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

天之驕女 洞房

上官玥攬着百里思青的手不動,俊拔的身子沉如雋山,“你不能嫁給他。”

咫尺之距,一直安分沉默站在旁邊的男人鳳眸不覺眯起。

他雖然暫時不清楚上官玥前來鬧婚禮的動機,可從他黑沉如墨的眉眼間也瞧出了不同尋常。看起來穩妥的善後好似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那般順利,從他剛纔的話裡來猜,他該是知道了些什麼。

是什麼讓他篤認百里思青不能嫁給自己呢?

那些人已經被他引去了冀州,莫非藩黨的餘孽絞殺得還不夠乾淨?讓他在這最後的一刻摔死得不明不白?

大紅的喜服套在身上,手中的紅綢因爲那頭沒了一同攥着的人,於是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只握着的半邊紅綢變得格外地沒份量,喜服下的手將它握得更緊了,慕子衿竭力地控制住吞噬掉對面人的衝動,目光中漸漸凝有深邃的威勢,冷若鋒刃,喜怒不辨。

滿堂的賓客譁然,丫鬟在慌亂中打碎了盤子酒盞,將本就亂糟糟的喜廳弄得更加混亂。

陳正擰眉,不爽地將慌了神的人制住,一人踹了數腳。

今日出席的客人都是朝中重臣,無論與慕王府有無交情,從二品以上的官員與家屬皆無一缺席。其中不少忌憚越王府的人,甫一見到上官玥公然大鬧婚禮,一個個看得滿懷興味,又不時拿眼掃望靖安帝的神色。

高座上的靖安帝一聲令下,侍衛齊刷刷地拔出刀劍,從高牆躍下的一隊人將出入的門死死堵住,阻絕了某些人期待着上官玥將百里思青從這扇喜門帶出去,從此令皇室和越王府蒙羞的機會。

不得不說慕王府對這場婚禮的重視,謹防宵小作祟,將王府的四面八方佈置地密不透風。加之大內侍衛與悄悄埋伏着的數不清禁衛軍,完全將越小王爺當成了囊中之物。

百里奚寒彷彿沒有見到面前的變故般,眼睛未眨,只是淡淡地望着一旁異常隱忍的新郎官。

正拜堂的妻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他人搶掠懷中,即便修養再高的男人面對眼前的情景也不免氣急敗壞,輕則大怒,重則一較生死。可新郎官明顯非常人,倒是與其他賓客一般冷眼旁觀。只除了…目中那一閃而逝的幽沉。

“咳咳——”

慕子衿自個兒也覺得自己的一言未發太不符合身份,因此在銀子的上前攙扶下象徵性地咳嗽了幾聲,不解地問道:“越小王爺,你這是何意?”

對方的懷中是他的妻,還未入洞房便被掀了蓋頭,怎麼瞧着也不吉利。

他的眼神太過無辜,溫和地凝視着露出精緻妝容的百里思青,不算俊美但因喜事而變得略紅潤的臉上透出幾許病態,慢動的脣淺夾着一絲蒼白,平地讓人起了憐惜之情。

他軟軟地望着百里思青,寒波生煙般的眸子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慍怒,只靜靜地望着相持的二人,似在不解上官玥話裡的意思,由得四面那些看戲的目光快要將他看穿成窟窿。

明眼見到那些人對他淡若常事的不加掩飾的譏誚,百里思青心底憧憧生了歉意。若是之前只是毫無預兆的震驚,那麼此刻便是羞惱與憤恨。她瞪着上官玥,不覺使了力氣,想盡快地掙脫開他的懷抱,“爲何不能嫁?”

上官玥卻加緊了力道,牢牢地抱着她,不讓她從自己的懷中離開,“原因我還不能與你說。”證據不足,他還需要時間。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纔在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聽着,與他解除婚約,我…娶你。”

他的聲音不大,百里思青聽得腦子一震,難以置信地忘記了掙扎。

“放肆!”渾厚的男音響徹喜堂,這次開口的卻不是靖安帝。

上官馳耀怒氣衝衝地從最顯眼的席位走出,在侍衛拔劍拿人之前,疾步走到上官玥的面前,擡手便甩了他一巴掌,“孽子!還不快將公主放開!”

隱沒在人羣內的上官頊也慌張地站起,面上的驚愕還未褪下,大約是在上官馳耀的斥責聲中才回過神來,連忙跟着他走到上官玥的面前,儒雅且苦口婆心地勸道:“阿玥,今日是公主與慕世子的大婚,你此番行爲實爲不妥。”

他一邊說着,一邊示意上官玥關注高堂上的靖安帝和慕王爺的情緒。

靖安帝的震怒表現得明明白白,雙目噴火,只差即刻下令將上官玥拉出去砍了。

而座旁的慕尹昶並不如他激動,他還陷在男人剛纔對他的拜禮中無法自拔,後背滿滿的汗昭示着他是有多緊張。在慕子衿朝他彎腰的那一剎那,他幾乎都要跳起來伏跪在他的腳邊高呼一聲“奴才該死”!

眼睜睜地看着慕子衿成婚已是不可思議,他本想裝病來着,可卻不能對皇室公主失了該有的重視。況且靖安帝親自駕臨王府爲心愛的女兒主婚,他就算再不情願也要陪着他一起。

無人可察他的如坐鍼氈,一顆心繃緊如弦,唯恐露出了一點不合時宜的差錯,腦子裡拼命地擠出那些個天作之合,和善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從剛纔起,他就目不轉睛地瞥望着下面的男人,心知他的眼光溫和有加地望着上官玥,餘光卻一直定在他抱着百里思青的手臂上,似乎在思忖着手掌手腕,該從那處卸了纔好。

“尹昶兄放心,朕自會爲你們做主。”靖安帝覺察到了他的心緒不寧,連聲安撫道。

他只能快速收回視線,佯作平靜地謝恩,“陛下做主。”

上官馳耀的一巴掌似是打淨了風塵僕僕的衝動,上官玥不自覺地放開了百里思青,拋下了喧賓奪主的囂張,“父王。”

“閉嘴!”上官馳耀猶不解恨似地又給了他一巴掌,“孽子!豈能做出此等奪人妻般豬狗不如之事!還不快向陛下和慕王爺請罪!”

“咔嚓”一聲,靖安帝指骨狠狠作顫,陳正心頭微凜,雙眼立刻研究起了地面。

元老級的臣子們瞬間捂住了耳朵,他們什麼都沒有聽見!年輕一輩的臣子古怪地望着恩師們的舉動,爲人父者的教訓,有何錯處?

上官玥臉被重重打偏,瞬間偃了旗息了鼓。他吃力地轉頭,盯着眼前盛怒的父王,弱聲辯解道:“不是還沒有拜完堂成完親嗎?”

“混帳!”最惱恨他的散漫和無所事事的時候,上官馳耀也從未如現在這般氣憤。虎虎生威的眸子死死地瞪着他,冷峻的臉上一派鐵青,“你是想整個越王府淪爲天下人的笑柄嗎?”

靖安帝的臉薄如紙,再也找不出一絲血色。

陳正挪了挪腳步,嗯,慕王府的磚塊不錯,趕明兒敲幾塊回宮墊墊腳。

百里思青抿了抿脣,在所有人看來最該是不知所措的她,卻主動拉住了上官玥的衣裳。

男客與女客分開而坐,更善於捕捉流言蜚語的一方嗅到了其中別樣的氣息,忍不住又竊竊私語了起來。

趙茗秋今日還是來了,緊緊坐在趙夫人的身後,對一衆的探聽置若罔聞。那些繪聲繪色的流言蜚語不是她傳播的,早在百里思青拒絕了她的求見後,她就將自己關在了閨閣內沒有與任何人來往。

誰都要爲自己的錯誤買單,本以爲此生會帶着愧疚遠離百里思青,沒想到百里思青在成婚前親自讓人遞了喜帖給她。她自然誠心實意地感激她的寬容,帶着十二萬般的祝福來了慕王府,卻不防撞到了這樣戲劇性的一幕。

若此前只是捕風捉影,如今便是讓衆人親眼拿住了話柄。她不禁暗暗責怨起上官玥讓百里思青本就搖搖欲墜的清白更添風雨。

百里茜冷漠地坐着,當事人中,她更好奇慕子衿的態度,是不是每個弱懦的人面對奪妻時都是這般的無動於衷?

咳一咳,裝模作樣地問上一問,便能抵消了衆目睽睽下的羞辱?

如果是她,她倒真想讓上官玥將她帶走,也好過嫁給這樣軟弱可欺的男人。不過對方是百里思青,那這份姻緣可真夠讓人耐人尋味的。

他人的想法慕子衿從不理會,他不動聲色地將視線從二人的神色移到了百里思青扯住的玄色衣袖上。

只差最後一拜便成了夫妻,傻瓜這便是想反悔了?

靖安帝努力壓下喉間欲吐出的鮮血,橫眉豎目道:“朕倒不知京兆尹會做出如此不成體統的事來!越王爺,這便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上官馳耀立刻側身道:“養不教,父之過。孽子公然闖鬧公主的婚禮實屬大逆不道擾亂綱紀,臣願與孽子一同受罰,還望陛下息怒!”

他明明是在請罪,冷峻的面容卻依舊不改,微彎的背脊作出的卑微姿態卻難掩錚錚的傲氣。

靖安帝厭惡透了他的這副處變不驚和故作高傲,總以爲自己欠了他就不敢拿他怎麼樣的有恃無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是其他!就算當年之事對不住他,那也是怪他無能!做都做了,時隔多年他怎麼可能還會心虛!

“哼!既然越王爺認罪,那麼尹昶兄,此事你如何看處置爲好?”他將殺人的利刃拋給了慕尹昶。

“這——”慕尹昶爲難地看向下首沉冽瑣眉的慕子衿。

男人卻不看他,正苦苦思索着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擔憂着他快煮熟了的妻會不會就這麼跟別人飛走了,徒留他於此情此景中貽笑大方。

可他思來想去了良久,也捉摸不透百里思青的想法,索性便停了思緒,靜觀其變。

但他不認爲自己有任何把柄捏在上官玥的手裡,若是連這點自信也無,他忎得留於泱國如此之久。

“越小王爺只是在與兒臣開玩笑而已,求父皇寬恕。”慕尹昶不說話,百里思青搶先快速開口道。

她垂眸求情,示意上官玥別再胡鬧了。今時不同往日,她怎麼肯能說棄了婚約便棄了婚約?

她扯着上官玥,大紅喜服下露出一雙凝霜般的玉腕,絕色的容顏看得席間的年青男子又是一陣嫉妒和一陣惋惜。

如果這樣都能算得上玩笑,那麼還有什麼是可嚴肅的?慕子衿瞳孔微縮,凝視她的鳳眸霎時寒了一分。

她的偏袒如同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上官玥之間劃出分明的界限。

呵呵,即將共度一生的夫君的面子在青梅竹馬的面前一文不值。

止不住的洪流迅速地淹沒他了的心扉,口鼻耳目皆似被淤泥塞住,讓他完完全全石僵在了原地,變成了當之無愧的烏龜。

被她拉扯着,上官玥的脣角動了數次,最終還是選擇了合上,與她一同低下了頭。心中那攪得肺腑翻天覆地的火焰猛然一熄,似是在默認自己的尋事生非。

接受到男人的鎮定的氣場,他緩緩擡眸,又見上官馳耀在靖安帝面前爲他折的腰,目光輕閃了閃。

他忽地對着在場凝重的氛圍邪氣一笑,剎那間恢復了無關風月的放浪形骸,“呃…瞧諸位的表情,好像弄巧成拙了呢!”

他輕輕鬆鬆地反握住了百里思青的手,將她的肩膀摁在了自己的懷中,當着靖安帝的面不避諱地使勁搓揉起了百里思青的臉,彷彿要將她精緻的妝容全部搓掉才罷休,“哈哈哈哈!都這麼嚴肅作甚?這可是本小王爺爲青妹妹大婚所準備的特殊賀禮——嗯,‘風貌才子勇闖喜堂橫刀奪愛,美嬌新娘堅守病夫忠貞不移’,啊呀呀!我大泱國的嫡公主果真是天下癡情女子的表率!”

“呸!哪裡有人送這樣的賀禮?還不快放開你的爪子!”百里思青一邊羞惱地掰着他的手,一邊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她的緊張和失落已經通通扔進了護城河裡,只剩下對上官玥的咬牙切齒,“該死的!這是本宮的大婚!大婚!”

雖然不期待,但也是她的人生頂爲重要的時刻,弄成這樣還怎麼拜堂!

她的父皇、駙馬還有這麼多大臣都在看着,她以後要如何做人?死了算了!

約莫覺得鬧夠了,上官玥這才慢慢放開了她。

見事情最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彷彿真的只是一場故意安排的鬧劇,別有居心的人才訕訕失了興,左右思量了一番,才肯定這般荒唐的舉動倒真是目無教化的越小王爺能做出來的。

靖安帝稍稍褪了怒火,雖然面色仍然陰沉,但還是吩咐侍衛收了兵器。

瞥了眼木然立於一旁的慕子衿,靖安帝不悅地冷哼道:“雖是如此,但擾亂禮堂,驚了駙馬,朕還是要罰你五十大板。”

他的話一落,上官玥立即翻身從一旁的桌子取了酒壺與酒杯,也不看衆人臉上的神色如何精彩,斟了杯酒朝慕尹昶走去,放蕩的本性立顯無疑,“嘻嘻…陛下,您的板子待會兒再打。慕王叔,您能夠覓到青妹妹這樣好的公主做兒媳,可謂是祖上燒香三生有幸啊!來來來,我來敬你一杯!”

他話和行爲都瘋瘋癲癲的,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倒像是喝了酒的醉鬼一般。

上官弛耀冷着臉一腳將他踹跌下去,面向高堂肅穆道:“臣待會就將孽子壓下去親自行刑。孽子從小便胡鬧慣了,還望陛下和慕兄多加包涵!”

上官玥拎着酒壺摸了摸屁股,嘀咕道:“父王,我這不是在給陛下和慕王叔賠罪嘛!您踹我幹嗎?”

一直未說話的百里奚寒突然笑道:“小王爺倒是別出心裁,這樣的賀禮可謂是前無古人了。只是誤了吉時又讓高陽掀了蓋頭毀了妝,恐怕今日——”

“多謝越小王爺特意前來祝賀,今時今事,子衿深感於心。”慕子衿緩緩一笑,出聲打斷了百里奚寒的話。

百里思青怔怔地望着他,從始至終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半點兒怪罪上官玥的意思。她讓他丟盡了顏面,他卻還要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果然,這是多麼糟糕的一場婚姻。

她撫着袖中的聖旨,剛剛上官玥也碰到了吧?他那麼聰明,肯定是猜出來了,才一下子改了口徑。

她環顧了一圈喜堂,滿座都是熟悉的面孔,口中的祝福大多都是曲意逢迎。十三皇叔方纔的話,一定也是不想讓婚禮繼續。

爲什麼突然不能嫁給慕子衿呢?她不明白。可船已行至橋頭,她怎麼能讓自己於此刻退縮?大不了,日後讓慕子衿休了她便是,也好過於此刻退婚令他孱弱無彩的人生更加難堪。

“呵呵,既然只是賀鬧一場,那就繼續行接下來的禮好了。”慕尹昶擡了擡袖,詢問靖安帝的意思,“陛下,您覺得呢?”

靖安帝自是頜首,臉上隨即也恢復了血色,“慕王兄說的是,繼續行禮吧!”

蝶香和蝶衣趕緊上前幫着百里思青放下紅紗蓋頭,扶着她重新走回了慕子衿身邊。

“夫妻對拜——”

被撿起的紅綢如流汪的鮮血,無比地刺目。男人的心已快冷成了冰窖,他深深調動了內息,才壓下了宰人的念頭,與百里思青一起彎下了身子。

“送入洞房——”

百里思青心亂騰騰的,也不知如何行完了禮,繼而又被牽入了喜房。

新砌的鳳來居,琉璃碧瓦,傾宇精倫,白玉地板上的海棠花樣與寶儀宮一般無二,剛踏進門的那一瞬,蝶香和蝶衣不禁心生詫異。

慕子衿走得很慢,待百里思青的腳先跨入了喜房,他才勉強跟上。

很快,百里思青被人引至喜榻上坐下,聽着一陣虛浮的腳步,而後便從蓋頭下看到了停在面前的一雙腳。

方纔在喜堂上,她差點被上官玥的出現攪得方寸大亂,如今她才深切地認識到,自己從今以後已經真真正正地成爲了別人的妻子。

她坐在塌邊,而她的駙馬正立在她的身旁。他們離得這樣地近,她依稀還能聽到他虛弱的呼吸。

百里思青默不作聲地端坐着,鳳蓋下觸目可見大片大片的紅,嫁衣、地毯、牀榻…每一處都鮮豔似血。

這樣的情景時常入夢,數不清的夢境裡,有一個人站在她的身旁,一雙安心的手,他的身上同樣着着烈紅如火的喜袍,用凝着輕盈燭火跳躍的光芒的手指,緩緩挑開她的蓋頭,然後她擡眸一笑,與他盈盈對視,星月如波。

可是現在,她清醒地知道她的夢早就徹徹底底地碎了,她與她的駙馬之間,只能餘下相敬如賓。

蝶香蝶衣被人遣了出去,她的蓋頭還沒來得及被取下,有人已經領着靖安帝的旨意前來讓慕世子出去謝客。

慕子衿自然不能讓帝王久等,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先取下了百里思青的紅紗。

略帶寒涼的手指從面頰拂過,百里思青眨了眨眼睛,而後才慢慢擡頭望向眼前的男人。

時辰還早,明亮的光線下,他的臉色褪卻了蒼白,許是這些日子調養得不錯,病態的孱弱也減了幾分,眼睛出奇地溫柔,生出熠熠的光彩來。

見百里思青擡首望着自己,他抿脣一笑,將她頭上的鳳冠又取了下來。

沉重的束縛一經取下,百里思青頓覺輕鬆了許多。

她剛想擠出一絲笑容,卻見他垂下了眸子,將她的鳳冠和蓋頭收在手中,返身走向了梳妝檯。待將那些東西放置好,他又折身朝放置着許多瓜果糕點的紅桌走去。

他的身子略削瘦,寬大喜袍穿在身上竟沒有鬆垮的感覺,反倒將身形襯得越發修長。他走到喜桌前,在滿桌的糕點裡挑了一盤紫芋糕又走回來,然後俯下身子遞給她。

百里思青怔忪着沒有接,他便自然而然地將盤子放到了她的身邊,“累了那麼久你也餓了,先吃一點墊着肚子。”

他微帶着歉意道:“府裡廚子的比不上御膳房的師傅,不知道做出來合不合你的口味。”

人在外面又催了一聲,他這才慢慢走了出去,百里思青不動,看着他開門離開,那道被拉長的影子分外地單薄。

百里思青凝視着喜服旁剛剛被他遞來的糕點,心緒一陣翻滾。

經過之前的事情,她原以爲他是更不情願且隱藏着憤怒的,可未想到他竟出乎意料地體貼。

她隨手拈了塊糕點放在嘴裡,入口的軟糯和宮裡的相差無幾。虛虛浮浮的心在清甜的味道中,好像找到了着陸點,緩緩沉澱了下來。

不多時,夜幕降臨。鞭炮巨響聲後只見道道金光衝起,在夜空中綻放出炫烈的光芒,散發如雨,仰首時,耀得人眼目欲花。

四面八方有無數的焰光直衝天上,大朵大朵的煙花漫天盛開,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輪流,每一道都精緻無雙。煙火華美輝煌,霎時間整個慕王府亮如白晝,流光溢彩,俯照天地。

靖安帝受了慕子衿的敬酒後,只留了一會兒便心懷傷感地離開了慕王府。

許是比來時少了一個人,離開時的龍攆空蕩蕩的,他沒有回宮,命人直接擺駕去了皇陵。

上官玥被上官馳耀壓着去受了板子,也沒了給慕子衿添堵的機會。其他的賓客顧及到慕子衿的身體,自然也不會讓他多飲酒。倒是百里奚寒,含笑與他喝了三杯。

接連三杯下肚,慕子衿的臉漸漸浮起暈紅,雙眸迷離,腳步也有些虛浮。慕尹昶正要讓銅子和銀子將他扶回新房,卻聽一聲長報,夜梟與楚離曄結伴走了進來。

紫衣瀲瀲,白袍湛湛,在漫天的焰火下,邪魅與俊逸相得益彰,惹人豔羨。

數日前的恩怨好像從未存在過般,二人的面上無任何不妥,齊聲恭賀道:“慕世子,大喜。”

楚離曄受了傷,被陳正從天牢放出來後,靖安帝曾派人前去問候過幾次,可他不在意,也不追究,靖安帝便不再管他。過了幾日後,他便請辭回了晉國。而夜梟則早早便與諸國的君臣一同請辭回了漠國。因此,這兩人一聲不響地相攜着又回了泱國,令衆人十分地驚詫。

慕子衿藉着醉意壓了壓額頭,儘管兩人神容淡定,他依然聞到了飄渺的硝煙味。

“梟太子、曄皇子,別來無恙。”

他客氣且從容地收下他們的祝賀,一點也不因爲醉酒而失了態。雖然他只是掛着虛名的世子,但絲毫沒有爲這兩位身份尊赫的男子的特意到來而顯得受寵若驚,他也自認與兩人的交情沒有深厚到能夠來回奔波萬里的地步。

“本太子與曄皇子得知世子與高陽公主今日大婚,特來叨擾一杯喜酒,不知世子是否歡迎?”夜梟笑得一臉坦誠,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因爲自己的到來而感到心驚肉跳。

趙茗秋幾乎是一瞬間低下頭縮躲在了趙夫人身後,她今日發上別了一隻玉質蝴蝶,身子一顫,那蝴蝶的翅膀便不停地撲閃。

趙夫人趕忙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爲女兒在人前的依賴感到高興的同時,又爲她的反常感到擔憂,“秋兒,你怎麼了?”

趙茗秋咬脣,輕聲道:“娘,女兒突然覺得身體不大舒服,想先行回府。”

趙夫人一聽,望着與文閣老喝得正歡的夫君,立即推了杯盞,差人禮貌前去與慕王爺告辭,“娘陪你一起。”

夜梟和楚離曄的出現讓兩人的離席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趙茗秋儘量讓自己顯得平靜,卻始終感覺一道目光牢牢地盯着後背,無論她怎麼加快腳步,依舊揮之不去。

“太子和曄皇子能來我王府,實令王府蓬蓽生輝,”慕尹昶笑得歡喜無雙,連忙吩咐下面的人爲夜梟和楚離曄添了上座。

二人也不推脫,翩翩入了席。

楚離曄親手倒了兩杯酒,目光鎖視於慕子衿,“慕世子今日大喜,離曄敬你一杯。”

衆人皆知慕子衿已經不勝酒力,可畢竟來着爲客,眼下也容不得他推脫。

慕子衿腳步晃了晃,很給面子地接過其中一杯,隨即一飲而盡,“多謝曄皇子。”

“世子好酒量!”夜梟也跟着倒了兩杯,邪肆笑道:“本太子也敬你。”

慕子衿雙目已是朦朧,鳳眸微挑,清秀的容貌間不期然流露出一絲絕世的魅惑來。他盯着夜梟的手指一會兒,還是接過了他的酒慢慢飲盡,“太子客氣。”

然後他的身子一歪,整個人便醉倒在了銅子的懷中。

慕尹昶立刻站了出來,“將世子扶進新房。”

夜梟漫不經心地一笑。楚離曄的手一頓,指間的酒杯悄然碎裂。

銀子與銅子快速將慕子衿扶了下去,因大婚,府內多添了不少佈置,有小廝隨處服侍,一見慕子衿從喜堂出來,立即掌了燈火跟上,一溜籠紗銀燈照上回廊,曲曲折折,勾勒出雕樑畫棟精美的輪廓。

夜幕愈發黑沉,外面傳來人說話的聲音。爲大婚新添來身邊的宮女正在小聲誇讚着什麼人。

聽着聽着,百里思青忽然從喜榻移步到了紅桌邊。

除了糕點外,上面還擺着兩隻鸞鳳杯和一壺酒。繁瑣的喜服穿着不大便利,她捋起了袖子才勉強爲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上等的女兒紅,一倒出便飄出一股馥郁的酒香味。

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啜飲着,可還是很快便喝光了一杯,辛辣充斥喉間,卻嘗不出一分香甜。

她的酒量很好,千嬌閣和湘江樓裡練出來的,可以喝很久也感覺不出一點醉意。但是現在她卻感覺自己只喝了一杯便有點醉了,不然爲何看着旁邊燃燒着的紅燭,會覺得它們高矮不分?

外面的宮女聲音小了點,她握着鸞鳳杯慢慢趴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

可還沒等她睡着,一陣腳步聲傳來,隨後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她立即警覺地坐起。

銀子和銅子扶着人跌跌撞撞地進了新房,見她卸了鳳冠坐在紅桌旁,立即移開了目光,不忘解釋道:“世子喝醉了。”

慕子衿的身形孱瘦,但好像並不輕,兩人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將人扶到了牀榻上,然後擦了把額間並不存在的汗,退出幾步,朝着百里思青躬身道:“煩勞公主照顧了,我二人就守在外面,若是公主有需要,可以隨時傳喚。”

他們說完便出了房間,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榻旁的香爐內燃着不知名的香,有嫋嫋香霧升起,沖淡了空氣中瀰漫的酒味。

百里思青環顧四周,腦子也清醒了幾分。慕子衿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地躺在牀榻上。而四周空蕩蕩的,除了她,什麼人也沒有留下。

牀榻上的人眉心微微輕蹙,那微醺的臉上現出蒼白的清弱,如破曉時天邊極淺的弧月,彷彿隨時都會消失遠去,令人不敢上前驚擾。

百里思青屏息,牀榻上的人忽然微一側身,蓋着的錦被不期然地滑下。

百里思青遲疑了一下,最終輕輕抿脣,放開了鸞鳳杯,從喜案前起身走至榻邊,爲他牽過被衾重新蓋好。

身上加了重量,牀榻上的人驀地睜開眼睛看她,鳳眸掠過一縷不明的情緒,頃刻薄脣邊揚了絲笑,徐徐擡手,然後觸上了她纖白柔婉的玉頸。

涼薄的手指觸上脖頸,百里思青一驚,想也不想就快速地退離了牀邊。

她仔細瞧着牀上的人,發現慕子衿只不過翻了個身,這才放了心。

她不曉得怎麼面對他,面對這樣的新婚之夜。他喝得太多,醉得太厲害,她一走到他的身邊便能聞到陣陣濃烈的酒味,比她喉間殘留的女兒紅還要令人嗆鼻。

她端視着他半晌,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去了房間屏風後面。之前宮女爲她備了熱水,她沒有用,這會兒已經成了溫水。

她伺候人的手法很嫺熟,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公主。舀了溫水擰乾了帕子後細心地替慕子衿擦拭了臉、脖頸和手掌,又將他額前的髮絲慢慢理順,撥到了兩側。

“咳咳咳,”聽見牀榻上的人無意識地咳嗽,臉頰跟着漲得通紅,她連忙拿開毛巾用手指試了他額頭的溫度。覺察到沒有發燒纔拿開了手。

冷不防,她的手卻被他握住。

慕子衿睜開眼睛,鳳眸迷離,一副似醒非醒的樣子。

百里思青想也不想地輕聲問道:“好受了些沒?”

她的聲音愈發輕柔,看得出來照顧醉酒的人很有心得。

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她第二次照顧醉酒的人。

從前那個人的應酬就很多,在遇到她之前,總會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設宴請他。能推的便推,有時候碰到位高權重不能推的,他也不得不給面子。

這些她本是不知道的,她總是隨心所欲地活着,就以爲別人也能如她一般,不想做什麼便不用做。

後來有次她去玉軒園找他,卻得知他被刑部尚書給請去了府,打聽之下才從其他戲子口中得知他經常不得不赴那些明明不想卻不能拒絕的約。於是她氣惱之餘,當即踢爛了刑部尚書家的門匾。

就因爲這件事,吏部與刑部那些人開始參她蠻橫驕縱,父皇也才知道她時常偷溜出宮與一名戲子廝混,後來,纔將他召進了宮…

她驀然想起了宮女在外面說的話,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漂浮了起來。

慕子衿很享受,心中歡喜卻不敢表現出來,只作醉酒人的形態,帶了絲迷茫望着她,然後稍微點頭。

自被下旨賜了婚後,外面總有些人以訛傳訛她的囂張跋扈,還可憐他被脅迫才娶了她。可他心裡清楚,那些是可憐還是羨慕,不然也不會一口一怨恨世子保重。

他有什麼可保重的?他自是不會遂了他們的心願讓她妻子成了寡。

他可愛的妻這麼地體貼,這麼地溫柔,教他心裡的火一把一把燎燒地厲害,直想現在就能將她拆骨剝肉直接吞進了腹中。

百里思青的手被他握着,他也沒有鬆手的意思,還閉上眼輕輕地將她拉向了自己。

耳邊傳來虛弱且淡的呼吸,如有一根羽毛在撓來撓去,癢癢的,百里思青面色微曬,她未料到酒醉的他力氣這麼大,她竟然就這樣被他給拉了下來。

她伏在慕子衿的胸前,他的身體明明看似很瘦,趴在上面卻很寬實。男子的氣息鑽入鼻翼,她突然鼻子一酸。

若不是她非要嫁給他,他也不必抱着病軀受別人灌酒。好不容易養好了些的顏色剛剛又恢復了蒼白。

她知道自己的手力有多重,怕一不小心傷了他,也不敢大幅度掙脫,只哄勸道:“你先將我放開來。”

慕子衿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地無影不見,她是如此地抗拒着他的親近。

就因爲他清楚她的心裡還有別人,這樣的洞房花燭夜,若是兩個人都清醒着,端的只有難堪。所以他才很識相地“醉了”。

也省得傻瓜心血來潮地在成婚第一天就鬧着與他分房而睡。

他從不指望百里思青會在今天就能夠履行作爲妻子的本分,她的溫柔已經算是讓他非常滿足。

可又遠遠不滿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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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回了趟祖家,鄉村大家懂得,木有網,連手機信號都不穩。哭瞎,跟大家說聲抱歉π_π