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裡陽光很好。景剴已聞報,知道溫如玉即刻就到。
他已命太監倒好茶。
他看着溫如玉走過來,臉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傷未好,又經長途跋涉。這種身體狀況,居然沒讓人扶着。
這個人,還是一身傲骨。
只是,再沒了以前衣袂翩翩的出世風姿,他看起來好虛弱。
還是一身白衣,只是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寬大。也許是因爲少了一條手臂,也許是因爲太過清瘦,身子看起來愈發修長而單薄。
從右臂到左肩的部位微微隆起,想必是包裹着層層紗布。
他走得很慢,可能還沒有適應新的平衡方式,姿勢有些奇怪。
景剴有些恍惚。耳邊忽然響起梅如雪那句話:“恭喜皇上,你終於……毀了他的絕世風華。”
這個人的絕世風華,真的被毀了嗎?
那句話,真的很刺人。難道,是自己毀了他麼?
他本該奉太上皇之命將景皓的後代斬草除根,他本該對溫如玉毫不留情。可他卻被他感動了,慢慢喜歡上這個同宗兄弟,欣賞他的絕世武功與才情。
他任用他,將他的才能發揮到極致。
溫如玉不是一直以忠君報國爲己任嗎?爲什麼不肯爲康朝擴充疆域,創下千古業績?他身懷絕世武功,卻偏偏滿腔婦人之仁。
他讓他覺得無奈,他看似溫潤如玉,卻又一身棱角,讓他這位雄才偉略的皇帝拿捏不得。
每次想到這一點,他就恨得牙癢癢。
他以爲自己是傻子?這天下有誰能一劍砍下他的手臂?若真是在寂水城一戰中受創,又有誰還能在他之後打下寂水城?
如玉,你真狠,爲了違背朕的旨意,你甘願自殘身體。你真下得了手!
你這是在懲罰朕?你想脫離朕的朝廷,脫離朕的掌控?你想幹乾淨淨、瀟瀟灑灑地去退隱林泉,做個世外高人?
朕不許!你休想逃脫你的宿命。你既爲景家子孫,就該爲景家的江山效力。
朕當初沒有讓你死,現在也不會允許你逃離。
你要爲你犯下的欺君之罪付出代價。
溫如玉緩緩走進來,走到景剴面前,跪倒,俯身,聲音略略有些沙啞,卻依舊動聽:“臣向皇兄覆命,亦向皇兄請罪。”
“如玉不必多禮,快快請起。”景剴微笑擺手,“如玉爲朕打下烏薩,功不可沒。何罪之有!”
溫如玉站起來,因爲怕失去平衡,站得很慢、很小心,姿態卻依舊從容。
景剴默默地看着他,見他臉上已沒有以前的溫潤之色,因爲清瘦,他的五官看起來線條分明,猶如刀刻,一雙眼睛格外大,大得有些不成比例,
又黑又深的眸子,閃着清亮的光,如一池秋水在月光下盪漾。
面容沉靜,無喜無憂。
永遠的雲淡風清。
景剴心中暗暗嘆息,即使在這樣的困境下,他仍然是與衆不同的。
溫如玉就是溫如玉,天生的高貴,天生的優雅。
“臣未能討伐閼脂,有負皇兄所託,故此請罪。”溫如玉微微低下頭,態度溫雅而恭敬。
“你爲國家斷了手臂,再也沒有戰鬥力。這怎能怪你?朕只有好好獎賞你、補償你纔是。來,快快坐下來,朕已爲你斟好茶,一路旅途勞頓,喝杯茶休息一會吧。”景剴一臉親切的笑容。
溫如玉坐下:“多謝皇兄。”
安詳到極點,彷彿根本沒有發生斷臂之事。
“烏薩一干人犯帶回來了麼?”景剴問道。
“是……臣將烏莽帶回京城了,至於烏泰與洛花……臣將他們放了。”
“爲什麼?”景剴的臉微微一沉。
“烏泰已不是大王,而且經此一劫後,他心如止水,只想過普通百姓的生活。洛花斷了野心,也不再恨臣,她將來不會再對皇兄構成威脅了。所以,臣纔將他們放了。”溫如玉的聲音平靜、和緩,字字說來毫無波動,一如他臉上的表情。
這個人,是不是再無情緒了?
“如玉!”景剴突然生氣,“你總是把人想得太好。這些朝廷重犯,你怎能不經朕的同意便私自將他們放了?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生氣的更是他的態度。
用這樣平靜的態度將自己保護起來,與他人隔離?明明是自己傷了自己,卻要用這一臉的平靜去掩蓋失落與挫敗感麼?
“皇兄息怒。”溫如玉歉然,放低了聲音道,“臣未向皇兄稟報,自作主張,臣知罪,只是……以臣對他們的瞭解,他們決不會再生事了。請皇兄儘管放心。”
景剴瞪着他,終於從他眼裡看到一點表情了。
怒氣卻絲毫未減:“你總是一廂情願地去想別人。人心叵測,何況事易時移,你能擔保他們一輩子安安份份地?那個洛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烽煙,對我朝罪大惡極!朕不殺她,難消心頭之恨!”
“可皇兄當年也曾錯殺了洛花的父親洛賓,因爲一樁冤案,害她滿門抄斬,小小年紀便流落到異鄉。才導致她後來心理不正常。”溫如玉看着他,說得淡定,臉上隱隱有悲憫之色。
“你……”景剴窒住,盯了他半天,道,“在你心目中,朕就一直是昏君,對不對?”
“不是。”溫如玉輕輕搖頭,“臣從來都認爲皇兄英明睿智,只是再英明的皇帝都會有犯錯的時候,因爲皇帝也是人,不是神仙。皇兄當年年幼,聽信讒言,錯殺洛賓。洛花一心想報仇,所以挑起兩國戰爭。既然現在她已醒悟,皇兄若能饒過她,天下百姓豈非都會認爲皇兄胸懷寬廣,是個仁君?”
語聲緩緩在乾清宮內流淌,依然雲淡風清。
景剴滿身的怒氣竟然激不起他半點反應。
沒有惶恐,沒有緊張,沒有憤怒,只是那樣平靜無波。
景剴氣結,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半晌又問道:“那麼那個烏莽呢?”
“臣將他帶入京來,暫時安置在軍營中。待明日皇兄召見他再作決定。”
“爲什麼不將他關入天牢?”
“烏莽是主動投降的,而且一直態度很好。臣覺得沒有必要將他羈押。”
“你爲什麼不先問過朕的意思?”景剴又怒。
“臣剛剛回來,還未有機會向皇兄細細稟報,將他安置軍營只是權宜之計,請皇兄見諒。”
“那麼你希望朕怎樣處置他?”景剴的聲音沉下來,隱隱含着威脅。
“烏莽已降,而且臣已毀了他武功,他對我朝再無危害。所以,請皇兄饒過他吧。將他放回烏薩,做個平民百姓,他會一輩子感激皇兄的。”
景剴笑起來,道:“如玉被烏薩人斷了一臂,居然一點也不恨他們。反而處處幫他們說話,真讓朕不解啊!”
“臣只是就事論事。皇兄是聖明君主,若滅人之國,還要殺了投降的國君,傳出去,怕被天下人恥笑。”
景剴淡淡一笑道:“史上早有先例。宋滅南唐,宋太宗趙光義用牽機藥毒死南唐後主李熠。朕難道不可以效仿這種方式,讓烏莽死得不明不白麼?”
“皇兄……”溫如玉臉上的平靜之色瞬間瓦解,“千萬不可……”
“有何不可?”景剴斜睨着他。
終於見到他真實的反應了。
溫如玉的心沉下去。
他想到桑冷秋。這個可憐的母親,還在苦苦地等待兒子回去,享受天倫之樂。而自己,親口承諾她保證烏莽活着回去。
他怎麼也沒想到景剴一定要除之而後快。
“臣答應了烏莽的母親,要讓烏莽活着回去。他們母子一直有誤會,從未享受過一天的天倫之樂。臣看他們可憐……”
“那是你答應她的,朕從未作過什麼承諾!”景剴憤然,從頭至尾就是他一個人在作主!
“皇兄……”溫如玉站起來,緩緩跪倒,垂下頭去,“臣事事自作主張,不曾請示聖意,是臣之錯。只是,臣自認皇兄有一顆仁愛之心,必會爲此感動,所以便爲皇兄作了主。皇兄若怪罪於臣,臣甘願受罰。只是,請皇兄體諒這位母親的一片苦心,饒過烏莽。”
聲音低沉,語氣中帶了懇求之意。
爲什麼,一定要爲別人請命?你溫如玉真的能護盡蒼生麼?
“朕不準!”景剴冷冷地道,說得斬釘截鐵。
“請皇兄開恩!”溫如玉叩下頭去,牽動臂上傷處,疼得臉色慘白,額上冒出滴滴冷汗,卻依然規規矩矩地把禮行完。
還是那樣桀驁不馴,一定要逼別人按他的意思做。
看來,斷臂真的沒有改變他什麼。
景剴長嘆,拂袖而起:“朕從未見過象你這樣執拗的人!罷了!朕準你所請,不殺烏莽。明日朕召見他之後,就將他放回烏薩!”
溫如玉擡頭,展顏一笑:“多謝皇兄!”
這一笑,依然那樣迷人。
景剴雙手扶起他,苦笑:“如玉,你總在爲別人請命,卻全不考慮自己。快回家去吧,浣兒該等急了。”
“臣還有一事……”
“你……”景剴看着他,神情凝重,“你是想請辭嗎?”
一句話說得溫如玉愣住。他本來正準備跟景剴請辭的,現在他有足夠的理由。可景剴居然看透了他的來意。
這個人,真是目光如炬。
“如玉,你真的不願意幫朕?”景剴皺眉。
“不是。臣如今已是廢人,留在朝中對皇兄一點用處都沒有……”
“你當朕是什麼人?”景剴生氣,大聲道,“你爲朝廷作了那麼多貢獻,現在你殘廢了,難道朕就過河拆橋?朕說過要好好補償你的!朕不許你請辭,不許你退隱。你聽清楚沒有?!”
溫如玉呆住。設想了無數次,以爲景剴會識破他的用意,以爲他會生氣,會狂怒,甚至會處罰他。誰知,他卻想要補償他。
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低聲應道:“是,臣明白。”
告辭離去,留下一個又高又瘦的背影,脊背依然挺得筆直。
溫如玉,他真的是擊不敗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