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婷更欲向何人·
第二天,奉書就搬進了安姿公主那薰着淡香的營帳。她看着滿牆的嫩黃、嫩粉色帷幔,漸漸的滿臉通紅,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多麼荒唐的決定。
她很少想象自己出嫁的情景。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和姐姐們玩過家家,把小小的閨房佈置成紅色,有人扮喜娘,有人扮丫環,有人則束起頭髮,穿上哥哥的長衫,假裝是一個父親一樣的俊雅儒生,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迎娶他的一品娘子。那時候,每一個姊妹都覺得,自己以後的婚禮都定比這排演的要盛大百倍。
她們當中,只有一個熬到了真正嫁人……如果那也算嫁人的話。
而現在,奉書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比那還要不堪。她要以一個沒名沒分、連妾侍也不如的身份,按照蒙古人的禮節,直接被擡到“夫君”的帳子裡去。
她安慰自己:“我又不是真嫁,我是去殺人的。什麼嫁禮、嫁衣,都是僞裝,和大越游擊隊士兵臉上塗的爛泥沒什麼區別。”
可是當越南女婢們拿來布匹和軟尺,要給她量身子,以便修改嫁衣尺寸的時候,她還是彆扭了好一陣子,心想:“怎的他們的嫁衣也是紅的?”
紅色的也好。到時候若是濺了血,便不容易被發現。
幾個婢女日夜陪着她,以便讓她熟悉必要的皇家禮節。趙孟清被派去教她一些基本的越南話。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冷着一張臉。奉書想和他聊天,變着花樣地回憶他們小時候的種種冒險經歷,他也意興索然,常常幾句話敷衍過去。
儘管他教得一天比一天認真。奉書有時候自己偷偷笑話他。他也許是個優秀的戰士,但在有些方面實在是幼稚得可以,臉上藏不住一點心事。
也正因爲此,她才覺得有些對不起他,於是學得格外用心。她還向他請教一些越南軍中流傳的格鬥技巧,包括如何在叢林的沼澤中有效地搏鬥。趙孟清倒是教得挺認真。
那隻被她拔掉了幾根毛的黑貓也住回了營帳。她不得不放下身段,用盡渾身解數,和它言歸於好。安姿公主愛貓的癖性早就爲全越南所知,蒙古軍隊沒理由探聽不到這一點。
安姿公主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許是感激,也許是歉疚,她常常鑽進奉書的營帳裡,窩在一個角落,含着眼淚,看她做着一切必要的準備,有時還會給她沏一杯茶,遞上一塊公主專享的糕點。
奉書也樂得享受幾天公主的待遇。她將那改好的嫁衣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覺得不甚滿意,隨手拍拍安姿公主的肩膀,三分漢話,三分越南話,三分比劃,說道:“這裡,衣襟內側,給我加一個小口袋,要收口的,裝進去的繡花針不能掉出來。還有大腿那裡,給我縫個夾層,不能太厚,不能妨礙我跑路。”
她自己的繡工早已拋荒多時,而安姿公主居然是個頂尖的繡娘,讓她覺得不使喚一下簡直是浪費。
安姿公主便聽話地捧起衣裳,低下頭,認認真真地飛針走線起來,隔一會兒就擡頭看看奉書的臉色,見她滿意了,才繼續下針。
奉書抓過一把貓食,一邊喂着暹羅貓,一邊在腦海中排演着各種殺人的方法。忽然,聽到安姿公主細聲開口說道:“謝謝你。”
這句話奉書倒能聽懂,可若是要得體地回答,可就是強人所難了。她乾脆笑笑,用漢話道:“我也是爲我自己着想。要是不幫忙,等你們身死國滅,我難道就能逃得過?就算你家興道王真的把你送過去,脫歡高興了,可李恆難道能任由他撤兵?等他厭了你,遲早會再開戰。你們皇帝就算要再現生幾個公主,也來不及啊。”
平心而論,這話有些冒犯了。但奉書知道安姿公主也聽不懂,還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我這一去呢,雖然有些冒險,但至少是個一了百了的法子。只是這樣未免便宜了李恆。蒙古若是撤回了中原,我就不太好找他的麻煩了……唉,你知不知道,我像你這麼大時,就已經立誓要親手殺他了?”
知道面前的公主聽不懂自己所言,她反倒放心了,有些一直壓抑在心裡的話,也不知不覺說出來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年齡相近的小姑娘絮過話了。
“況且,你這樣討人喜歡的丫頭,我實在看不得你就這樣嫁人……哼,連嫁人都算不上……不過是當做禮物送給男人,做他的玩意兒罷了……我,哼,我最看不得這個……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嫁人是個什麼光景?在我們中國,那要辦得風風光光,可熱鬧了……喂,你心裡有沒有喜歡的人?你趕緊去求你的皇帝哥哥,把你嫁給他算了,懂不懂?萬一以後再遇上這種事,也不會第一個被選上……”
看着安姿公主那純淨無瑕的眼神,奉書覺得她大概還完全不懂什麼叫喜歡一個人。她覺得必須要提點一下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你多大?十三?十四?長這麼大了,怎麼連這種事都沒想過?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把手上的貓食一拋,那暹羅貓大聲叫喚,表示不滿。
她嘆了口氣,“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傻多了,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心裡沒人,挺好的……算起來,你還得謝謝他呢……要是沒有他教我這些本事,今天也沒人替你做這個王昭君……”
她突然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我不知道,他這幾年都在哪兒,過得怎麼樣……他的傷,好沒好全……沒人照顧,他會不會生病……是了,他也許早就……娶妻……孩兒都有了……他也許早就把我忘了……不、不,你說他、他會不會讓蒙古人害死……”
安姿公主見她突然哭了,趕緊停了針線,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去拉奉書的胳膊。白淨的皮肉上面,已經被奉書自己掐出了好幾道紅印兒。
安姿公主嚇壞了,朝外面喚了兩聲。
過了片刻,帳子外面傳來趙孟清的聲音,“蚊子,怎麼哭了?是不是還是不願意去?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奉書仰身躺在一張軟墊上,很快收住了眼淚,淡淡道:“沒事,針扎到手了。”
反正趙孟清也看不到帳內到底是誰在做針線。他靜了片刻,安慰了兩句,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接着道:“蚊子,南方傳來消息,有幾個寨子剛剛宣誓效忠上皇,已經派出了他們的民兵增援,我得去接應檢閱。我回來之前,你要是有什麼需要的,找不到通譯時,就用這個。”說畢,讓婢女把一疊裝訂好的紙遞了進來。
奉書隨手接過,答應了。隨即聽到趙孟清匆匆走遠了。
她翻開那疊紙一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十句話,都是簡單的各樣吩咐,譬如要飲水、要開飯、要添衣、要紙筆、要何種顏色的布匹和絲線、要見興道王,如此種種,另外還有各樣基本的日常對話,每句話下面都註明了越南話的發音。
奉書看得呆了,翻過幾遍,才嘆道:“他想得真周到。”
安姿公主坐回她的那個角落裡,靜靜地看着奉書,忽然指着那本越南話寶典,臉一紅,嘻嘻一笑,又朝外面努了努嘴。
奉書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臉紅,哼了一聲,道:“丫頭片子,臊我呢?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你當我看不出來嗎?我……我……我比你經驗豐富!”
她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他在越南安身多年,大約很久都沒見過同胞漢人女孩子了。對他來說,她就是那個永遠回不去的家鄉。自從趙孟清認出她就是當年的蚊子的那一刻起,他對她就比對他手下的任何一個士兵都要好。他關心她的那種眼神,和她當年關心另一個人的眼神大同小異。
趙孟清實在比那一個人要單純得多,好懂得多。
奉書將暹羅貓抱回懷裡,一下下捋着它光亮的毛,慢慢問它:“你說我是裝不知道呢,還是……你說,趙家大哥是不是挺好的?出身也好,樣貌也好,脾氣也好,有本事,有骨氣,心細,而且只比我大一點點……這裡窮鄉僻壤,異國他鄉,若是沒他照拂,我可就是個睜眼瞎,是不是?他還沒娶親,是不是?”
身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趙孟清,還沒娶……娶親呢。”
奉書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隨即“啊”的一聲大叫,像屁股着火一樣跳起來,腦袋磕到了帳篷頂兒,驚起外面一簇飛鳥,懷裡的黑貓直接被甩到了另一邊。
那聲音明明白白說的是漢話。一開始她還以爲是那黑貓成精了,真的在回答她的問題。可是再一轉頭,說話的分明是那個靦靦腆腆的小公主!
她的臉燒起來了,全身一陣一陣的麻,舌頭彷彿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懂漢話?”
安姿公主眨巴眨巴眼,一臉無辜的神情,伸出右手,捏起細細的拇指和食指,用一種奇特的腔調,慢慢說道:“學——過,一點——點,不能——快。”
奉書有如雕塑一般立在那裡,全身火燙,腦袋裡嗡嗡轟轟的,半天才想起來問:“那我、我剛纔說的那些,你……你聽懂多少?”
安姿公主狡黠地一笑,搖搖頭,擺擺手,示意自己一個字也沒聽懂。奉書氣得一咬牙,“鬼丫頭,臭丫頭,倒是我小看你了!”
可安姿公主隨即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搖呀搖的,她就生不起氣來了。
安姿公主神情肅穆,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個鑲滿寶石的金鐲子,慢慢給奉書戴上,又說:“小心——很小心——很多小心——死,不能——”
奉書輕輕將她擁在懷裡,微微一笑,彷彿是在替另一個人回答:“那當然。不能讓趙家大哥傷心啊。”
她說的是漢話。安姿公主在她耳邊鸚鵡學舌,笑道:“不能讓趙家大哥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