸動,也微微一笑:“這是上次小姑你歸寧時候忘記收拾的,就一直襬在這裡,每日都有人來打掃。”說話時候上房的門簾被挑起,一個着了玫紅比甲的小丫鬟走出來,看見這個小丫鬟陳杞有些驚訝,小丫鬟已走到她面前行禮:“見過大姑奶奶,還請往屋裡歇息。”

陳杞臉上的驚訝之色終於消失:“你是,你不會是小夏花的女兒吧?怎會和她當日長的一模一樣?”丫鬟已經點頭:“大姑奶奶眼很利,奴婢的娘原來服侍過大姑奶奶。”門簾又被掀起,這次走出來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笑嘻嘻地道:“還什麼小夏花,我女兒都這麼大可以讓姑娘你使喚了,她倒是叫小花,我啊,叫老花還差不多。”

夏花是陳杞出嫁前的貼身丫鬟,比陳杞大兩歲,陳杞出嫁前做主把她嫁出去。此時故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陳杞面上有激動之色:“那年我歸寧時曾想要尋你,他們說尋不到,怎麼今日你就在這?”

夏花伸手扶住她:“姑娘,先進屋說吧,這要說起來話可長着呢。”小花也幫忙扶一下陳杞,陳杞並沒推辭就進了屋。一進屋陳杞的眼不由一亮,這一桌一幾都是自己熟悉的,甚至連牆上掛着的琴也和原來一模一樣。

夏花瞧着陳杞這樣就笑一笑,接着又端過茶水點心:“這些傢俱都是以前姑娘用過的舊東西,夫人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庫裡尋出來,重新佈置的。”陳杞嗯了聲喝了口茶,這茶也是自己平日愛喝的,再看向那些點心,點心也是自己喜歡吃的。

能做到這樣,不管是賠罪還是怎樣?都足以證明清瑜的用心,陳杞並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況且此事清瑜也只是牽扯,放下茶杯對清瑜微一點頭:“嫂嫂辛苦。”清瑜微微一笑就道:“不過舉手之勞。”

說着清瑜讓孩子們來見過姑姑,對孩子們陳杞就沒那麼僵硬的臉色,讓他們不必多禮又讓自己兩個女兒見過舅母和表姊妹弟兄們。清瑜這才鬆一口氣,笑着道:“小姑遠來辛苦,又見了故人,想必要多聊聊,就讓他們孩子們一起玩着,我去讓廚房給小姑預備晚飯。”

等清瑜離開陳杞才道:“這位新弟媳倒是個十分乖覺的人。”夏花笑了:“姑娘是主上的掌上明珠,夫人對您多用心也是常事。”掌上明珠嗎?陳杞勾脣一笑,夏花明白地開口:“姑娘,按說這話不該我說,可是世事難料,皇命難違,夫妻再恩愛又怎比得上自己的父親?況且主上他也不好受,前些日子還大病一場。”

這些道理陳杞怎會不知道,端着茶杯一言不發,小丫鬟擡着熱水進來,夏花把陳杞往屏風背後推:“姑娘,那些事您就別去想了,以後在這裡安心住下,凡百事情都有主上呢。”安心住下?陳杞微微嘆息:“夏花,我的安生日子早就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的好難過。)……

內情

夏花的手頓在那過了許久才嘆道:“姑娘,我曉得我沒有你懂的多,可是到什麼時候活着纔是最要緊的,我男人四年前就死了,小兒子得了病沒有錢去治死在我的懷裡。大伯子無良想把我們孃兒倆都賣掉,那時我夜夜都是枕着菜刀入睡,也沒個孃家人出來幫我,我還不是過來了。姑娘,這世上的事,看着挺難,其實一閉眼就熬過去了。”

看着夏花說話時臉上那微微的笑意,輕描淡寫地如同說別人的事,那些刻骨銘心的痛苦彷彿都沒存在過,陳杞沉默了,把身子埋進浴桶。夏花拿起手巾給陳杞搓着背:“我曉得,姑娘您命貴,比不得我們命賤,熬肯定是難熬,可是姑娘再難熬您也有爹有兄長,有女兒有侄子。”

陳杞舉起一支手:“你別說了,我知道。”說着又是長長地嘆一口氣,夏花默默地給她搓完背,拿起新裁的衣衫服侍她換上:“姑娘,我曉得您不愛聽我說,可我還要多說一句,總是一家子至親骨肉,面子情總是要的。”

陳杞的手緊緊握成拳,努力在控制自己,那些話不能說出也無法說出。夏花見狀沒有再說,只是用大手巾給她擦着頭髮,過了許久才聽到陳杞說了一句:“我知道,階下囚寄人籬下是什麼日子。”

夏花沒料到陳杞竟會這樣說,重重地嘆了一聲,叫了兩聲姑娘就再沒說話。陳杞緩緩張開雙手,長長的指甲已經剪掉,此後縱錦衣玉食又如何,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是丈夫的未亡人,再沒有春花秋月賞景笑語,更沒有夫妻恩愛纏綿嬌嗔。

清瑜聽了夏花的回稟,久久都沒說話,夏花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姑娘初回來,等小的再慢慢勸的好。”清瑜擺一擺手:“不必了,你還是照舊服侍,再挑幾個丫鬟去服侍兩位表姑娘。那個小姑帶回來的丫鬟,瞧着也是個忠心的,你要叮囑那些丫鬟,對這丫頭要多恭敬,切不可露出不敬來。”

夏花連連應是才道:“似夫人這樣的嫂嫂,也是難得的。”清瑜勾脣一笑:“什麼難得,做人總是有要人幫的時候,況且我這些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夏花又笑一笑就告退,舉手之勞說來簡單,多的是人不願意行這舉手之勞。

夏花挑了八個丫鬟帶回去,陳杞並沒接受這些丫鬟,讓夏花又原樣帶回,說是無需這麼多人服侍。這在清瑜意料之中,這麼大的裂痕,豈是幾件事可以平復的?人不要,送去的首飾衣料也只留的幾件,說是未亡人用不了這麼多。

陳杞既這樣,清瑜請示過陳節度使,陳節度使沉默許久才道,由她去吧。這已不是陳節度使記憶裡那個乖巧聰明的女兒,回來的,只是一個軀殼。

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心結,清瑜一個兒媳也無法從中勸解,只有傳來管家娘子們,讓她們一定要對陳杞母女恭敬,若是有誰衝撞她們母女或者背後說不好聽的,也無需來回,直接攆出去就是。

管家娘子們是知道陳杞在陳節度使心裡分量的,清瑜又這樣叮囑,自然沒有不敢聽的。陳杞就這樣住下來,每日除到陳節度使面前問一次安,別的時候都足不出戶,縱有客來也不過是沉默對坐罷了,沉默的就像這個家裡沒有多出這麼一個人一樣。

竇珽姊妹倆進了書房讀書,每日和純淑姊妹一樣,讀半日回來學半日的針線。竇瑢年紀小一些,很快就和純淑姊妹玩熟,她和純漫最好,每日都要和純漫在一日。竇珽還是那麼客客氣氣,但也沒有攔着妹妹和純漫要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陳將軍已經回京,而出征的大軍已經在陳枚的率領下回到涼州。

大軍回到涼州這日,全城的人都出城去迎接,節度使府的人也不例外,只有陳杞的院子依舊平靜,丫鬟們已經得到叮囑,不許在陳杞面前提起陳枚怎麼勝利的事。

竇珽看着低頭做針線的娘,陳杞做的是件小兒衣衫,貼身衣衫用的是軟綢,陳杞做幾針就要擡起來瞧瞧,連個線頭子都不許多出來。

陳杞本就不擅長針線活,這件衣衫又做的十分精細,從回到涼州到現在都沒做好。竇珽看着她突然開口:“娘,我一直不敢問您,若是大哥他……”陳杞的手一抖針就戳到指頭上,怕血出來污了這件衣衫,陳杞飛快地把手指放進嘴裡吸了下才道:“不許胡說。”

竇珽哭了出來:“可是娘您知道的,您全知道的是不是?”這話如同一把重錘把陳杞的心敲開,陳杞放下衣衫擡頭看着女兒,眼神空洞聲音悲涼:“珽兒,正因爲娘知道,所以娘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竇珽趴在她的膝上,小小手臂緊緊抱住她的膝蓋,陳杞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珽兒啊,娘一直告訴自己,你外祖父做的是對的,他是朝廷重臣,怎能不抗命?可是有時候我又在想,你祖父做的也是對的,堂堂節度使,怎能受得了這樣侮辱?更多的時候是在責怪我自己,若是沒有把你大哥生的那麼好,若是沒有把你大哥教的那麼乖,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事?”

竇珽已經哭的泣不成聲,陳杞的淚一滴滴落下來:“珽兒,我只聽過紅顏禍水,可我從沒想過,我生的兒子竟然也會成爲禍水。”竇珽擡頭看着她:“娘,那你爲什麼不告訴外祖父?”陳杞用手捶着胸口:“我說不出口,珽兒,我怎能說出口?我怎能對我的父親說,他的外孫被閹人看上,想擄之爲孌童,纔有你祖父的驚怒,纔有這樣的變化。珽兒,我怎麼說出口?”

說着陳杞的雙手張開,彷彿能看到兒子面上的驚怕,能聽到丈夫當日的怒吼,能看見那個閹人的鮮血,一切就從那時開始變了。

就算竇翊被帶回來又怎樣?那一路吃的辛苦受的折磨,會讓他這個粉妝玉琢的雪孩兒變成什麼心性?當時倒不如全家都死在一起還好些,爲什麼要活着回來,要受這麼多的折磨?

“阿杞。”門突然被推開,陳節度使走了進來看着自己女兒,臉上滿是心疼。陳杞不料老父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茫然地站起身,陳節度使手抖抖地摸一摸竇珽的頭纔對陳杞道:“阿杞,對阿父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呢?那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孫。”

竇珽聽到這句,猛地撲到他懷裡:“外祖,那人好可惡,父親才殺了他,可是他的從人藉機鬧事說祖父謀反。”於是就把從人斬殺乾淨,這樣反了。陳節度使此時才深刻體會到爲何當日竇節度使會寫那麼幾句話了,胸口有些發悶,陳節度使看着女兒道:“阿杞,阿父原本是想來告訴你,已經收到京城那邊的飛鴿傳書,你弟弟已經見到了翊兒,也打點好了人,到時尋個法子用死囚把翊兒換出來。誰知竟聽到這些,阿杞,現在還不行,可總有一日阿父會……”

陳杞搖頭打斷了父親的話:“阿父,等翊兒回來,我就帶着他離開這裡遠遠走了,我只要我的翊兒好好長大,忘記這一切。”說着陳杞的淚又一滴滴落下,陳節度使重重地嘆了口氣只是念着女兒的名字。

陳杞突然笑了:“阿父,有些結是打不開的,公公自殺前告訴我,要我轉告你,縱謀反失敗也並不後悔,大男兒總要快意恩仇一回。公公還要女兒謝您,謝您保全竇家血脈。”陳節度使的眼亮了亮就低垂下去:“我知道了,一切都等翊兒回來再說吧。”

說完陳節度使拖着腳步走出去,看着他的背影,陳杞緩緩坐下,竇珽還是趴在她的膝蓋上,怯怯地叫了聲娘。陳杞習慣地摸一下女兒的頭,人生若能什麼都算計到,是不是就沒了這麼多的傷悲?

陳枚率領大軍進城後就地放假半月,兵士們各自歡呼,有家的自去尋家,有親的就去尋親,還有些已經知道丈夫兒子陣亡消息的,已經着了孝服在那大哭。一時整個涼州城內喜怒哀樂悲歡都有。

陳枚匆匆回到節度使府,連衣衫都沒換就先去見陳節度使,陳節度使的病情他已在後來知道,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回來,但戰爭雖結束事情還很多,這些事情處理的差不多,留下餘達翰守城就帶領大軍開拔回來。

此時看見陳節度使坐在廳裡,陳枚的心這才放下,上前行禮叫了聲阿父。陳節度使擡頭看着兒子,笑了笑示意他起來:“我好的很,你別那麼緊張,把這身脫了吧,你也不嫌重。”

陳枚笑一笑這才把頭盔外甲順手脫了坐下來,瞧着陳節度使剛想開口,陳節度使已經說話了:“你已經知曉爲何劍南突然反了吧?”陳枚用手摸一下下巴,出征許久鬍子都沒剃,這鬍子又已滿臉,聽到父親相問才道:“是,我已經知道了。只是知道的遲了一步,不然我怎麼也不會把翊兒送上京的。”

京城之中,喜好孌童這口的達官貴人並不少,竇翊已是戴罪之身,早不是當日節度使裡的人,若被人看中?陳枚覺得後背有冷汗冒出,陳節度使哼了聲才道:“老二已經上京了,還有小四,他總是當朝駙馬,說話有些分量。竇家雖亡,若動我陳家的外孫,真當我姓陳的這麼好欺負嗎?”

陳枚摸摸腦門笑了:“阿父想的周到,是兒子急躁了。聽的裘環被殺,雖說朝廷捺下這件事,可等時過境遷翻起舊賬來,也要預先打算。”

陳節度使嗯了聲就道:“這個我知道,李先生那裡也拿了主意,你先回去吧,你媳婦只怕也等急了。”

作者有話要說:竇翊就是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