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種種敵意的目光,她淡然的要了間空房,安置下樓傾岄,吩咐着人打來熱水,溫柔的爲他洗去身上的髒污,清理着傷口。直到包紮好,換上一襲乾淨的衣衫,看他趴伏在牀榻間沉睡,她才擡起頭。
從她進門,無數眼神就沒有從她身上挪開,有監視,也有猜忌。
“守好鳳凰公子。”彷彿,她纔是那個主導大局的人,平靜六個字,竟然無人反駁。當她腳步踏出房間門的時候,有人默默的站在了門邊,守衛。
腳步,朝着頂樓曾經樓傾岄的房間而去,身後一羣人遠遠的跟着,在那襲紫衣逶迤中,沒有理由的不敢靠近。
才堪堪靠近房門前,一名少年猛然掙脫壓制他的人,衝到了單解衣的面前,手中的精鋼長劍帶着厲風,直取單解衣的面門,“還我師尊命來。”
未見人動,那劍已從單解衣的肩頭擦了過去,少年拿捏不穩,踉蹌衝出兩步,眼中悲憤神色愈濃。
回首,在衆人撲上來之前,他朝着已擦身而過的單解衣的背後,又是一劍刺了出去。
紫色衣袖,輕揚了下。
“叮!”清脆的響聲中,少年的劍蕩向一旁,徑直插/進了腰間的劍鞘裡。
一切看上去那麼自然,似乎是少年自己的行爲與他人無關,可直到單解衣進了門,那少年還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望着劍鞘,不明所以。
冷冷的目光掃過衆人,她優雅的緩步間,人羣自然而然的分開了路。
一切都未動,就連地上李端的身體,也保持着她開始離去時的樣子,地上的血跡已經凝結乾涸,黑褐色沁在地板上,房間裡依然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在李端的身邊蹲下,旁邊的腳步頓時跟隨而上,似乎怕她有什麼行動。
“單姑娘。”吳半中聲音中凝着一絲沉重,“有人看到您從房中離去,而李掌門倒臥在血泊中。”
她看向谷南暄和陶涉,後者面沉似水,兩雙眼睛靜靜的望着她。
眼神停回李端的傷口,掠過平整的衣衫,在他停放在腰間的手指上來回的遊移,口中話語悠然,“你們是不是認爲,能夠一招殺他,甚至連劍都來不及出鞘,只有我能做到?”
衆人不語,兩聲嘆息,是了凡和靈虛。
“二位掌門,爲何不說呢?”單解衣的眼中有幾分嘲弄,“出家人不打誑語,何況你們的身份,只要一句話定了我單解衣的罪,只怕這裡上百羣豪頓時就對我出手了,單解衣再能耐,也架不住羣攻。”
兩人交換了下眼神,了凡想說什麼,雪白的眉頭抖動了半晌,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
手掠過李端的腰間,那環在腰間的軟劍忽然出鞘,秋水汪泓顫動,劍鋒一抹黑紫,單解衣劍指羣雄,“既然這麼說,我也懶得解釋,不如劍下見真章?”
一句話,變色了無數人,各種怪異的表情盡入她的眼底。
吳半中臉上閃爍着古怪的表情,“單姑娘,我們……”
“他的傷口深達半寸,若是如此高手殺人,何須如此用力?”單解衣手指彈了彈劍鋒,劍鋒處反射着一雙清明的雙瞳,“除非他是自殺,自我了斷心意已絕,纔會是這般的力道。他不是劍未出鞘,而是他臨死前將劍歸鞘而已。衆位江湖中行走這麼多年,怎麼可能看不出?”
她輕嘆搖頭,“從我進門時就知道,氣氛雖然凝重,但是殺氣卻淡,你們早知兇手不是我,這麼做無非是想將我拖下水,讓我助你們查下去而已。二位大師自恃身爲不肯冤枉我,卻又不願此事繼續拖延讓更多人受害,唯有不語了。”
吳半中拱手,語氣沉重,“單姑娘好心思,我們願認錯,但唯有一事,請姑娘告知。”
“什麼?”
“‘桃花流水’的曲譜不見了。”吳半中的眼神裡沒有方纔的閃爍躲藏,“只問一聲,姑娘有沒有看到,只要您一語,我們定信。”
“呵呵。”嬌豔的笑容忽然綻放在衆人眼前,“即便你們信了,江湖上總是有流言蜚語的,我少不了還是要應下這件事,只爲了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枉。”
吳半中也笑了,笑的有些狐狸般的老奸巨猾,“姑娘若是願意,那是最好不過。”
“我……”單解衣眼中也是同樣一抹奸猾,“不願意。”
“江湖衆人信不信,你們信不信,與我何干?”端莊和從容從臉上隱去,很有些調皮的味道,只讓那容顏更加嬌媚。
“我替姑娘做保,沒有拿那‘桃花流水’。”落地敞開的窗畔,紗簾翻飛,一道黑色的人影不知何時已矗立。
人影從燭光的陰影中慢慢行出,高大頎長的身姿帶着三分飄然,三分文雅,更多的是氣度,令人折服的氣度。
四十開外的年紀,筆挺的姿態,雙手有力,修長。雙瞳精光內斂,神韻深藏。
他的出現,場中頓時靜默了,所有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氣。了凡靈虛吳半中,佛號道號拱手作揖幾是同時,對着這中年男子行禮。
單解衣靈動的眼下,脣角笑容乍起,“小小誤會,能讓許盟主出面爲解衣作保,何等榮幸。”
只一眼,她已想起,這男子就是那日尹宅之後,與自己同時追蹤對方的人。
男子對着衆人微微一拱手,“許風初收到一些消息,所以特意趕來,暗中調查。”
他輕嘆了口氣,“李掌門一生剛正,許某本不願在他身後再提及,但爲了單姑娘的清白,我有必要道出真相。”
“許盟主,何必。”單解衣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李端屍骨未寒,她總有些不忍。
許風初默默的搖了搖頭,“李掌門名聲固然重要,單姑娘的名聲也不容玷污,身爲盟主,不能感情用事。”
他雙手抱拳,衝着“點蒼”的弟子拱手,“請衆位先行安置李掌門,其餘人等散去便是。”
他的話,寧和穩重,房中凌亂的態勢頓時被控制,收殮了李端,圍堵着的人快速的散去,不大會的功夫,房間裡只有少數幾人。
“許風初三日前,便到了‘定州城’。”他環視面前所有人,“因爲這其中古怪太多,唯有暗中調查。兩日前,尹家大宅第一夜出現詭異琴聲的時候,我也在場。更曾與單姑娘一起追蹤過琴聲的來源。”
單解衣默默的點了下頭,印證着他說的話。
“那這麼說,真的不是什麼鬧鬼?”吳半中很快捕捉到了他話中的重點。
許風初沉穩的一點頭,“如果武功高手,束音成絲,傳到不同人的耳內,自然外人是聽不到,所以武當弟子纔會窗前有人聽見,而外進的人則聽不到,就是這個道理。”
“那此人是武林高手?”靈虛沉着臉,爲自己弟子被戲弄而感到顏面無光。
“應該是。”許風初重重一點頭,“至少輕功不在我之下,第一次我唯恐靠太近爲對方發現,結果卻因爲不熟悉地形,而將人跟丟了。”
他完全沒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說出這樣話後會被人恥笑,只這份氣度,就令單解衣讚賞。
“第二次,我守在佛塔下,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裝神弄鬼以烏鴉魅惑人心,誰知道……”他看了看單解衣,終是開口,“我看到李掌門。”
“什麼?”
“什麼?”
衆人驚呼,不解的目光從許風初的臉上挪到單解衣的臉上,想要求證什麼,但是得到的,唯有單解衣無奈的沉默。
“您說,李掌門是這次事件的黑手?”吳半中臉色也是十分難看。
這一次選人保管曲譜,李端是他力薦,如今這局面,讓他難堪中又自責,連連嘆息不已。
“我倒覺得,他是爲人利用。第一,李掌門不懂琴藝,即便能束音成絲,又如何能奏出琴音?第二,李掌門輕功雖高,卻絕不做不到甩掉許某。李掌門應該不是第一夜奏琴的人。”許風初擡起目光,看向始終站在場中垂首不語的少年,方纔對單解衣出劍的少年,“你師尊已不入江湖數年,這些年中有發生過什麼事嗎?”
少年低垂着腦袋,眼中有傷痛,有不信,有內疚,在衆人的目光中訥訥的張了張脣,卻始終憋不出一個字。
許風初的話聲平和,但是一字一句都有種穩定人心的作用,“許某願以性命作保,尋出真相,也讓李掌門走得安心。”
少年咬着脣,思索着,房間裡靜的,只有幾人的呼吸聲,空氣裡凝結着沉重的氣氛。
“師尊不喜多話,於我們也沒有什麼親近,唯一喜歡的,就是在後山養養鳥兒,餵食山中的動物,從未有過任何異常。”少年用力的思索着,“若說有什麼特別,就是五年前,師尊曾練功走火入魔,雙腿筋脈鬱結,功力無法施展。”
各位掌門互相望着,又彼此無聲的搖搖頭,這件事竟無一人知道。
“再之後,師尊下令閉關,說要與人行功通脈,兩個月後,師尊出關,不僅筋脈通暢,武功更是精進。”話到此,少年搖了搖頭,“此後,再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是什麼人替你師尊行功通脈?”這一次開口的,是始終身作壁上觀的單解衣,因爲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林於千死前的話。
江湖中人,講義講情講恩怨,有恩必報,有仇必還,回想起林於千的無奈,再聽到李端的事,她的心頭總有絲微妙的感覺。
少年看着單解衣,眼中劃過內疚的不安,爲自己方纔衝動的出手,“師尊不准我們靠近閉關的山頭,我們不知道。”
許風初輕點了下頭,這纔開口,“我當時以爲李掌門會與人接頭,唯恐對方是那夜的高手,不敢靠的太近,於是遠遠的綴着,沒想到李掌門徑直進了這屋子,之後便聽到了人體落地的聲音,待我入門,李掌門已然自殺。”
“那……”吳半中的眼神亮了起來,“曲譜爲盟主所得?”
“沒有。”許風初慎重的搖頭,“李掌門身上並沒有曲譜,我想,或是因爲他將曲譜交給了那人,無顏以對武林人士,才自殺的。”
“怎麼會……”
靈虛眉頭更緊,吳半中喃喃自語,場中所有人,竟無一人的臉色是好看的。
林於千僅僅因爲假扮秦老頭就已無顏面對江湖,可見他們對道義二字的在意,李端真的會做的如此出格嗎?
她有些不信。
單解衣擡了擡眼皮,“我去個地方看看。”
“不用了。”不等單解衣舉步,許風初便已開口,“我知道單姑娘想去哪,我已去佛塔中搜尋過,沒有曲譜的下落,所以纔有此定論。”
一句話,讓她止住了腳步,心頭沉重。
許風初擡起手,抱拳,“第一個看到李掌門自盡的人是我,那時李掌門身上已不見了曲譜,所以此事絕對與單姑娘無關。”
單解衣靠着樓臺欄杆,遙望着天邊明月,早知如此,她就該與傾岄留在山中,偷得半日也勝過此刻的沉悶,“盟主大人,您既然去過佛塔,是否查到些許頭緒?”
“沒有,但是因爲‘驚雷’‘雪魄’和‘桃花琴’,讓我想起了一樁往事。”許風初嘆息,“二十餘年前的一樁往事。”
“二十餘年前?”靈虛超然的臉上也有了震愕,又忽然飄起幾分尷尬,“若老道沒記錯,‘琴劍雙絕’正是二十多年前絕跡於江湖的。”
避重就輕的態度,似乎刻意隱瞞着什麼。而同時,不少年長豪俠的臉上,也是浮現同樣的表情。
欲言又止的表情。
“二十多年前,‘琴劍雙絕’曾經大鬧許某婚宴,欲奪內子而去,卻被衆位武林同道及在下打成重傷而去,當日他曾放話,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必將所有人一一誅殺於琴劍之下,但是二十多年了,他始終未出現過。內子更是過身許久,許某本已淡忘了此事,桃花琴卻突然出現,不知其中是否有關聯?”
一樁陳年往事,房中的老江湖並沒有過多的驚詫,就連那欄杆邊的單解衣,也依然仰望月色,無動於衷,似乎早已心中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