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九五之尊第一次感覺到深深的恐懼,彷彿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心跳突然停止。
就在這時,他聽到“叮”的一聲,好象暗器與劍身相碰,緊接着身邊有衣袂掠空之聲響起。在他睜眼的剎那,他看到一條人影風一般飄落在他馬前,悽迷的燈影中,那人左手持劍,淵停嶽峙,衣帶飄飛,體態卻從容、寧靜到極點。
而剛纔向景剴出手的黑衣人已倒退數步,長劍垂下,虎口已被暗器震得裂開。
三名殺手彷彿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一時竟忘了反應。
張夕照看清來人,驚喜交集:“如……蕭公子,你沒回去?”
來人正是溫如玉。
“我突然感到強烈的不安,好象有什麼事要發生,便趕過來了……”語聲一轉,“張大人你受了重傷?趕緊回去療傷吧,這裡交給我。”分明看到張夕照渾身是血,溫如玉十分擔憂。
張夕照怔了怔。身爲大內侍衛統領,身負皇帝安危,責任心令他不願先行離去。可他知道自己受的傷太重,撐不了多久了。
“夕照,你去吧。”景剴揮手。
張夕照臉色蒼白,咬牙忍痛,向景剴深施一禮:“臣護駕不力,回去再向皇上請罪。恕臣先行告退!”一個動作牽動背上傷口,血流如注,張夕照悶哼一聲,身子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溫如玉飛身掠過去,輕輕抱住張夕照,再凌空掠起,將他置於馬上。迅速點穴止血,並塞了一粒藥丸在他口中。
“張大哥小心。”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張夕照感激地一笑,催馬疾馳而去。
溫如玉的目光落到那位“白無常”身上,淡淡地問道:“魅影殺手?”
“白無常”微微一愣,表情只從眼睛裡透出來,臉上肌肉卻依然僵硬,看起來像是戴了面具。
“不錯。”
“受何人之託?”
“恕不奉告。”
“諸位也是康朝人吧?”
“正是。”
溫如玉緩緩舉劍,星眸中射出冷電似的寒光,一字字沉聲道:“身爲康朝子民,竟敢弒君犯上。是否當了殺手,便泯滅人性、再無良知了?”
“白無常”目光一沉,拿着燈籠的左手死死攥緊,而右手握着的長劍微微振動起來。
“殺手只爲錢賣命!”依然是冷酷得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卻似乎有了一些波動。
“受赤燕人所託?”
“白無常”一怔:“赤燕人?”有些迷惘,看來他自己都沒弄清僱主的身份。
“若是我猜得不錯,你是魅影的首領?”溫如玉憑直覺感到此人身份特殊。
“正是。”
“姓名可否見告?”
“已忘了姓什麼,名沉淵。”“白無常”倒也坦率。
“上次在朱雀衚衕偷襲英王的也是你們,同樣受命於赤燕人,對不對?”溫如玉再問。
“是路十三……這混蛋!他*了我們!”被張夕照傷了肩膀的殺手咬牙道。
溫如玉意識到他所說的“路十三”便是自己放走的那名殺手,忍不住爲他辯解道:“沒有,他只說出魅影二字,別的什麼也沒講。我甚至都沒看到他的真面目。”
“溫如玉……”沉淵居然笑了,明明在笑,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那樣子說不出的詭異,“你果然和傳說的一樣……善良到迂腐的地步。”
那兩名殺手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們的首領。今天大哥很奇怪,平時冷肅、不苟言笑的人,今日爲何有了明顯的情緒?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溫如玉微微蹙眉。
沉淵輕輕嘆道:“除了溫如玉,沒有人會這樣傻,被人刺殺,還要反過來保護刺殺他的人。”
溫如玉展顏笑道:“我可以將你的話當成是讚揚麼?十分榮幸……只是既然你已識破我的真實身份,我便留不得你們了……”
他的聲音動聽之極,猶如甘泉汩汩流入聽者的心田。他的劍也很溫柔,在朦朧的燈影中閃着朦朧的光,緩緩舉起,緩緩揮出,如夢,似幻。層層劍光如波紋般蔓延,又象扇動的蝶翼,美到極致。
雲漸散,月已出,清輝滿地。空氣中的霧氣不知何時悄悄斂盡,靜止下來的落葉再次飄起。風變得輕了,如同晴人的耳語。
血,噴灑而出,猶帶着殺手的體溫。冷酷無情的人,卻依然有着灼熱的血。習慣了殺人的人,是否變得享受*?他們殺人時,是不是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着噬血的*****?
可是,他們的血也會流盡,流盡了血的殺手,也不過是一具蒼白冰冷的屍體,甚至可能連埋葬他們的人都沒有。
一具屍體倒下,黑夜中發出沉重的倒地聲。
劍光未歇。溫如玉染着月光的雙眸深邃而神秘。
血又流下來,但只有幾滴。劍,如晴人的脣,吻上殺手的咽喉。只是寒光一閃,瞬間奪人性命。
原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簡直不堪一擊。
這具屍體倒地的時候,黑暗中又出現了五六條人影。他們就象躲在暗處的魔鬼,此刻終於等到擇人而噬的機會,再也摁捺不住,蜂擁而出。
沉淵只是冷冷地在旁邊看着,好象這些人的死亡根本與他無關。或者,只是因爲戴着面具,令人無法看出他的真實表情?
寒意在長長的街上瀰漫開來,再也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無邊的殺氣,只有兵器相撞的脆響,只有閃爍迷離的劍光。
越來越多的血濺出,一個、又一個人倒下。空氣中飄出濃濃的血腥味。
溫如玉的身上也被劃出一道傷痕,可是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出手。
最後一名殺手倒下,劍光斂盡。地上已多了七具屍體。
景剴看着這慘烈的場景,終於失去鎮定,臉色變得煞白,喉嚨裡一陣陣涌上噁心欲嘔的感覺。
溫如玉退後一步到他馬前,低聲道歉:“對不起,大哥。”
“我無事,莫要管我……”景剴啞着嗓子道。
沉淵死死地盯着溫如玉,拋開手中的燈籠,一步步向溫如玉走過來:“原來,溫如玉殺起人來也不手軟。”
“對付不忠不義之人,我從來不會手軟。”
“不忠不義?”沉淵再次笑起來,笑聲充滿嘲諷、悽愴、悲涼,這笑聲,與他的殺手身份完全對不起來。
溫如玉有些困惑:“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殺皇上?除了作爲殺手,你是否有別的原因?”
沉淵一窒,眼裡露出奇怪的、複雜的神情。
景剴有些不耐,這充滿血腥味的地方他一點都不想呆下去:“如玉,不要跟他廢話,速戰速決吧!”
溫如玉呆了一呆,恭聲應是。
“是”字尾音未落,沉淵的劍已如毒蛇般刺了出來。
他的劍上有淡淡的血腥味,還有淡淡的血光。這劍,已殺過多少人?染過多少血?
沉淵的雙眼也彷彿*,可怕的目光,狂野、肆虐、殘忍,猶如野獸。
更重要的是,這雙眼睛裡充滿恨意。
溫如玉心頭微凜。這個人,心思複雜,變化莫測,情緒起伏劇烈,是因爲不尋常的經歷?還是已失常的心理?
凜洌的劍光,如狂飆烈焰般襲來。
溫如玉卻似閒庭信步,瀟灑從容。
今夜的他,似乎因爲喝過酒,一身飄逸。出手沒有凌厲的鋒芒,卻更如流水,綿延不絕、生生不息。表面上波瀾不驚,暗地裡湍急水深。
狂飆掀不起巨浪,卻被漸漸吸進漩渦。
景剴的馬被劍氣驚動,頻頻倒退,揚首發出聲聲嘶鳴。
落葉被劍氣激起,漫天飛舞。
劍光映出沉淵的眼睛,那雙眼裡漸漸露出死灰般的顏色。
殺人無數,卻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看着溫如玉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湖泊,吸納一切的湖泊,彷彿連他的劍光也被吸了進去。
他在沉溺,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滅頂的感覺洶涌而來。招式慢下來,力不從心。再也沒有以往噬血的*……他心力交瘁。
一蓬血雨飛濺而出,沉淵倒退數步,驚恐地看着溫如玉的劍沒入自己左胸。
溫如玉拔劍,劍尖撕裂沉淵的衣服,露出一個漂亮的紋身。
在鎖骨下面,白皙的皮膚上,紋着一隻美麗的蝴蝶,栩栩如生。
溫如玉怔住,這隻蝴蝶……這隻蝴蝶好眼熟,他在流星身上看到過。
是蝴蝶之盟的標記!
“你……你……”溫如玉倒退一步,有些暈眩,呼吸變得急促,“你是蝴蝶之盟的殺手?”
沉淵的身軀緩緩倒下去,聲音微弱:“沒錯……”
溫如玉猛地撲上去,抱住那個身軀。
“我……是大哥的……不肖兄弟……我不願做殺手……所以曾……背叛了大哥……臨陣脫逃……可等我回去時……他卻死了……兄弟們都死了……是因爲你……死於皇帝之手……”
溫如玉心上那道癒合的傷口再次被撕裂。蝴蝶盟,流星,金陵府牢的爆炸……血淋淋的一幕,衝進他眼球。
這是流星的兄弟,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他要救他。他必須馬上將景剴送回宮,然後去找大夫。
一念至此,立刻轉身:“大哥,我送你回宮。”
景剴的目光落到沉淵身上,臉色一沉:“你抱着他幹什麼?”
“我要救他。”
“救他?”景剴低吼,“你瘋了?他是殺手,要取朕的性命,你居然要救他?”
“他是流星的兄弟……我欠他的……”溫如玉的語聲有些艱澀。
“不行!”景剴怒不可遏,“你趕緊補他一劍,然後將他拋屍荒野!”
“不!”溫如玉抱着沉淵,撲通跪下去,顫聲道,“蝴蝶之盟的殺手因我而死,沉淵是無辜的。他是被仇恨矇蔽了眼睛,纔要殺大哥。我傷了他心脈……若不及時救治,他會死的,請大哥見諒!”
“如玉!”景剴幾乎瘋了,“你……你非要氣死朕你才甘心?!”
“只要大哥讓我救他,小弟甘受任何責罰。”溫如玉俯下身去。
“溫如玉……”沉淵的意識已漸漸模糊,脣齒間發出微弱的聲音,“不要求他……”
“如玉……”景剴看着溫如玉充滿哀求卻又倔強、執拗的樣子,臉上陣青陣白,拼命壓住怒火,頹然道,“好吧,朕答應你。你趕快起來,送朕回宮去!”
“是。多謝大哥!”溫如玉狂喜。
“朕派御醫救他。”
溫如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交集地看着景剴:“大……大哥是說……真的?”
“君無戲言。”景剴脣邊泛起若有深意的笑容。
“多謝大哥。”溫如玉展顏,飛身躍起,伸出手指放進嘴脣,打了聲呼哨。
馬蹄聲起,一匹白馬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