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過了不知多久,奉書才漸漸從幻境裡脫了出來,啞着聲音問:“那,爹爹呢?”
文璧定了定神,說:“張弘範把你爹爹請到他的帥船上,讓他親眼目睹那場戰鬥。你爹爹有些……有些不好,幾次想衝出去投海,幸好都被救了回來。他又想撞壁,幸好張弘範防得嚴,也沒成功,現在只是日日慟哭。張弘範見你爹爹這樣,心裡十分過意不去,有意讓我去勸勸他。不過你爹爹現在是戰犯之身,他也不能擅做主張,只是露出這個口風。到底能不能成行,還要等……等皇帝的意思。”
她一下子火了,“什麼過意不去!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羞辱他!”她不敢叫得太大聲,狠狠抓住手邊的繡花繃子,不知不覺就把剛繡了一半的牡丹花抓了個稀爛。
“唉,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不管怎樣,張弘範十分看重你爹爹,一直對他以客禮相待,幾次上奏皇帝,請求留你爹爹性命。他這次立了大功,皇帝多半會準他的奏。二叔已經寫信去謝他了,今日說與你知道,你別多想。”
奉書漠然點點頭。她是見過張弘範的。隔着佈滿汗臭味的牀幃,她曾經看到過那個儒生打扮的將領,病懨懨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棱棱的瘦骨幾乎撐不住長衫。但從他口裡說出的話,卻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他說,不把督府軍消滅殆盡,他便不回去面聖。他還說,要給文天祥一個驚喜,把大名鼎鼎的文丞相請過來見上一面。
而現在,他把父親囚在海船之上,“以客禮相待”?奉書猜不出這個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但至少,父親似乎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這讓她多多少少放了些心。她心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冷笑道:“他只是不願意揹負殺害忠良的罵名罷了,當別人看不出來嗎?”
文璧搖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和她拉些無關痛癢的家常。奉書隨口敷衍着,腦海中一幕幕的,盡是那場自己沒有目睹的慘烈海戰。那個小官家,聽說比自己的年齡還小些。他怕不怕?他哭了沒有?最後的一刻,他在想什麼?爲什麼張弘範對父親客客氣氣的,卻要逼死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孩子?
文璧似乎正在評論她最近寫的字,她卻突然打斷,沒頭沒腦地道:“是不是要舉國服喪?”
話一出口,她便明白這個問題有多傻。文璧猛地停住話頭,奇怪地看着她。
她忽然害怕起來,掩住嘴,小聲道:“我,我說錯了。”
文璧卻沒有呵斥她,連一個責備的眼神也沒有,在她房間裡枯坐了好久好久,才魂不守舍地邁步走了。走的時候,他絆在門檻上,踉蹌了好幾步,袖中的手帕掉出來了,也忘了撿。
*
不覺天氣暖了,窗外的青草盛了,草間的蟲蟻都開始活動了,而奉書窩在房裡,已經快要悶出病了。
她軟磨硬泡,半個月裡天天用心讀書臨字,才換得二叔答應讓她出門踏青。那天是清明節,是寒食的最後一天。城裡不少人家都要到郊外祭掃墳墓,順便男女老少一齊出遊,因爲廣東的夏天來得早,宜人的春光已經時日無多。
奉書和二叔的幕僚家裡的幾個女眷一起,坐上轎子,身邊跟了幾個丫環小廝,一齊出了城去。剛剛出了府衙門口,她便覺得空氣裡都是自由自在的甜味。她悄悄掀開窗簾看,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家家門首插了柳枝,街巷上到處都在叫賣稠餳、麥糕、乳餅之類的冷食。
和周圍大多數城鎮不同,惠州並沒有經受多少戰火。坊間巷陌依然人煙稠密,除了多出幾個元軍巡邏長官,和原來也沒什麼區別。況且,這些元軍也多半都長着一張漢人面孔。她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彷彿又找回了記憶中的那個避風港灣。
她們徑直來到城外的龍川江畔。幾個小廝在草地上圍了一圈帷幕,好讓幾個少女少婦坐在裡面,打開帶來的食盒,斯斯文文地野餐起來。四周野草山花,青青可愛。鶯鶯燕燕,輕聲細語,別有一番旖旎情懷。
宋人風俗,清明時多要“野祭”,指的是不設香火,不在墳前,而在山明水秀的野外遙相祭奠新逝的親人,只需在樹上掛一串紙錢即可。奉書大快朵頤之餘,看到周遭盡是野祭的百姓,驀然想起自己的親人來,拉上阿染、小黑子,走到江邊一個小土坡上,望着緩緩流動的江水出神。
一個小販見她衣着鮮亮,早笑眯眯地湊了過來,揭開身上挑的擔子蓋兒,笑道:“小姐要買冥帛紙錢,小人這裡應有盡有。”
她點點頭,讓小黑子買了一籃子紙錢,估摸着大致的方向,一串串掛到柳樹上去。
大姐和小妹在惠州北邊不遠的河源。大姐要是活到現在,大約已經嫁人,給她生出小外甥了。
三姐和四姐在空坑,無人收葬。
黃氏庶母和二哥,不知道……
她已經離開他們太久了。回憶起來時,也能忍住不哭了,有時候甚至能感到絲絲甜蜜。
忽然聽到有人笑問:“你是惠州文大人的親眷?”
奉書嚇了一跳,“你,你怎麼知道?”只見身旁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儒服,然而面孔陌生,她並不認識。
她又脫口道:“你是誰?”話一出口,纔想到這樣說話太不禮貌。按奉書的身份,本應該福上一福,說:“奴家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呵呵一笑,指着小黑子道:“早聽說文大人手下有這麼個異人啦。”小黑子咧開嘴,嘿嘿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這一句解釋便夠了。小黑子這張臉便是二叔的招牌。奉書點了點頭,說:“文大人正是奴家父。”這是二叔反覆叮囑過她的。別人問起時,便這樣答。
那青年道:“在下李世安,見過文小姐。”將她打量了一眼,又說:“文小姐在祭奠嗎?沒想到宋珍公也有那麼多家人死於戰火,真是讓人嘆息啊。”
奉書心虛了一刻,但見李世安並無他意,隨即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我真正是誰的女兒,眼下怎麼會有人知道?”便點了點頭,想了想,道:“還有些遠房親戚,也順便祭了。”
太`祖母在江西老家。她努力回憶着太`祖母的音容笑貌,又掛上去一串紙錢。
李世安點點頭,神色肅穆,衝着那幾串紙錢認認真真地作了個揖。這讓她一下子對他有了好感,朝他笑了一笑,問:“你不是惠州人?”
李世安道:“小姐還聽不出來我的口音嗎?要是惠州百姓都像我這般說話,一個個舌頭早就打結了。”
奉書撲哧一笑,從籃子裡又抓了幾串紙錢,心中浮現出祖母的笑容。祖母和她分別時,就已經是個疾病纏身的衰朽老人,她不指望祖母能活到現在。但既然還沒有祖母的消息,不妨認爲她還活得好好的。
還有和祖母一道離去的大哥。他又在哪兒?他說過,將來要帶兵打仗,做將軍的。
而母親和二姐,多半也已經凶多吉少了吧。不過,自己畢竟還沒聽到她們的死訊……
想到這幾個生死未卜的親人,她的眼圈反倒溼了。
這一串紙錢便給了蠍子。她在海豐附近的蛇母村外。她也許不像別人那麼需要錢,她會從戰場上的死人身上扒銀子。不過,那個世界裡大概沒有戰爭,那裡的人,大約也不會再死一次。所以這串錢還是給了她的好。
籃子裡還剩下幾串紙錢。那小販給多了。奉書想了想,也沒什麼自己需要祭拜的親人了。她轉頭問李世安:“這些給你,要不要也祭一祭親人?今天是清明,他們一定能收到的。”
李世安卻搖頭笑道:“世安父母俱在,兄弟齊全,沒什麼可祭的。”
奉書看着他的笑容,一時間有些嫉妒,又有些悵然若失。她呆呆看着遠處一羣羣野祭的百姓,看着青翠的樹梢上一叢叢飄蕩的白練,聞着空氣裡清新的泥土氣息,不由得癡了。大路旁邊的幾排樹木上都掛滿了,有人便走到樹林裡去掛,在泥地裡留下一串串腳印。還有人來到江邊,將一串串紙錢拋進水裡。
李世安也看見了,開口問道:“世安孤陋寡聞,文小姐,這些人撒錢入水,又有什麼講究?”
奉書也好奇起來:“不知道啊,咱們過去看看,找個人問問。”
到了江邊,她才發現,往江裡撒紙錢的人,遠比往樹上掛錢的要多。有布衣百姓,有讀書人,有長裙飄曳的婦女,甚至還有幾個二叔府裡的官吏。他們默默地扔下一串又一串的紙錢,神色出奇的肅穆和凝重。其時細雨霏霏,江面上飄着的無數紙錢被雨水打溼,變化着形狀,最後和水流融爲一體,緩緩順流而下。
七八個賣紙錢的小販挑着擔子、推着車子,穿梭其中,滿臉都是興奮的神氣。
李世安笑道:“南方的百姓也真是重情,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清明節呢。”
豈止是重情。她看到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眼睛直直望着江水,目送着他的祭品越漂越遠,居然流淚了。
還有些人,居然跪在岸邊,朝江水磕頭。只不過他們似乎害怕被人看到,磕了頭,便趕緊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泥。
奉書隱約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二叔對她說過,龍川江最終是流入大海的。出海口外,便是零丁洋。和零丁洋一水相通的,便是崖山。崖山左近的黑沉沉的海面上,無數亡魂尚未走遠。
她心中一動,招呼小黑子和阿染:“剩下的紙錢拿過來,我們也在這裡撒掉。”
扔下第一串錢的時候,她的手都是顫的,好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可是馬上卻又釋然了。江邊的百姓越聚越多,全都默默無言,全在這樣做。她扔下第二串紙錢,心中隱隱升起了傲氣。繡花鞋陷在泥裡,早就全髒了。蹲得太久,腳板已經開始隱隱作痛。可是她絲毫不以爲意,把整個籃子一傾,看着一疊疊紙錢像蝴蝶一樣飛進水裡。
李世安顯然還沒明白這些人心裡真正的念頭,疑惑着,又問了一遍:“文小姐,惠州人年年都這樣?這是什麼民俗不是?”
她還沒想好怎樣回答,便聽到身後飄來一聲冷笑:“當然是惠州的民俗。清明祭祖,原來是這麼個祭法,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文璧當的好府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