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例假遲遲沒來,她便去醫院做了化驗。結果醫生告訴她懷孕了,她高高興興回家來,拿着化驗單對老公說:“我懷孕啦!”老公說:“你懷了誰的孕?”冬梅說:“不是你的是誰的?”老公說:“我很久沒有‘放槍’了,你怎麼會懷孕?”冬梅說:“你真是個無賴,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公公在一旁低頭不作聲。他們的對話,讓他心裡喜出望外,但他知道是不能表露出來的。他很識相地回自己房間去。他怕潘城的目光。所以,他想爲了他的孩子,他要儘量迴避潘城,以免發生衝突,導致冬梅流產。
由於冬梅口氣堅決,潘城也就半信半疑。做父親是他一直盼望的,他想誰不想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出來呢?於是,這晚潘城一高興,就帶着冬梅去城裡買衣服。摩托車聲噠噠地響起來,公公從窗子裡望出去,看見冬梅正跨上他的摩托後座,便緊張了起來。他心裡罵,這小畜生太不懂事了,早孕是不能顛簸的。於是他吹鬍子瞪眼睛地着急,但着急也沒有用,潘城倏一下載着冬梅就開走了。
潘城是第一次陪冬梅逛商場,儘管他對商場裡的衣服絲毫沒有興趣,但他還是陪着冬梅寸步不離。這讓冬梅感到溫暖。冬梅看見嬰兒漂亮的棉衣棉褲,看到小童車,看到洋娃娃,她覺得樣樣都好,真想都買回家去,但她只買了一隻洋娃娃。她說要每天看看這漂亮的娃娃,生出來的孩子纔會漂亮。
冬梅與潘城回到家裡,公公才放心地從他的臥室窗前走開。這兩個多小時,他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眺望遠方。
六十多年來,潘東東認爲現在是他最幸福的生活了。孩子在冬梅肚子裡一天天長大,他的那種血液延續的感覺就越來越濃。他想無論如何,他後繼有人死可瞑目了。於是他突然地變得開朗起來,話也多了起來。那天三四個中老年村民,圍在一棵樟樹下打撲克,他走了過去。他們見他過來說:“怎麼今天不去菜園啦?”潘東東說:“給自己放放假。”
“這纔對了。應該爲自己活,不要整天爲小輩操勞。來,老潘,一起玩玩吧!”王大剛起身說“我有事先走了,老潘你來吧!”
潘東東在城裡上班的時候,中午幾乎每天都打牌的。退休後忙着菜園子,也懶得與村民們走太近,所以就不打撲克了。應該說潘東東在九堡,骨子裡自認爲是城裡人,還是有點傲氣的。不過這會兒他還是答應了王大剛補他的缺,坐下來玩一把。玩玩的,也是贏一些小錢,刺激娛樂的。潘東東彷彿回到了從前,那時候他總是贏進來的多,輸出去的少。儘管是些小錢,但小錢買下酒菜也是蠻不錯的。
這天潘東東首戰告勝,到傍晚結束時他贏的錢是最多的。他喜滋滋地去超市買了很多吃的東西,當然他是不會忘記給冬梅買的。買回家後,他不聲不響地放在桌上,以免冬梅覺得他對她太好,而引起討厭。潘東東在家裡越來越謹小慎微,他最怕冬梅不高興,影響胎兒。冬梅也覺得近來公公已經不大喝醉了,好像人也弄乾淨了些。因此她也沒有太討厭他了,見了他買回來的東西,就拿着吃。她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好,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潘東東見冬梅拿他買回來的東西吃,就暗暗高興。冬梅大着個肚子坐在門口吃東西,他就從他房間的窗戶紙上摳一個小洞,朝她看。這樣冬梅看不到他,而他儘可以看見她的整個大肚子。他心裡唸叨着:“寶寶,我的好寶寶。你要在媽媽肚肚裡乖乖,等你生出來了,爹一定要抱抱你。”
現在潘東東每天只上午去菜園,下午和晚上他都與村裡人打牌。這讓潘城不高興了,因爲酒店的菜全靠菜園供應。潘城見父親固執地只去半天,便也沒有辦法。畢竟幾年來父親一次也沒有走進酒店去,路過門口也是不進去的。父親的固執,九堡人都知道。潘城只得抽出時間,自己去菜園割父親沒有割完的菜。於是潘東東覺得自己在家裡,打贏了一個小小的仗。這要感謝牌友。潘東東想沒有他們,他就不會這麼灑脫了。
冬梅見着公公像換了個人似的,自然也是高興的。她想老年人確實不能太孤僻,打打牌,下下棋,既交了朋友,又豐富了生活應該是好的。只是本來公公會幫她切切菜,有時也會炒幾隻她愛吃的小菜,自從打了牌後,這些他全不做了。一個老頭,怎麼打牌也能打上癮?有時吃晚飯了,兩個男人都不回家,冬梅胃口好,就將自己做的飯菜全吃光。
轉眼已是盛夏了,冬梅的預產期快到了。潘東東那天打牌回家,看見冬梅大着個肚子很艱難地在擦地。他突然覺得這段時間除了打牌,沒有照顧好冬梅,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欠疚。儘管冬梅是不知道的,儘管都是他的不對,但畢竟冬梅對他的功勞是巨大的。兒子,他想他真的要有自己生的兒子啦!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打牌了,他要替冬梅做家務,起碼擦地燒飯做菜,他是都能做得不錯的。
冬梅見公公不去打牌了,心裡想這老頭呆在家裡礙手礙腳的,便說:“咋又不去打牌了?”公公推說:“近來手氣不好,老輸錢。”冬梅便不作聲了。冬梅準備洗菜,公公說我來。冬梅準備擦地,公公又說你蹲不下去我來。冬梅嘿嘿一樂,說:“阿爸,那索性這些事情由你包了,我省下時間可以織毛衣。”公公說:“好的。”
李冬梅自這一天起就不做家務了,她什麼事也不幹。飯來張口的日子,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做個準媽媽。她編織了許多孩子的毛衣毛褲,還自己做了不少尿片,買回來了很多玩具。公公那天望着冬梅翻看這些嬰兒的用品,心裡便高興極了。真想走過去擁抱她一下,但他只能在她背後做着擁抱的姿勢,嚐嚐一個即將做親生父親的快樂。
第二天潘東東去了城裡,他買回來一輛童車。一路上熟人看見了都說:“老潘,你真好,孫子還沒有生出來就給他買車啦!”潘東東哎哎地應着,心想這是我的兒子啊!當然潘東東知道,別人的幸福能共享,他的幸福只能偷偷摸摸,見不得陽光。
李冬梅那天晚飯後,讓潘城別出門了。她說預產期快到了,你不在家萬一肚子痛了怎麼辦?潘城說我有事,去去就回來。冬梅說你有什麼事啊,不就是去打麻將牌?潘城說酒店裡有事,不能不去的。潘城說着就走了,冬梅感到一陣失落。不知爲什麼,冬梅這天的情緒特別糟糕。她覺得一個人空落落的,連一個說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九月裡的天涼快一些了,但冬梅還是用着電風扇。她本想一個人先睡,但潘城不在,他翻來覆去睡不着。於是起牀看書。其實她已經很多年不看書了,高中畢業後她一直都沒有看過書。這本金庸的武打書,倒是從公公五斗櫥裡拿來的。公公有時會看一些金庸的書,冬梅知道公公是很崇拜金庸的。
冬梅翻着書,但心思都在潘城身上,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她想潘城一點也不關心她,都快臨產了還顧自己玩。冬梅覺得很委屈。她想尤其在家,不如去酒店看看。於是她穿着拖鞋去酒店,然而還沒有走到酒店,她便打道回府了。她有點怕突然肚子痛,把孩子生在路上。回到家裡,她看見公公屋裡的燈亮着,但等她進了家門後,燈熄了。於是她又躺在牀上看書,看着看着,她被金庸的故事吸引住了。潘城回來,冬梅不理他,但見他不洗腳就要躺進牀,便說把你的腳洗乾淨吧!潘城不幹,倒頭就睡。冬梅顧自己看書。本來相安無事,但潘城說把燈關掉。冬梅不理,潘城就把燈關掉了。
冬梅心裡憋着一股氣,就又把燈點亮了。冬梅點燈的目的,就是讓丈夫哄她一下。然而潘城哪裡知道這些,他見燈又被冬梅點亮,就從牀上跳起來發火道:“你發什麼神經?”
“我發神經,我就是發神經又怎麼樣?”冬梅說:“你像什麼丈夫?”
“我不像丈夫?”潘城說:“那我要問問你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你混帳。你不是人。”冬梅一氣急就衝潘城背上打了兩拳。潘城見冬梅打他,猛地回了一拳過去。冬梅一閃身,拳頭落在她的肩膀上。冬梅很驚訝,丈夫竟然不顧她是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既然這樣,我也不要這個孩子了。冬梅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畜生,要遭雷打電劈的。”冬梅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她說:“你過來,我就劈你。我活夠了,你也別想活。”
公公在睡夢中聽見冬梅的哭聲,穿着短褲汗衫出來看見這般場景,差點暈過去。他衝潘城道:“幹什麼?都要做父親的人了,還吵架。”公公說着轉身奪下冬梅手中的菜刀說:“你也給我冷靜一點,菜刀豈可隨便劈人?”公公說完就回了自己房裡。公公想潘城真是一個不像做父親的。
潘城與冬梅僵持了一會兒,互不理睬地睡覺了。潘城搬到沙發上睡,冬梅將自己睡成一個大字。也許吵架太累,冬梅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冬梅感覺自己像尿溼了牀一樣,短褲全溼透了,隱隱約約的還有點肚子痛。
“喂!我肚子痛。”冬梅衝睡在沙發上的潘城說。
“那就吃藥吧!”潘城一邊說一邊翻個身又睡。
“你怎麼這樣?”冬梅起來換短褲,可是下部就像開了閘的水庫,把她嚇壞了。於是她急急地對潘城說:“不好了,要生孩子了。”
“要生啦!”潘城嗵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說:“我帶你去醫院。”
公公很快知道冬梅要生了,高興得全身顫抖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終於他聽得潘城說:“阿爸!你三輪車載我們去醫院。快!”
“好!好好!我這就去把三輪車騎過來。”潘東東幾乎是跑步去的車庫。他臉上洋溢着笑容,他想冬梅終於要生啦!
公公的三輪車騎得飛快。冬梅由潘城扶着,真的要生孩子了她心裡還是怕怕的。潘城說:“有什麼好怕的,這麼多女人生孩子沒事,你也沒事的。”潘城對冬梅的安慰,讓潘東東聽在心裡覺得這該是我說的話啊!
到了醫院,冬梅很快被送進了產房。潘東東和潘城都只能在門外等。潘城說:“阿爸!你先回去吧!”潘東東說:“我等着,等她生出來了,再回去。”潘城想想也好。
冬梅的生產並不很順利,一會兒傳出話來要剖腹產,讓家屬別走開,要簽字。一會兒又說讓她自然生產。時間過去了大半天,孩子還沒有生出來,公公比潘城着急多了,他怕出現意外,讓孩子突然死了。他想在沒有平安出生之前,這很難說。於是他每隔幾分鐘,就問一下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和護士。但回答都是說:“不知道。”
黃昏時分,冬梅上了產鉗將一個8斤2兩的大胖兒子生了出來。醫生出來告訴潘城時,潘城很激動,一時不知所措。而站在一旁,等了一天的潘東東,聽到這消息再也忍不住壓在心頭的喜悅,突然失控地大聲喊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親生兒子啦!”
“你說什麼?”潘城看到父親有點瘋顛的樣子,十分驚訝。他一把抓住父親的衣領說:“你在說什麼?”父親嘻嘻地笑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啦!”潘城見父親這個樣子,對準父親的臉上猛地一拳,氣憤極了。父親的鼻子出了血,但他依然嘻嘻地笑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啦!”
一會兒,產科病房門口很快圍觀了一羣人。人們七嘴八舌地指責潘城不該虐待老人,而潘城對着這羣圍觀的人喊:“你們走開,他瘋了。”
2005年1月8日
載《上海文學》200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