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書札記,絹帛古樸,尚可窺覽。
窗外的飛雪時斷時續,雪花在風中飛舞,王同進左手持着前人修行的手書札記,坐在嶙峋老樹根畢畢剝剝燃燒的火坑旁,如同陰山腳下的一隻小妖,輕聲誦唸着龍虎合擊的精義要旨。
他的右手偶爾在空中揮一揮,掠起一道道生澀又玄奧的軌跡,漸至擁有一種大開大闔的古樸之狀,給人一種飄飄忽忽的感覺。
飄飄忽忽的掌勢,漸漸掠起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恍若忽開忽閉的雲層,五指彈動變化,又似忽降忽止的細雨。
修行是一件極爲枯燥的事情,尤其是全真心法,根本沒有標註着經絡氣血運行的人體素描可供依樣畫葫蘆,當然,更沒人體藝術那渾身只有一根安全帶繞在身上的異性大面積坦露肌膚的奪人眼球,但王同進的心神顯然已經被牽引。
這是一扇通往奇異世界的門,而手書札記就是登堂入室的鑰匙,他心中的喜悅可想而知。
在這種興奮的求知慾望中,他不知疲倦的輕聲誦唸,伴着彈指揮手,一遍又一遍的練習,直到冬日暖陽緩緩的躍出地平線,他才合上手書札記,走到窗前,凝視着院落內陽光下散發出白綢一樣柔光如銀的雪世界,睫毛忽閃,雙眼迷離。
天下武功,易學難精!經過兩個時辰的研習,龍虎合擊的要旨他已基本掌握,五指彈動變化,有助於入定冥想,消除雜念妄思,這屬於內家心法的水磨功夫,長期修習,能夠提升眼耳口鼻舌“五觀”的敏銳性,還有對自身怒喜悲思恐“五情”的掌控度等等。
五觀好理解,五情就很有點詩意凡趣,象什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啦,美女橫陣而目不斜啦,學生時代有朋自遠方來煮碗方便麪加個荷包蛋不亦悅乎啦,凡此種種超凡脫俗風華絕代的心性修持,都是修習全真心法終將魚躍化龍橫絕蒼生之巔的非凡功果。
但是,王同進這個時候卻非常苦惱,因爲他需要兩枚鐵菩提、兩個石鎖,一尊鼎。
蓋因爲龍虎合擊掌動處,如託泰山,講究的就是雄渾的氣勢和力道;如抱嬰兒,講究的就是舉重若輕,直至神乎其技的四兩拔千斤,更有那與佛門獅子吼並駕齊驅的儒將風采——羽扇綸巾,談笑間,強櫓灰飛煙滅。
至此,龍虎合擊的殺伐之道已然浮出水面,共分爲三重。
第一重,稱之爲登堂入室,修練之法極其簡單,就是掌心握兩枚鐵菩提,沒事就滴溜溜的轉動,或拋或擲,講究的就是一個精準和滑溜,看見天空中飛來一對在追逐之中交尾的鷓鴣,“颼”的一聲,一顆鐵菩提飛上高空,一顆頭顱破碎的鷓鴣吧唧一聲,直直跌落在地。
“颼”!
又一顆鐵菩提飛上高空,另一隻驚叫着衝上雲霄的鷓鴣再次跌落在地,血污的羽毛在風中散溢、飄灑。
第二重,稱之爲勇士之境,雙手拋玩着百十斤重的石鎖,依然閃掠如風,氣勢如虹。
第三重稱之爲悍將之姿,就象重瞳嗔目、斬將刈旗的霸王項羽一樣,這個追風少年心目中的英雄,這個“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上演一曲“以力爭經營天下”最終霸王別姬的故事的梟雄,曾幾何時,少年義氣,能夠扛起千斤巨鼎,威風凜凜。
當然,這三重境界,可以稱爲龍虎合擊的力之道,也即殺伐之道。
而根據手書札記講,龍虎合擊在力之道這個基礎上,不僅還有內家心法更爲玄妙的道和理,更有人馬合擊之道,人器合一之道。
當然,龍虎合擊,也並不僅僅是掌指功夫,還有身法步伐,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比如,龍虎合擊之龍驤虎步,踏步間,給人一種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飄渺之感,每一步落腳,都如鼓點般敲擊在人的心房深處,堂堂正正卻又飄飄忽忽,人人都知道他要前進的方向,卻又令人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將會落在什麼地方,極爲玄妙。
十九世紀初期的塞外邊城,滿清王朝的文官們穿着繡花織錦緞的長袍,坐在有着玻璃窗的轎子裡出行;武官們則騎着高頭大馬,架鷹走狗,在千里大陰山狩獵馳騁;苦力則推着因缺少車油導致木軸發出刺耳尖叫聲的獨輪車,揮汗如雨的運送着林林種種的貨物。
小勇的父親就是一個這樣的車伕,他的母親以替富人洗衣爲生,但因爲日本人和沙俄人爲了爭奪在東北的控制權,還有因此引來的大國博弈,將東北戰火的毀滅和悲傷延綿到塞外邊城,日俄雙方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上演。
這引來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小勇的父親幾乎每天以折損陽壽的揮汗如雨,也換不來一家人的溫飽,直到有一天夜晚,小勇的母親在火坑裡燒着泥餅,告訴孩子們這就是晚飯之後,她自殺了,而小勇的父親疲憊歸來,看到這一切,內心痛苦的波動可想而知,他也就步了她的後塵。
不論出於何種動機,在收留小勇這件事上,多年之後,王同進對他暴躁吝嗇的父親依然頗多讚譽。
當然,作爲養子,在中國農民純樸的情懷之中,還是與親子有着顯著的不同,就像昨夜大雪壓倒了王氏屠宰場的牲口棚一樣,這個早晨,身着單薄衣裳的小勇正在冰天雪地裡和抄刀手曹正修繕補葺,遠非古代文人雅士遠比生活原型更爲誇張的詩畫篇章:雪壓茅屋,高臥有幽人,吟詠梅花初綻,傲雪凌霜。
小勇和王同進年歲相仿,他作爲養子兼店裡的小夥計,不僅沒有棉襖棉褲,顯然更不可能象王同進一樣能夠讀書識字。
對於沒書讀的孩子,這是一件多麼渴望的事情啊!小勇對識文斷字的王同進的羨慕可想而知,一有時間就愛湊到王同進房中,磨着要認字。
在這件事上,王同進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將小勇教得妖里妖氣。
比如,以中國孩子的啓蒙讀物《三字經》來說,王同進學的是聖人之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他轉而篡改聖人之訓,賊習習賤歪歪地教小勇道:人之初,胡扯蛋;貓叫春,寡婦怨。
信步走出房門,烤暖的身子一下子丟入寒霜裡,王同進打了個哆嗦,遙望着比他還要瘦小的小勇,卻在雪花紛飛的冰天雪地裡修繕房屋,不免自嘲的笑了笑。
幾頭健牛被驅趕到牲口棚一隅,大概目睹了同類被屠戶肆意宰割的行徑,老長的牛睫毛上霜花閃耀,銅鈴大的一對牛眼水霧渾濁。
王同進瞥了一眼健牛頭上的兩根雄壯的犄角,想不明白牛長這對犄角到底是幹什麼用的,除了被我們這種智人做成號角或漏斗之外,純粹是白瞎了大地之母的饋贈。
“曹哥,借幾十顆銅子唄!”
王同進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專注修補房屋的兩人。
因爲曹正是學徒,按照同業工會的規定,學徒可以拿到熟練工人一半的工資,曹正每個月可以領到三十五個銅子的薪水.
這點薪資很微薄,連一袋大米都要四十五個銅子,可以想見十九世紀初期中國手工藝人的貧苦。
而因爲日俄戰爭的波及,邊城的米價已經飛漲了數倍,這也是小勇的父母辛苦一天,卻連一頓糙米飯也吃不起,最終自殺的重要原因。
過去,讀一些故事,講一些流離失所的人餓瘋了,吃一種觀音土,腹脹而死,當時不覺得什麼,如今想來,箇中的悽苦不言而喻。
飢餓如影隨形的日子,長長的迴響在中國人的胃裡,記憶猶新,常讀常新!
“多少?”
曹正應聲擡頭,惜字如金,神情有些錯愕!
王同進也是第一次找人借錢,多少有些忐忑,靦腆的笑道:“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就是想要買一對鐵菩提玩玩,曹哥你見多識廣,看着借唄。”
“砸人?”
小勇停下手中的夥計,坐在屋頂上,看着王同進頭臉上醒目的傷口,擡起腫脹的手背抹了一把橫流的清鼻涕,揮舞着通紅的拳頭道:“進哥哥,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這樣欺負你,我要象老爸一刀捅入牛脖子一樣,讓他好看!”
“你小點聲,要是讓師傅聽見了,你進哥哥又得挨一通訓斥都是小事!”
曹正將嗓音壓得低低的,喝住了頗爲義憤填膺的小勇,轉而看向王同進道:“鐵菩提這玩意兒是江湖豪俠手中的神器,咱們邊城好幾家鐵匠鋪都能鍛打,只是做工比較粗糙吧,具體造價我也不清楚,不過,咱們宰牛剔肉用的解腕尖刀,一把就需要紋銀一兩有餘,想來不偏宜,我可沒有那麼多銀子借給你!”
簡單來說,1兩黃金=10兩白銀=10000枚銅子,一柄解腕尖刀價值千餘枚銅子,幾乎不壓於中國三四線城市房價一千多人民幣一平米的購買力時期。
鍛金鐵爲兵器,在滿清王朝依然是一項頗爲尖端的科技!
王同進聞聽此言,心裡瞬間涼了半截。
“進哥兒,你是讀書人,這樣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絕對不象小勇乍乍乎乎的唸叨的那樣去咂人。”
曹正望着王同進憂鬱的眸子,訕訕笑道:“不過,我想,這鐵菩提可不偏宜,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話,還是向你父親說吧!”
小勇扯開嘴笑道:“曹大哥,你這不是把進哥哥往刀口上推嗎?”
他繪聲繪色的描摹着王鴻燕聞聽此事的反應:“你個龜兒子的,要鐵菩提幹什麼?啊!難道喇嘛尊者要傳你們少林七十二絕技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喇嘛尊者要傳授少林七十二絕技!”王同進呢喃有聲,興奮得差點大叫起來。
他想,這個理由一定能說服他父親。
因爲他父親在艱難的生存面前,依然讓他到十里之外的喇嘛寺廟上僧學,很大的原因是他內心深處永遠期盼他的兒子有一天能夠高中科舉,光宗耀祖;而如果學了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走上武舉之路的話,甚或出將入相文武雙全的話,他父親紫膛色的面孔一定會如同鐵樹開花一般,綻放出久違的笑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