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而杜滸和趙孟清,兩個人兩個意見,交換了一下目光,值此生死關頭,誰都沒有妥協的意思。
奉書心急如焚,忽然想起了以前爬鐘樓的日子,朝上一指,說:“上塔。”
萬安寺後院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白塔,塔頂供奉着佛舍利、佛經之類。但塔是實心塔,除了第一層大殿,再往上便是磚石堆壘,本就不是讓人去登高的。
趙孟清一怔,“從外面?”
“這塔不能上人,官兵或許不會往上看。”簡單得近乎幼稚的思維,可卻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趙孟清沒有攀援的經驗,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樹林外面,大呼小叫的人聲已經清晰可聞。
杜滸已經來到鎖着的大殿門口,試了試門框的結實程度,然後折翻身子,人就懸在了丈許高的半空。趙孟清隨後,一隻手讓杜滸拉着,另一隻手扣進磚縫裡。他腰間的硬弓晃來晃去的,和塔身相碰,嗒嗒作響。
而奉書覺得自己是累贅。這塔外緣光溜溜的,可比鐘樓難爬多了。受傷的腿根本使不上力。若在小時候,她還可以只憑雙手攀援,但女子的臂力本身就弱,發育之後,身形漸漸接近成年女子,便很難做到了。
“快,快!”
最後是她一面掙扎,一面讓兩個人橫拖倒拽了上去。剛在三丈高的一個小平臺上落腳,官兵便衝進了樹林,在一個僧人的帶領下,一小步一小步地穿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只見是個二十來人的小隊,人人佩着鋼刀,不時往樹叢裡戳上一戳,往樹幹上砍上一砍。
走得最遠的那個兵,直線距離和奉書只有不到一百步。只要他擡頭,就能看到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女掛在塔壁上。奉書甚至覺得,如果他的耳力足夠敏銳,就能聽見自己紊亂的呼吸。也許他已經聽到了什麼?他在慢慢擡頭……
官兵小隊長蹇着眉,督促道:“往哪兒看呢?這些樹這麼細,他們還躲樹上不成?往下看!樹叢、草堆、落葉,都跟我翻一遍!
趁那大嗓門官兵發話的工夫,杜滸又是一扯,把她扯高了幾尺,拉到塔的另一側。塔身擋住了她的大半個身子。等那官兵小隊又進入她視線的時候,便又悄悄向旁邊挪一點。像小孩子一樣,和官兵玩着捉迷藏。
然後一隊十二人闖進了塔下的大殿,細細搜了有一刻鐘工夫,纔出了來,報告說,沒有發現賊人的蹤跡。
奉書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她的十根手指都深深鉗進磚縫裡,右腳虛點着一塊凸出來的木雕裝飾。她想和那塔融爲一體,但自身的體重卻不聽她的指揮,把她一點點地往下拉。
趙孟清在更高處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平臺,和她距離一丈半。他伸出手,想把她拉上去。一用力,他腰間掛的一柄刀忽然鬆了,晃了晃,竟然連鞘掉了下去。他倒抽一口氣。
塔下面是圍攏着的官兵,正在商量接下來的對策。
倘若塔上墜下物品,吸引了任何一個人的注意,三人便再無希望。
奉書想也不想,伸出手去,拼命一抓,將那刀攏在臂彎。但沉重的下墜力量把她帶得失去了平衡,腳底和磚石摩擦出聲。將墜未墜之時,她孤注一擲,將刀鞘一把掄到頭頂。隨即那刀被人抓住了。她雙手緊緊握着刀鞘,搖搖晃晃地懸在了半空。
擡頭一看,拉着她的是杜滸。他眼中滿是焦急關懷之色。見她擡頭,那神色又立刻隱去了。
一切發生得靜默無聲。奉書現在只盼自己的鞋子不要脫落,砸到哪個人的腦袋。
好在鞋子還算聽話。刀鞘也還算結實。當她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住,只想鬆手,一了百了的時候,聽到腳下的官兵罵罵咧咧的走了。帶路的那個僧人一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似乎是不滿他們在佛門清靜之地爆粗。
但官兵並未全部離開。一個八人小隊被留了下來,把守大殿和樹林之間的通道和迴廊。還有四個人,守在塔下的大殿門口。
急切間是下不去的。但好在沒人想到向上看一眼。奉書被趙孟清和杜滸拉着,連滾帶爬地上了塔頂的小平臺,總算是有了些腳踏實地的感覺。
但是平臺看起來不能承受太多的重量,他們只能輪換在上面休息。其實只是趙孟清和杜滸在輪換,誰也不允許奉書拖着傷腿掛到外面去。
趙孟清毫不掩飾對她的關心,壓低聲音問:“你還好嗎?傷怎麼樣?”
奉書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趙孟清朝她鼓勵地笑笑,伸手到她肩膀,拂下一片粘在她衣服上的枯葉。
這種不輕不重的親密動作,兩人以前不是沒做過。跟他並肩作戰、互相扶持了這麼久,也沒覺得有太大不妥。然而這次奉書卻覺得臉上一下子燙了,身子微微一僵,餘光不由自主地朝杜滸瞟了一瞟。
杜滸側身對她,垂着眼瞼,似在小憩。
她悄悄鬆口氣,卻又隱隱約約的不明白。這麼性命交關的當口,他居然會睡着?
杜滸卻似乎對她一點也不在意。偶爾睜開眼,目光和她相碰,立刻轉頭去看別處。許久下來,倒是打量趙孟清的時刻多一些。
分別這麼久,他竟一點也不在乎她是不是長高了,面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在宮城裡,他爲了保護她,險些死在了她面前,大約也是爲了盡責而不得已吧。現在暫時安全了,他便不耐煩看她了?
奉書心裡面失落,不想再理他,卻還是忍不住偷眼打量他,和記憶中的師父細細的對比,辨別着他每一絲微小的變化。他瘦了好多,面容的輪廓因此顯得更剛硬了,眼底有些疲憊,下巴上的胡茬也沒修乾淨。
日頭走到了正午。鐘樓報時。城市仍然處於最高戒備,但街市上已經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出門了。畢竟,人口衆多的帝國首都,是無法做到徹底停止運轉的。
奉書聽到小販的吆喝聲、官兵的盤查聲、小孩的哭聲。她向下看了看,把守的官兵依然在。等到下午的時候,甚至有人來換崗。
看來萬安寺還是沒有被排除懷疑。
從塔頂向外看去,大都十一個城門也已經開了兩三個,門口排了黑壓壓的長隊,進出城的百姓一個個的接受細緻的盤查。
看來在擒獲刺客之前,城市是不會恢復正常的。
杜滸突然開口:“這位公子,煩你看一下北邊的情況。”
這時他第一次主動跟趙孟清說話。奉書這才意識到他倆還沒來得及互通姓名,連忙低聲說:“他姓趙,是……”
杜滸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的意思。她也就知趣地住了口,心裡知道他大約把趙孟清當做了自己的情郎。不知怎的,對他這種自作聰明的判斷有些不滿,也偏不願開口解釋。他愛這麼想,就讓他一直這麼想好了。
趙孟清仔細觀察片刻,慢慢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況。剛說兩句,便讓杜滸用手勢制止,示意自己明白了:“官兵要和我們比耐心。”
大都警巡院的官兵都是身經百戰,知道眼下已經過了捉拿刺客的最佳時機,刺客多半已經找到藏身之處。但逃亡的嫌犯最是急於脫出重圍,逃往城外和鄉下。若是到了錢糧枯竭、無可支撐的時候,最容易頭腦一熱,做出亡命之舉。而官兵人數衆多,補給充足,有的是精力和敵人耗。因此只要把城門看守好,小心等待,不愁刺客不自己現身。
天黑時又換了一波崗。奉書開始覺得渴了。傷口疼痛加上失血,讓她的意志慢慢脆弱起來。她盡力使自己昏睡過去,卻怎麼也睡不着。等到天矇矇亮的時候,守在塔下的官兵開始打盹。可沒等他們休息多久,便來了一撥精神抖擻的換崗隊伍。
她隱約聽到趙孟清說:“這樣不行,必須衝出去……”
杜滸淡淡道:“衝出去,等着束手就擒嗎?”
趙孟清垂頭看了看下面,搖了搖頭。只要守兵還在,他們就永遠無法悄悄溜下塔去。倘若杜滸不在場,憑着以前的經驗和手段,他或許還會試着一搏;然而杜滸的謹慎似乎讓他沒那麼有信心了。
他啞着嗓子,小聲問:“有人身上有水嗎?”
奉書把隨身的酒囊解下來,搖了搖,裡面還有一半的酒。趙孟清身上有一袋子炒米,幾塊醃肉,都拿了出來,小小地堆了一堆。杜滸看了看奉書的酒囊,皺眉道:“你也開始喝酒了?”
“我……”本想理直氣壯的說關你什麼事,卻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小孩,“平時不喝的,前天……前天要泅水,所以……”
趙孟清問:“你們認識?”
奉書立刻道:“是我師父。姓杜……”
趙孟清眼中閃過一點點驚訝,一點點疑惑,正色道:“失敬。”
杜滸點點頭,卻沒有正眼看他,也一句都沒有詢問趙孟清的身份,而是自身邊摸出一個酒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小口,蓋緊,放到了那堆公用財產中間。
奉書鼻子一酸。他用酒葫蘆喝酒的樣子,還是一點沒變。連那酒的氣味,都熟悉得讓她心軟。
一點點食物和酒。酒是不能當水喝的,雖然能解一時的渴,但卻會使身體脫水。這個道理三人都明白。
杜滸將酒囊遞迴奉書手裡,“擦擦你的傷口,不然會惡化。”
就是這麼一句似乎是關心的話。不過更有可能是他怕她傷勢加重,拖累其他人吧。
奉書忽然又想哭,連忙忍住了,接了過來,頭腦一陣暈眩。傷口其實已經開始惡化了。她能感到腿上的皮肉慢慢腫了起來,一跳一跳的疼,似乎有火焰在燒。她覺得冷,也許自己已經發燒了。
她背過身去,咬緊牙,扯下一塊乾淨衣料,剛要倒酒上去,手臂卻忽然被輕輕扯住了。她渾身一顫。
杜滸低聲說:“先別擦了。這酒另有用途。”
奉書一怔,又恨又氣。他果然是專門給自己找罪受的。
趙孟清問:“要酒做什麼?”
杜滸慢慢道:“我們只要把底下的官兵引開,就能下得塔去,溜到廚房、倉庫、或者不知什麼地方,總好過在這裡等死,對不對?”
奉書和趙孟清齊齊點頭。可是,怎麼把官兵引開?
杜滸又說:“早先我瞥見,這塔下大殿裡有三尊木質佛像,經文、香燭無數,很容易燒起來。我身上有火折。”
要是大殿起火,官兵要麼救火,要麼逃命,肯定無暇顧及其他。至少,兵力會被分散許多。
趙孟清依舊疑惑,低聲道:“可是我們進不去大殿……”
“當然不是從正門。大殿後面有小窗。”
“那窗進不去人。”
杜滸胸有成竹,“伏在窗外,只要倒吊在第二層塔檐外面的銅護欄上就行了。”
“那,那也和佛像經書隔了丈來遠。火摺子那麼輕,扔不了那麼遠,肯定會滅的。”
“當然不是扔火摺子。我們需要引線。”
趙孟清愈發覺得杜滸異想天開,“引線?”
奉書卻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慢慢蓋緊手上的酒囊,遞迴杜滸手裡,“這些酒夠麼?”
酒能燃燒。只要將酒液傾灑到預定的地點,就會變成一條移動的引線,把火焰引到它該去的地方。
杜滸看着她,忽然低聲笑了,“這種事需要手勁和準頭。你倆誰都沒這個本事,看我的吧。”
明明是一句毫不客氣的奚落,但其餘兩人誰都不以爲忤。
趙孟清的雙眼甚至在發光,“事成之後,怎麼接應?”
杜滸朝西面的月亮門一指,“官兵會從那裡衝進來。往反方向去便是。”
然後他一翻身,消失了,就像突然跌落下去。低頭一看,纔看到他已經降下了四五尺的高度,穩穩地貼在塔壁上。
趙孟清看着他的背影,由衷讚歎:“你師父真有本事。”
奉書沉默好久,才淡淡道:“嗯,我是怎麼也及不上他的。”
趙孟清不明白她爲什麼無動於衷,剛要發問,突然小聲歡呼起來。一道淡淡的煙已經飄出了殿門,上升,一直飄到他的鼻子裡。
作者有話要說: 聽誰的?當然是聽奉丫頭的……
再給大家出一道思考題。大都已經戒嚴,城門緊閉到處捉刺客,三個人怎麼能逃出去呢?(安全了纔有心思吃醋攤牌談戀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