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果然是有的,就擺在汝福付屍的几子上,一張紙而已,上頭攏共也就寫了寥寥的幾行字,半文不白地,倒真與汝福一向粗鄙的文風無甚不同之處,至於所言之內容麼,自然是沒有三爺所期盼的徹底交代,有的只是自言罪孽深重,有負皇恩,當以死謝罪云云,除此之外,再無其餘,於三爺來說,自是半點價值都沒有。
“三哥,咋回事?汝老兒怎地就死了?奶奶個熊的,爺晌午還跟這貨喝酒來着,咋到晚上就翹了,邪門了!”
糧倉被燒,汝福又不明不白地死了,三爺自然很生氣,可就算再生氣,他也只能是照着規矩來,派了人去緊急傳喚濟寧知州孔桐茹(濟寧是直隸州,無知府,最高長官就是知州)率三班衙役前來勘驗現場,卻沒想到許久不見了蹤影的胤鋨也跟着孔桐茹一道冒了出來,但見這廝也不管啥場合不場合的,方纔一轉過後衙的照壁,大嗓門已是嘰裡呱啦地喧譁了起來。
聽聽,瞧十爺這話說得多有技巧,不經意間,就將汝福的死賴在了三爺的頭上,簡直就是在明告衆人,汝福是被三爺給逼死的,偏偏這些日子以來,三爺還真就沒少派赫達上門催逼汝福,“鐵證”好像還真的有點如山了。
“十弟跑哪去了,怎地此時纔來?”
三爺多精的個人,又怎會聽不出十爺話裡那些混賬意思之所在,奈何聽得出歸聽得出,出言辯解卻是萬萬不能的,此無它,這事兒不辨還好,越辯那就是越描越黑,這等自討苦吃的蠢事,三爺自是不會去幹,縱使心中再怒,三爺也就只能是裝作聽不懂十爺的意思,皺着眉頭,語帶不悅地發問了一句道。
“哈,沒啥,小弟不是看差使辦得順利,心情大好麼,這就進了城,找個地兒爽上一回,得,這爽都還沒來得急呢,就聽外頭大呼走水,鬧得小弟剛扒下的褲頭又得穿了起來,奶奶個熊的,真是晦氣,你說這汝老兒早不死、玩不死地,偏就在爺找樂子時死了,這不是寒磣人麼,害得爺只好急巴巴地往回跑,這不,半道上碰着了老孔,就一起來了,怠慢了,怠慢了啊,三哥大人有大量,想來是不會跟小弟一般見識的罷。”
三爺也就是隨口一問,可老十倒好,一張口便是呱唧了一大通,說得個粗鄙不堪,直聽得旁人盡皆絕倒,卻又不敢在兩位欽差面前失了禮數,只能苦苦地憋着笑意,一個個臉都憋成了醬紫之色。
“孔知州。”
明知道老十就是在滿口胡柴,可三爺卻也拿他沒辦法,總不能當衆訓斥自家兄弟不務正事罷,要知道這等當衆扯破臉的事兒可是天家之大忌,真要傳到了老爺子耳中,斷不會表彰他三爺大義滅親的,只會怪三爺處事不當,概因天家的臉面還是要講的,哪怕哥幾個其實都已鬥得個死去活來了,表面上的和睦姿態卻是萬萬不能丟了的,正因爲此,三爺儘自惱火得很,卻也只能裝作沒聽見十爺的屁話,側頭看了濟寧知州孔桐茹一眼,不鹹不淡地點了名。
孔桐茹,聖人之後,儘管不是直系,可孔門子弟的身份卻是不假,康熙三十三年同進士出身,宦海資歷實算不得深,能在濟寧這麼個聖人故里任知州,完全是託了孔門的福——按大清體制,官員不得在故里就職,唯獨濟寧是個例外,概因尊聖之故,濟寧知州一般都是由孔府之人出任。
“下官在!”
孔桐茹正被老十的扯淡話逗得心中暗笑不已,冷不丁聽得三爺點了自個兒的名,自不敢怠慢了去,趕忙收斂了下心神,從旁閃了出來,高聲應答道。
“孔知州,此案既是在爾之轄下發生,便該由爾負責勘驗,這就開始罷。”
三爺已是無心跟胤鋨瞎扯淡,這便端出了欽差的架子,矜持地吩咐了一句道。
“下官遵……”
孔桐茹在山東諸官中地位特殊,一向以孔門之後而自矜,向少參與山東官場的齷蹉傾軋,然,爲官倒是肯任事,此際聽得三爺下令,自無異議,這便一躬身,便要就此應承下來。
“慢着!”
不等孔桐茹將話說完,就見山東按察使杜默良已從旁站了出來,疾呼了一聲,打斷了孔桐茹的話頭。
“杜大人此舉何意?”
三爺心情正不爽得很,這一見是杜默良冒了出來,心情頓時更差了幾分,雖不曾訓斥杜默良的無禮,可陰沉的語調卻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了三爺心中的極大不滿。
“啓稟王爺,非是下官無禮,實是對此案之管轄權另有看法,還請王爺海涵則個。”
杜默良顯然不是太在意三爺的不滿,一拱手,慢條斯理地道了聲歉,只是這等歉意顯然沒多少的誠心在內。
“哦?杜大人有何指教,不妨說來聽聽好了。”
三爺到底不是尋常之輩,城府還是夠深的,儘管此際心中厭煩已極,但並未就此發作出來,而是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一派淡然狀地往下追問道。
“回王爺的話,按我朝體制,濟寧知州只管轄濟寧一州之民政,而河漕衙門卻是帝簡之地,非濟寧知州可以過問者,今,河道總督汝大人斃命於衙門之中,論理,該由聖上下詔徹查,而今,即便是從權行事,也該由我山東按察使衙門爲之,他人擅自處置,便是逾制之舉,請恕下官難以苟同。”
杜默良可是老刑名了,對律法自是熟稔得很,理由自是張口就有,還說得個頭頭是道,讓人挑不出絲毫的瑕疵。
杜老兒這是要作甚?搶這破案權有甚好處麼?難不成是要藉此機會掩蓋事情真相?不對,八爺出手,又豈可能留下明顯之破綻,直接去查,絕對要碰個頭破血流,既如此,杜老兒斷無道理將這等燙手山芋往自個兒懷裡扒拉的理兒,毫無疑問,這老兒是在引咱老爹上鉤!
自打到了河漕衙門起,弘晴雖始終袖手旁觀,並無一言,可實際上腦筋卻是始終在高速運轉着,反覆推演之下,早已察覺到了此案的蹊蹺之處,只是這等場合之下,他一者是並不打算過於出風頭,二來麼,也沒必要急着在此時便將問題指將出來,可待得見杜默良出面打岔,言語間挖了坑要讓三爺去跳,弘晴可就不能再巋然不動了。
“哼……”
一聽杜默良在那兒振振有辭,心情本就大壞的三爺可就真的來了氣,臉一沉,重重地哼了一聲,這便打算就此亮出康熙老爺子所給的密旨,以此來壓服山東諸官。
“父王,孩兒以爲杜大人所言甚是,能有杜大人這等明禮法而有擔當之大臣,實是我社稷之福也,孩兒相信,若此此案由杜大人專責,定可昭明真相,斷不致令汝大人枉死也,此孩兒之淺見耳,還請父王明斷。”
不等三爺發飆,弘晴已從旁閃了出來,高聲誇獎了杜默良一番,順勢便將主審之責扣在了杜默良的頭上。
“唔……,也罷,既如此,此案就由杜大人負責好了,本王相信,有杜大人在,斷不致有甚差池的,杜大人,請罷。”
三爺雖一時搞不清弘晴突然站出來爲杜默良說好話的緣由之所在,可心中卻隱隱覺得弘晴此舉斷然不似表面上那般簡單,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決定支持弘晴一把,左右有着密旨在手,三爺篤定自己有着翻盤的絕對把握在,卻也不妨看看杜默良究竟要玩出甚名堂來着。
“啊,哦,多謝王爺開明,那下官就孟浪了。”
汝福死亡案可不是小案,內裡牽扯可謂是巨大無比,誰沾上了手,那都是一樁大麻煩,杜默良又怎會看不出這一點,其之所以拿話去逼迫三爺,根本的目的自然不是爲了搶奪審案權,而是想着藉此機會試探一下三爺的底牌,順帶着借三爺發飆的機會,將此案的所有責任都往三爺身上推了去,這等算計不可謂不好,卻沒想到會被弘晴生生給攪合了去,這會兒一聽三爺如此說法,杜默良的心裡頭不免就有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鬱悶之感,偏生先前他又當衆將話說得如此之滿,這當口上,便是想轉圜都沒處轉了去,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了賬。
“無妨,細細地查,定要找出真相,本王相信杜大人是有這個能耐的。”
三爺心中儘管還是有些疑慮叢生,可卻並未帶到臉上來,而是進一步用言語拿死了杜默良,絲毫不給其留下任何推脫之縫隙。
“王爺過譽了,下官盡力便是。”
這都已被三爺逼到了牆角里,杜默良哪還有甚法子好想,也就只能是強打精神地謝了一聲,掉過頭來,陰冷地瞥了孔桐茹一眼,從牙縫裡擠出了句話來:“孔知州,本官令爾即刻調集得力仵作,勘察各處,不得有誤!”
“下官遵命!”
望着杜默良那張臭臉,孔桐茹心中可是好一陣的爽快,不爲別的,只因原本該由他孔桐茹擔着的責任,如今可是全都轉移到了杜默良的頭上,無事一身輕之下,應答的聲音自是乾脆利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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